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风刮歪了人的一辈子
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一场风。
风是很少见的大风,那天的风有形状。看一片树叶,看一丛青稞,看天上的云我就知道那天的风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风。
树被风刮歪了,云被风吹走了,一头牦牛走在风中,尾巴快丢失在风里了。那头牦牛侧着身子,歪着头,在风中捡自己的尾巴。尾巴往左走,他头往左歪;尾巴向右走,他头往右歪;尾巴朝天冲着,他仰着头,冲着天“哞哞”地喊自己的尾巴。他怕自己的尾巴被一场风刮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另一个地方生长起来,不认识自己了。
牦牛在风中追自己的尾巴。追得火急火燎的,追得热火朝天的。
谁都不知道一场大风说来就来了。大风来之前,很多凹村的人都在地里干活,风是从凹村人的背后突然刮起来的,突然刮起来的风到底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谁都没看清楚,谁都说不清楚,只知道风没根,一场风想起就起了。
风吓坏了人。风里到处是人的喊叫声。风把人的喊叫声裹成团,打成结,扭成绳,摔在地上,抛在空中,送进洞里,扔进东倒西歪的青稞地里,撒向枝叶茂密的树林里。那一刻,风似乎成了很多个人。土被人的声音抛在天上,树叶被人的声音击碎在风中,一粒粒青稞被人的声音喊落在风中。
风在用人的声音做他们一直想做的事情。
人在风中歪着,人喊出的声音在风中歪着。风早就看不惯人的直了,他想让人在风中好好歪一阵子。歪一阵子,人会不会歪一辈子,风不知道,风就想让人现在就歪。人在风中抗,人有一会儿抗赢了一场风,有一会儿又输给了一场风。风不管人的抗,风一心想让人好好歪一场。
人在风中喊出的名字歪着滚上了天。那些扎西、顿珠、拉姆、卓玛的名字顺着一场风滚得越来越高。名字悬在天上,人待在一场风里。人在风里跟一场风急。风不管人的急,风继续把人的名字往天上推。人丢了名字,身体在风中软下来,风围着这些软下来的身体转,风不知道失去名字竟然可以让对抗自己的人软下来。风欢起来,他把人的名字推到了一片天上。天上什么也没有,天只剩天,人的名字死巴巴地贴着天。风发现扎西、顿珠、拉姆、卓玛的名字贴在天上,装点不了一片空天。风恼怒了,风在怒自己,风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一个活人的名字往天上推,人的名字却不适合天。风把人的名字往地下扔,软在风里的人在地上接自己的名字。人的名字砸不坏人。名字回到人的身上,人软下去的身体在风中精神起来。人又可以歪着站在一场风里了。
风想拔人。风却拔不动人。人可以在一场风里歪了自己,人却不让一场风拔自己。风要拔人的时候,人使劲往地里站,地被人踏出一个坑,风再拔下去,人站的坑就更深,人和土亲,人愿意被土埋,也不愿意被一场风拔走。
风离开人,去拔树拔草拔沟渠里的水。其他的东西很容易就在一场风中随着风走。风不喜欢那些随便就可以跟着自己走的东西。
风又围着人转。有的人衣服被风拔走了,有的人鞋子被风拔走了,还有的人说话声被风拔走了。一股风躲在一个角落里看自己拔来的衣服、鞋子和人的说话声,风把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把鞋子穿在自己脚上,風把人的话装进自己的嘴里。风从角落里走出来,像人一样走出来,风认为自己就是人,风把捡来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风说的不是人话,风说的是风话。风装着自己在一场风中像人一样歪,风发现无论自己再怎么歪着,穿在身上的衣服都直挺挺地站着,风脚上的鞋不听风的使唤,他从风的脚上逃出来,自己在风中走。什么都不属于风,风自己丧自己的气了。
风不甘心。风去刮人的呼吸声、心跳声,风认为有了呼吸声、心跳声,风就是真正的人。风刮来的呼吸声急急的、粗粗的,风得到人的心跳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风想人的呼吸和心跳本身就是这样,风将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装进身体里,风有了人的呼吸和心跳,风在人中间穿,人听见风的呼吸和心跳声,人在风中继续歪着,人歪着站在风中谈论一场风。
风是一场好风,就是脾气急了点儿。
风再怎么着也只是一场风,我们再耐着性子等等他的急脾气。
有一场风把种子刮到山上,倒是给我们省了一次在春天的播种,我们要感谢一场风。
风在人的说话声里急。风从地里刮到了半山腰。
