生活中坚硬的部分

2021-03-22 02:26田鑫
清明 2021年2期
关键词:堂叔项圈骡子

田鑫

锁子

我的外祖父,是个懂一些风水的老先生,所以,他的孩子们的名字,自然就多了些门道。比如,在测算过我的生辰八字后,他认定我此生不聚财,取名应该带把锁;又因为我五行缺金,还得加一个金字,于是,就给我取了金锁这个名字。

可是,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让我变得富有,相反还给我带来很多困惑。

我上初中的时候,这个名字曾因为《还珠格格》而红极一时。全校的学生都知道,这所镇上的中学里,有一个男金锁,然后我就成了名人。男孩子把我当女孩子叫,女孩子见面就打听第二天《还珠格格》要演啥,而老师提问的时候想不起别人张口就喊起了我……我为此感到烦恼,以至于想让外祖父给我换个名字。可是没等我提出这个要求,他就仙逝了,我只能继续在烦恼中生活。

后来,慢慢就理解了外祖父的用心。他那辈人,从苦难中走过来,知道苦不好受,就希望我们做儿孙的能有远大的前程。他们不知道教育能改变命运,只能用这朴素而又唯心主义的方法祝福我们。用锁这个字做名字的,我们村就有四个男孩子,我除外,分别还有双锁、拴锁、锁牢。双锁是双保险的意思——这孩子是生了两个女娃后生的。他爹是个很能折腾的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背个相机到处照相。我们甘渭河一带的人家里,多多少少有几张他拍的照片。他算是帮我们锁住了过往,留住了记忆。后来,他成了包工头,如果再见面,他一定不认识我,而我也应该快认不出他了。他的儿子,据说也跟我一样,用着大名,在城里谋一份职业。不知道当时起双锁这个名字准备锁住啥,更不知道后来锁住没有。叫拴锁和锁牢的,被父母牢牢锁在了大地上。拴锁忙时种地,农闲时在周边村庄里打点临工。而锁牢,除了种地,啥也不会,一辈子彻底被锁牢在大地上。

乡下人给孩子起带锁的名字,不仅是想生个男娃娃,还想把这男娃娃一辈子都留在身边。要留住男娃娃,就得先生个男娃娃,通常一胎是个女娃,就生二胎;二胎是个女娃,就生三胎;三胎还是女娃,人就慌了,想各种办法继续生。如果再生个女娃,便认命了。倘若运气好,生了男娃,就把他当个宝。我们那里的男孩子出生,到了喝满月酒就要给男娃娃挂锁,仪式很隆重。由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在孩子的脖子上挂个长命项圈。项圈上有一把银锁,一般戴到十二岁,还要举行一次仪式,拿掉项圈。

我远房堂弟取锁那年,父亲带着我去看热闹。那是个腊月,我们围坐在火炉旁,等着仪式开始。每个去参加仪式的人,都要给堂弟包红包。我羡慕堂弟鼻涕快流进嘴里也顾不上擦一个劲地收红包的样子,真想替他收钱,让他擦一把鼻涕。眼看着鼻涕就要断了,他拿袖子一蹭,继续收钱。本来堂弟的样子就憨憨的,像极了墙上的童男童女贴画,他收钱的样子,让大家觉得更加可爱,而擦鼻涕的动作,更是惹笑了一屋子人。收不到钱,我就把注意力转到他脖子上。那条项圈黑乎乎的,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长者把项圈剪掉,拿下银锁,动作利索。仪式结束,这意味着堂弟熬过了人生第一个坎,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吃饭了。

多少年过去,想起这个堂弟,脑子里先是一条黑乎乎的项圈,再就是一溜鼻涕,最后是墙上那个白白胖胖的招贴画娃娃,堂弟的形象却飘忽不定。这应该是我多年没见他的缘故。今年过年回家,家门里的全部族亲按旧礼要聚在一起。站在人群里的时候,我刻意找了找堂弟,才发现人群里有很多张陌生面孔,同样也缺了好几张熟悉面孔。陌生面孔大多来自孩子,一个个穿得很洋气,但是脸上脏脏的,很明显是在城里出生后被送回乡下寄养。堂弟的父亲怀里就抱着一个,而堂弟并不在人群里。我便打听起他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小两口春节加班,回不来。