风是从山上往下刮的。我不知道一场风会自上而下地刮。那时,我正安静地走在一条出村的小路上,我走的小路那时还没有来风,我也不知道一场风在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在凹村的地里狠狠地刮过一场了。风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时,有时张狂有时内敛,他想让人知道的,总会让人知道,不想让人知道的,怎么也不会让人知道。
我走的出村小路已经好久没有人走过了。
这条路很久以前是一条兴旺的路,到地里去的人要走这条路,到山上去的牲口要走这条路,鸟从凹村飞出去要走这条路,风雨雪消失时要走这条路。人丢东西了总会到这条路上来找,丢东西的人认为那些丢掉的东西会跟着一条出村的路走出去。人死了,棺材要从这条路上走一段才又折回凹村的西坡,这种做法叫送路,让死的人能找到出去的路,又能找到回来的路。那时这条路光光生生的,没一块小石子挡在路中间,没一棵杂草长在路中间。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荒了,有一条大路从这条路不远的地方生长起来。人总会找些捷径来让自己没那么辛苦。
这条小路的上面原来修着一座房子。那些年,修房的这家人看重和一条路在一起。和一条路在一起,出走和回来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修这座房子的时候,我十岁,印象中全村的男男女女都去了,地基没有挖好,锣鼓倒是敲了七天七夜。这座房子是凹村修得最风光的一座房子,门开得比凹村谁家的都大,窗户也大,砌墙的石墩是请凹村手艺最好的高石匠打的,屋顶用一种厚厚的红瓦盖着。凹村人没见过这种红瓦,凹村所有人家的屋顶都是由一片片又小又薄的青瓦盖着。看见这种红瓦,大家又新奇又羡慕,不少人打听这种瓦是从哪里买来的,那家人不说,那家人只说有这种厚瓦盖着整个屋顶,就是山上的大石头滚下来也砸不碎自己家的屋顶。
那家有五口人,一对夫妻,三个女儿。那家人在那座石头砌成的房子里没住几年,就死在了一次山体垮塌中。山体垮塌是在夜里,人们在黑漆漆的夜里听见到处都是滚石头的声音,人们不敢出门,他们看不见夜里的石头会往哪个方向滚,他们只能等在家里。第二天,天刚亮,人们走出家门,看自己家的房子猪圈院子都没事,又去看另外一家的。那一年,谁家的房子都没有损伤,唯有曾经风光的那家人房屋斜着垮了一半,红瓦碎成了渣,一扇开着的大门立在一堆碎石中,没能倒下去。人们从一堆凌乱中找到那家人时,夫妻被一根粗粗的房梁压着,三个娃被高石匠打出来的漂亮石头压着,全家人都死了。凹村人把全家人葬在了一起,就再没去管过那家人的房,还有那扇立在碎石中一直开着的门。
今天,我刚走到那家人的房子下面时,只听见那家人的大门“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耳膜轰轰响。我吓坏了,我想这家人在消失多年之后又回来了。他们在生气自己消失多年之后,自己家的大门还一直开着。一道大门在凹村开这么多年,没人进出,没一缕青烟在屋子里向上飘,没一声咳嗽响在还剩下一半的房子里,这家人心里痛。这家人在生气自己的死,死了自己世上的一切都荒了。这种荒会延伸到自己的下一世,让自己的下一世也得不到安宁。
这些都是在一场风没从上面刮下来的时候,我想的。后来风刮到了我的身边,风扯我的衣服和裤子,风刮走了我呼出去的气,风还故意刮乱我的头发,让我看不见他。我被风刮歪了。风看见我的歪,“咯咯咯”地笑。他在笑我的歪。我在风中喊一场风,我的喊声一出口,风就卷走了我的喊,他把我的喊藏进了他的身体里,他藏了很多喊,他在收集人的喊。喊收集多了,风有一天会装成任何一个人来骗另一个人。
我在风中无能为力。我任由风把我刮歪。我想风总会有不想把像我这样一个无趣的人刮歪的时候。
过了一阵,风终于厌倦了一个一直歪在风里的人,他从我身边走了。风又去吹歪其他的东西。
风还会刮歪很多东西。你不知道风还会刮多久,风会不会刮完人的这一辈子又去刮人的下一辈子。谁都说不准一场说起就起的风。
一场风后,你会发现很多人走路在歪,说话在歪,喘气在歪,看人在歪,吃饭在歪,人不知道自己的歪,人需要好一阵子才从一场风中直过来。不过,有些人也可能永远不会从一场风中直回去了。
风刮歪了人的一辈子。
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
我忘记那是什么日子了,凹村走出去很多年的人都在那段阴雨绵绵的日子回到了凹村。
一条好久没有热闹起来的路热闹起来了;一个好久没有点说话声的村子活起来了;一座座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房子,夜里亮起了灯。灯光从每个木窗户里亮出来,忽闪忽闪的,仿佛灯在夜里也不相信自己还会亮似的。
其他村子能跑得快一点的动物像狗呀、马呀、牛呀都从自己的村子跑到凹村来凑热闹,他们想来看一个突然就热闹起来的村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从自己的村子偷偷跑出来,他们在离开自己的村子时,尽量不让自己村子里的人看见自己正在往另一个村子跑。他们怕自己村子的人对养了一辈子的自己彻底灰心丧气,人一旦对牲畜灰心喪气了,整个村子都会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气味飘在天空。空气中的气味会受到影响,空中的风会有影响。风会把这种灰心丧气的味道刮得到处都是,让其他村子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村子现在已经灰心丧气了。
那些从自己村子跑出来的狗呀、马呀、牛呀,他们绕着走,逆着走,歪着走,他们把自己本来留在地上的脚印走得不像自己的脚印,他们想让自己的主人以为那不是自己养了几年或十几年的狗呀、马呀、牛呀。不是自己的脚印,自己的主人就放心自己了,他们想自己养了几年或十几年的狗呀、马呀、牛呀,可能只是一时偷懒睡在哪棵树下或哪片荒坡上。谁都在自己的一生里,有过一次或几次谁都不想见谁都不想理的时候,人理解这一点,他们就不会去怪罪谁了。
人不怪罪谁,有些跑不出自己村子的同类会怪罪那些从自己眼睛里逃出去的同类。他们逃不出去有很多原因,脚短、力气不够、胆小、怕被主人发现等等,他们对着那些一心想去凹村凑热闹的同类,发出恼怒、不甘心、指责的叫声,他们不想眼巴巴地坐在原地,而什么事情也不做。那几日其他村子也一样不同寻常,只是他们的不同寻常和凹村的不同寻常不一样。
那些从自己村子赶到凹村来的牲畜,他们躲在凹村附近的山上、树林里,虽然他们费尽心思来凹村凑热闹,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凹村是别人的村子。在别人的村子里,他们不敢大声呼气,不敢想走歪一条路就走歪一条路。别人的村子始终是别人的村子。
那几日,凹村到处是陌生的味道和一种诡异的喘息声。那些出去多年再回来的人,感觉不到这种陌生的东西,因为他们早在一座熟悉的村子里把自己陌生了。
那些回来的人,好像是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他们说话的口音都带着四面八方的口音。不同的口音混在一起,凹村显得奇奇怪怪,仿佛凹村不是凹村,凹村成了别人的村子。
天还没有大亮,我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一晚上睡不好觉,我的觉被说不清楚的什么抢走了。我早早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木床被我翻来覆去的身体弄得吱吱吱地响。木床的响声在那几日也不同寻常。那几日什么都不同寻常。
我从床上爬起来,我在堂屋里走了一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在放粮食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在灶房里走了一圈。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再没有可去的地方。我在这四间屋子走了几十年,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上好几十圈。有的时候,我真不想在这个房子里再走下去了。就像今天这样。我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天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出去走走,对,出去走走。
我打开自己的门,一扇木门“吱呀”响在要亮不亮的夜里,像给夜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没再关上那扇木门。我的屋门哪怕是在夜里整整开上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屋里除了有点去年生虫的粮食,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让别人心动的了。但外面回来的人吃惯了外面的粮食,他们嘴吃大了,味吃重了,他们不会习惯再吃生着小虫的凹村粮食。我可以放心地走。
我把自己踏出门的第一个脚步放得轻轻的,我不想让人知道,刚才是我把一片夜打扰了。
我想,即使是有人在夜里听见我刚才的开门声,也没几个人会猜出是我在天还没有大亮的夜里走出了自己的家门。他们走后,我天天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像我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还对这个村子感兴趣。即使有人听见我刚才的关门声,他们也在一片夜里分辨不出那声音来的方向。在一片夜里,声音会拐弯,会变起花样地糊弄人。那些听见我刚才关门声的人,他们想,肯定是像他们一样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走在一片夜里,在夜里找寻一些自己曾经丢失在夜里的东西。