我看出堂叔的表情很不自然,他在人群里的时候,最想的应该是自己的儿子。生了四胎才有了这个儿子,生怕他有啥闪失,用一把长命锁锁到十二岁,倾尽全力供他上学,几乎掏空了自己。等到堂弟有了自己的孩子,堂叔夫妻俩就去带孙子,过年的时候一起回来,在老家团聚。今年堂叔两口子和老家这把无形的大锁,也没办法锁住他的儿子。我想和堂叔多聊聊,可转身时,他已经抱着孙女离开了人群。我才想起来,准备好的红包都没来得及掏。

没来得及掏的,还有祖母的柜子,那里装着我们的童年。每个有祖母的人,童年里大概都有一个这样的柜子吧。那柜子上挂着一把锁,锁上就把我们的馋虫挡在了外面,打开就是另一个世界。我童年里装着这个世界的柜子,是父亲结婚那年祖父去镇上定做的,均匀的纹路和至今没有掉色的柜面,一看就出自老师傅之手。

柜子在那个年代,最大的意义是点缀。黄泥屋里,有一面洋气的立柜,整个屋子也就洋气了。祖母的柜子里,装着我们过年穿的衣服和几床绸缎被面,再就是过年时剩下的糖果。这是最吸引我们的东西。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在柜子打开的一瞬间就会迎刃而解。比如母亲离世了,我和妹妹没命地哭,祖母打开柜子,给我们两颗糖,短暂的甜蜜就填补了我们巨大的悲伤;再比如,父亲打牌输了钱,我们的学费没着落,祖母打开柜子,拿出几张崭新的票子,我们就开开心心去了学校……这个功能到后来却消失殆尽。每年的节假日,我都会回到老家。面对考試的不如意、工作的不顺心、贷款的压力,我需要一个解脱的途径。我想起了柜子,急忙打开,可是里面并没有答案,没有人民币,也没有工作思路,只有祖母毕生的收藏——一堆旧衣服。这些衣服,有姑姑们买的,有我们小时候穿过的,落着陈年的灰尘,一股樟脑的味道。那个木柜子就能满足我们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一去不复返这个词,就想到大门上挂着的锁子。此处,不能免俗地引用下木心的《从前慢》: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乡下的锁好看,连上锁的地方也玲珑有威严。每扇门在打造的时候,把最坚硬的位置留给锁,这样才能匹配好看的锁。

那时候,我老不着家,在巷子里长大,饿了去谁家都可以吃,瞌睡了,谁家的土炕都能做梦。家里没人的时候,大门是不用锁的,装着细软的柜子有锁子把守就行。敞开的院子和屋子,跟敞开的村庄差不多。

我们这条巷子里,第一个锁大门的,是恒子哥。他十八岁跟师傅跑车,跑到自己成了师傅以后,就带着全家搬到了离老家300多公里的红寺堡,门从此锁上了。临走时他叮咛亲弟弟,逢年过节把锁子打开,除除草,扫扫地,该贴对子贴对子,该上香上香,告诉祖宗,还有人惦记着。没几年,恒子哥的弟弟也去了县城打工,第二个锁了门。随后的几年,锁门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只有三家不用锁门,一家是我祖母替我们守着,一家是赤脚医生三爷爷替孩子们守着,还有一家,是堂叔一家子守着。堂叔家成了巷子里人口最多的一家。

有一年端午节回去,整个巷子里冷冷清清的。父亲一大早折了杨柳,到每一家门上别几枝。几近生锈的锁子上插着新折的柳条,有一种很魔幻的感觉,你盯着它看,似乎它长出了柳枝一样。这些一年打不开几次的锁子,说不定哪一天一狠心,还真长出点啥。要不这么久的孤独,如何发泄?这些年,那些叫金锁、双锁、锁牢的,那些在脖子上挂锁的,一个个出远门给大门上锁的,能回来就回来吧,开开锁,要不然时间长了,锁还在,人却找不见了。那么多生锈的锁子,等不到开它们的钥匙该咋办?