无论怎样,他们都怀疑不到我的头上。
而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在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真正的原因是那几天我突然住不惯自己的村子了。仿佛我才是一个真正出去很久,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
拐过两道弯,走过三堵废弃的老墙,我站在天还没有大亮的夜里,突然累得不行。夜里的累来得比白天要快些,我想夜自身就帶着重量。我把手扶在老墙上,我需要一堵老墙支撑我的累。手刚放上去,老墙上的土就稀里哗啦地掉,我想一堵老墙也是在白天强撑着自己,一到晚上那股强撑劲儿过了,真的累和老就出来了。我把自己的手从一堵老墙上缩回来,僵硬地垂在我的身体旁边,我突然觉得我的手在那一刻离我很远,一种近距离的远,让我莫名恐慌。
我不想把自己直直地站在天还没有大亮的夜里。直直地站着,我感觉自己正在夜里丢失自己。那种缓慢的丢失,那种你无法控制的丢失,那种知道自己在丢失自己的丢失,让人无奈和害怕。
我慢慢向有人住着的房子走。这几天,我知道凹村所有的房子里都住着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不会有一座空房子像以前一样空在夜里。我轻轻地走,我生怕吵醒那些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吵醒他们,就相当于吵醒了四面八方。当四面八方的声音响在天还没有大亮的夜里,凹村的夜又不是凹村的夜了,凹村的夜成了四面八方的夜。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路走下来,每座房里都有低低的说话声响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天里。那些声音很小,那些声音是故意不想让人听见的声音,但还是被我听见了。那些人不知道,我在凹村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一个人待得太久,眼力和听力都会特别的好。
在还没有大亮的天里,那些人说着凹村的土话,讲着凹村的龙门阵,说到高兴时,他们还偷偷地笑,那笑是凹村人一贯的笑法。即使我没看见他们的笑,我都知道他们笑的动作,嘴皮上翻,舌头顶着门牙,只有这样的动作才能发出凹村人一贯的笑声。
在夜里,凹村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凹村。很多年前,凹村没有一个向外走出去的人,所有人都待在村子里,所有人都说自己死也不出去。即使死,自己也要死在一座自己熟悉的村子里。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还没有大亮的天里,那些回凹村来的人说话讲笑都很谨慎,他们说几句,马上停下来,笑几声,马上就不笑了。他们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他们怕外面有像我这样的人,听见他们说着凹村的土话,笑着凹村一贯的笑。自从他们从凹村走出去,又从四面八方走回来,他们想自己总该有点变化。如果一点变化没有,他们怕别人说自己在外面白活了那么几年或十几年。如果没有一点变化,这些年走出去,就像荒废了自己一样。他们不喜欢这种荒废自己的感觉。
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哪怕他们在外面生活几年还是十几年,外面永远是外面,外面永远活不进自己的骨头里。他们在外面生活,过着外面人的日子,身体看似融进了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让他们融进,他们自己是否真的能融进外面的世界,只有他们在外面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到嘲笑,一次次在夜里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们才最清楚。
他们在外面生活,只是选择了一种背着凹村在活。这种背着,有种逃不脱的宿命感。他们在外面一心想回来,他们住不惯别人的城市。他们早就在外面为回来做打算,他们一天天计划回来的日子,一次次告诉外面认识的人说,自己要回来了。他们在说自己要回来时,说得趾高气扬的,说得洋洋得意的。好像外面的世界还没有自己的村子大,还没有自己村子好。
但一旦定好了回来的日子,他们又开始担心。他们怕哪个先回来的人问自己为什么从外面回来了。他们不知道这个问话的人是从外面回来的还是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凹村。他们要想好怎么回答别人。他们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来,也不能告诉别人自己融入不了外面的世界才回来,他们要脸,都说人活着是为一张脸。
从外面回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种办法,他们用外面的口音说话,说些四面八方的话,说些别人听不懂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给遇见的人听。他们在问话的人面前装。装久了,他们嘴巴就痒,嘴巴痒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痒,他们就偷偷在夜里说凹村的土话,凹村的土话能治愈他们嘴巴痒的毛病。一家人凑在一起说,一个人偷偷地说。
我的脚步声很轻,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耳朵里装着很多嘈杂的声音,即使他们把要讲的话停在那里,要笑的声音空在那里,他们也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他们在好一会儿之后,又接着上半句说,接着上半声笑。空了好一会儿的话和笑重新接上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话和笑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我路过尼玛家的窗户,他们家的窗户是往后开的。尼玛家窗户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尼玛平时是个把话说得欢的人,尼玛却在这个没有大亮的天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偷偷把头伸得直直的往尼玛家里看。床空空的,没有一个叫尼玛的人睡在床上。我想尼玛去哪里了,尼玛是不是去了别家。可我清楚地记得,别人回来,都是三五个人的回来,尼玛回来的那天,我远远就看见了,他是自己一人回来的。尼玛平时再是个把话说得欢的人,也不可能和那些三五个一起回来的人马上亲近起来。
尼玛那天回来,弓着背,背上背着一个蓝色的包。尼玛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病恹恹的,我没理尼玛。那几天凹村突然回来的人太多,我理不过来那么多人。我埋着头假装在地里撒白菜种,眼睛低低地斜着看尼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斜着看尼玛的时候,我浪费了那块地,浪费了手里的白菜种。等一个月后,我的那块地上长出的白菜苗一个地方密,另一个地方可能一棵也不会生长起来。地肯定要怪我,我要怪尼玛。是从外面回来的尼玛在我撒白菜种时分了我的心。
尼玛看见了我。我斜着眼睛也知道尼玛看见了我。尼玛看见我,马上把身子走直了,我还看见他把一副黑黑的眼镜戴在了他无精打采的眼睛上。尼玛向我走来,走得精精彩彩的,尼玛用外来的口音喊我,我假装没听见,尼玛还用外来的口音喊我,我直起腰看他,我假装不认识尼玛。尼玛给我说了很多话,我一句没听懂,我愣在地里,像根木头插在干巴巴的地里活不过来。尼玛急的时候,我看见他好几次要从嘴里吐出凹村的土话,话到嘴边又急忙收了回去。尼玛摘下眼镜,我认出了尼玛。尼玛笑着看我,尼玛的嘴皮往上翻了一下,舌头轻轻顶了一下门牙快快收了回去。尼玛在笑外面世界的笑给我看。尼玛认为我会很惊喜,是的,有一会儿我假装惊喜了一下,那是我看见尼玛的嘴皮轻轻往上翻,舌头轻轻地顶了一下门牙的时候,我认为尼玛会笑凹村人的笑,他却突然改了。他突然改了,我也就突然改了,我脸上的笑马上就落了下来,我不想笑给尼玛看。尼玛还在我身边讲着话,我开始撒我的白菜种,我不能让尼玛一直影响我种一块地,尼玛前面已经把我的一塊地坏了,不能接着坏下去,只是尼玛不知道他坏过我的一块地。
尼玛见我不理他,说了几句听不懂的外面话精精神神地走了。他的那种精精神神是走给我看的。过了很久,我偷偷从背后看尼玛,尼玛又恢复了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知道那才是尼玛真正想走出的样子。
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我看见了尼玛。他一个人黑黑地坐在门槛上,面对着整个夜的孤独。夜把尼玛的孤独染出了黑颜色。尼玛有一个又大又空的黑地孤独陪着他,尼玛在这种孤独中独自走。尼玛或许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份很大的孤独,尼玛只知道一个人的孤独是一个人的。
我没去打扰尼玛,我轻手轻脚地从尼玛家的后窗走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问自己,尼玛的孤独是不是自己的孤独,是不是所有突然回凹村来的人的孤独,是不是整个世界的孤独?