核桃

一说起核桃,父亲总会提起门前那棵和他年纪一样大的核桃树。

那棵树在我能记事的时候,已经粗得我无法用双臂抱紧了。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它已经比村里所有的房檐都要高。

我经常念想着爬上树去看看村庄,可是一次也没有实现过。主要原因是它过于高大,周身粗且滑溜,根本没办法顺着树干爬上去。

核桃树的叶子宽大,我经常会拿它撕出我想要的样子,一会儿是蝴蝶,一会儿是扇子,有时候还会把它们连在一起,做成裙子。

夏天,我们在核桃树下铺上干净的麦草,躺在上面睡觉。核桃叶子挡住太阳,把不多的风也截流了。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家的房子变成高大的核桃树该多好,这样,睡醒了就可以吃核桃。

核桃在莜麦睡醒后,就像花一样开了。分成四瓣的核桃皮“花瓣”,眼看着就要兜不住熟透的核桃。我们眼巴巴地等着它们掉下来,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似的砸在地上。

我没办法爬到树上,我的父亲和叔伯也没办法爬到树上,只能等它们掉下来,或者用杆子打下来。我们采取折中的办法,用短棍子提前让它们变成美味。村子里的夏天是最解馋的,杏子吃了吃梨,梨吃了有核桃,大自然的馈赠让我们贫瘠的童年在味蕾上得到了弥补。

核桃树成了童年的欢乐所在,这棵和我父亲同龄的大树,它的根能感知我们的脉动,它的枝叶盯着我们一家,我们的快乐传染给它,它用无数的叶子将其放大。

就因为依附于叶子,这快乐也有凋谢的时候。第一次凋谢,是因为我们家的骡子伤了祖母。核桃树下就是我们家的牲口槽,骡子拴在树下,纳凉避暑不说,也方便干活。坏脾气的骡子自打拴在核桃树下就没消停过,不是啃树皮,就是用蹄子挖地,还时不时攻击靠近的人。它似乎只怕祖父,一旦发起脾气,只有祖父能降得住它。还没等祖父的鞭子落下来,它就安静了。祖母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被它咬伤的。家里的壮劳力都去山上割麦子了,祖母就在家里照看我们这些小仔,兼顾给牲口添草料。我们在离骡子不远的地方玩,骡子则在核桃树下站着,无所事事。雨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听见宽大的叶子拦住雨水的声音,就往家里跑,不用祖母喊。骡子拴在原地,雨落在它身上,这让它焦躁不安,也让祖母内心不安。她怕骡子受凉,又不敢去解开缰绳,就站在屋檐下盯着骡子。它暴躁到了极点。高傲的骡子,毛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塌在身上,它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使劲要挣脱缰绳的束缚。祖母也挣脱了内心的纠结,三寸金莲踩着泥,去帮骡子解围。

骡子看有人来解缰绳,暂时消停下来。这狡猾的倔强玩意儿,在缰绳解开的一瞬间,朝祖母的下巴就是一口。疼痛让祖母大惊失色,喷涌的血也让我们大惊失色。骡子的叫声,祖母的叫声,我们的叫声,混在一起,合成雨的悲痛交响曲。

挣脱束缚后的骡子,先从交响曲里消失,接着是祖母,她倒在地上,叫声变成呻吟。只有我们一直在叫,叫祖母,叫老天爷。核桃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我们惊慌失措。

祖母的下巴上,留下一圈印痕,看不出来是骡子咬的。祖父将鞭子打断以后,牵着惊魂未定的骡子去了镇上,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头温顺的牛。那头骡子,被视为让我们家倒霉的不祥之物。它虽然消失了,我们家的坏运气却挥之不去。

母亲的丧事是在祖母被咬的那年秋天举行的。当时,核桃树上的叶子正在大面积脱落,母亲被装进了棺材,它们就落在合起來的棺材上。大人们正在进行葬礼前的准备,我和妹妹以及叔伯家的孩子们一起,围着核桃树转圈圈。我们把核桃树宽大的叶子围在身上,像原始人围着火一样绕着核桃树转,还唱着歌。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觉得核桃树像个有糖果的大个子,吸引着我,蛊惑着我,让我忘乎所以,以至于被大伯踢了几脚后,才发现我们的游戏是多么不合时宜。

多年以后,想起我在母亲入棺前后的游戏,就觉得自己的无知是多么严重。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是在核桃树下经历的——虽然它现在被连根拔起,巨大的核桃树却没死,在我的血液里,恣肆生长着,连同母亲去世带给我的伤痛一起。

有好几年,我基本上想不起核桃树,也没什么机会吃核桃。妻子怀孕的时候,我去干货市场买了核桃,每天陪她吃几颗。剥核桃的时候,童年的记忆也被剥开了,那些伤痛,已经坚硬得像成熟的核桃。我使劲咬它们,牙齿明显感觉到疼痛。我用剥核桃的镊子夹它们,咔嚓一声传来,核桃裂一次,内心坚硬的记忆就碎一次。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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