天快亮了,我刚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听见外面到处是四面八方回来的人说着四面八方的话,笑着四面八方的笑,我想,这是凹村遇见过的最巨大的一次孤独。
等从那条路上回来的人
二十三岁那年,我的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二十三岁以前,在这个屋里生活过我的几个亲人,他们是我的阿妈、大哥、姐姐。
在我十二岁那年,姐姐从这座房子里嫁出去了。姐姐要嫁的男人是一个从很远很远村子来的男人。那男人牵着一匹瘦瘦的马来到我家。阿妈把他请进屋,他一进门就说口渴,阿妈给他端了一碗水缸里的水,他二话不说就“咕咚咕咚”地喝下肚了。水喝完,那男人背着手在我家屋里转,他随意打开我家的粮仓抓一把粮食在手里看了又看,他说我家的粮食一看就是该灌水的时候没灌水,该收割的时候没去收割,我家浪费了一季秋天的青稞。他转到我家猪圈门口,看圈里的几头半大的黑猪。猪看见一个陌生人看它们,吓得全挤在一个墙角。他说好的猪不会见人就怕,猪全靠人养着,猪和人都不亲,猪就不是一头好猪。他还想去看我家院子里种的菜,快走出门了,却没有了兴趣,他无聊地坐在门口抽烟,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个男人来我家,似乎不是来娶姐姐走的,他只关心我家有什么没有什么,什么好什么不好。
我躲在门背后看那个男人骑来的瘦马。那匹马一看就是一匹累坏了的马,眼里到处布满血丝。我偷偷从厨房里拿了半边早上吃剩下的火烧子馍馍,跑出去喂那匹马。马先扭着头不吃,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那陌生的眼神一看我,我就知道自己在一匹马的心里有多陌生了。我把吃的放在马面前走开。马立即垂下头去吃我放在地上的火烧子馍馍。当它埋下头,我看见马脖子上全是伤。
第二天,姐姐就跟那男人骑着瘦马走了。姐姐要走之前偷偷凑到我耳边说,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她就再不回来了。我说,那匹马脖子上到处是伤。姐姐嘻嘻地笑。姐姐是笑着从这座房子里嫁出去的。至今我都能回忆起姐姐和那个陌生的男人骑上马,笑着走出家门的样子。
当时我不信姐姐的话,我不信一个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说走就能走得干干净净。可从姐姐走出去再没回来,我就明白了一个人只要安心想离开一个家,她就会安心地离开。
第二个从这座房子里走出去的人是我的大哥。大哥是在姐姐嫁人的第二年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的。那时我已从十二岁长到了十三岁,一个人从十二岁长到十三岁,虽然只多过了三百六十五天,但是这三百六十五天里的长大和成熟是长在那个阶段的自己都没法想象的。
大哥倒是没有像姐姐一样离开这座房子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大哥娶了一个本地媳妇,他上门到了女方。本地媳妇家就住在我家这座房子的上面,隔一块细长的地,从她家窗户和院坝里都能看见我们家的房子,她家的一条细长的路要从我们房子的上面过。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出一次门,都要从我家房子上面路过一次,他们家只要在路过这截小路时,稍稍探个头也能看见我们屋里的人在干些什么。但是自从大哥上门去了女方家,就再没有回过这个家。关于他我不想说太多。有些路是荒在心里,和距离没有任何关系。
不用说,第三个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的人就是我的阿妈了。那年我二十三岁,阿妈说她要出一趟远门,她没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那时我想,我在阿妈眼里肯定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娃,她不想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即使她告诉我她想去的那个地方,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娃来说,说和没说都是一样的。
阿妈走的那天早上,她给我做了很多火烧子馍馍。我说我一个人吃不完那么多馍。阿妈说,吃得完。我说你啥时候看见我吃过那么多火烧子馍馍?阿妈说,现在吃不完,隔段日子就能吃完了。隔段日子你重新给我做,我说。隔段日子还有隔段日子的事,阿妈说。
那是我和要出远门的阿妈最后一次对话。我那时不知道那是我和阿妈的最后一次对话。如果知道,我会再给阿妈多说些我想说的话,那些多说出去的话,会在一个要出远门并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一生里埋下或多或少想念的根。
阿妈在我二十三岁里的某一天,背着花篮子背篓走了。我把一个急着走的人随意地送出了家门,还没等阿妈多走几步,我就“吱呀”关上了那扇木门,我想一个出去的人会很快回来,没什么值得我站在门口多送她一会儿。但我从来也没想过一个远门会有那么远,让一个娃的阿妈走了多年都还没能走回来。如今,我一直后悔我那次关门关得太早,那一声“吱呀”将会冰冷地响在两个分离的人一辈子的记忆里。
二十三岁以后,我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等那些从房子里走出去的人回来。
我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关窗户和大门,我生怕从这座房子里走出去的人突然有一天回来,看见我把门关着,窗户关着,他们认为这座房子早就没有人住了。对于一座没有人住的房子,他们也没心情住下去,他们会空着一颗心再次离开。
下地干活,我经常在锅灶里烧一堆烟烟火。烟烟火的柴是我专门用水泡过的湿柴,我不想让一堆火想旺就旺起来,我只想让一堆烟烟火的青烟旺起来。我家屋顶有一个又高又长的烟囱,我每年都会给又高又长的烟囱垒几个石头上去。多年过去,我家的烟囱是全村最高的烟囱,从我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是全凹村飘得最高的。我想让从我家走出去的人,一到凹村的村口,就能看见一股从自己家房子里冒出的青烟飘在天上,他们加紧步子,一个劲儿往家里赶,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早就想吃一口热饭暖暖身子了。
我家门口种着两棵老树,树活到老了还在像小树一样长。那是老理不应该再有的长。我知道树是想伸长脖子望人。我为树担心,树总归是树,树要懂生命的老。树不能把脖子伸出自己身体太长太久了,那不是老理该干的事情。树没事可以抬头望天。树的眼睛是属于天的。树顶上的一大片天专门是为树长的。我说树你不能太自私,我也想望远处,你却用浓密的叶挡着不让我看。我说树,我要在春夏秋摘掉你浓密的叶子,我想在树上留一条看远方的路,你同不同意。我说树,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摘掉你的叶,我们大家要么都自私一回。我爬上大树,去摘树上浓密的叶子,我在浓密的枝叶里留出一条进村路的样子,留出一座房子青瓦的样子,让进村的人一到凹村的村口就能透过一棵树看见他们想看见的房子。看见一座房子还隐藏在一棵绿树后面,回来的人也就能安心地走下一个步子。这点上,我只能对不住树了。
冬天,我从来不让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脏了我的房门、院子、屋顶。冬天地里的事情空下来,我有更多的时间打理我的这座房子。我每天一起床,就是看哪里有从树上落下來的叶子,有一片我捡一片。我专门做了一个木梯。冬天,我每天都会爬上木梯去捡那些落在青瓦上的枯叶,我不想让一座房子在冬天里显得太旧了。我边捡屋顶上的枯叶边可以望望进村的路上有没有人回来。有好几次,我看见有一个或几个人站在村口徘徊,我兴奋地从屋顶上站起来,大气不敢喘地盯着那些人看。我想是不是姐姐和阿妈商量着一起回来了。我站在屋顶等她们,我想只要等她们一进屋,我就从屋顶上下来,我想和她们恶作剧一次,像小时候藏在木门后面吓她们一样。可是我在屋顶上看见的人,有的走着走着就走到另外一家人的房子里去了,还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从一条分岔的山路上又走分岔出去了。
在屋顶上,我偷偷看大哥上门去的那家人。他们家一个个生活得好好的,嫂子比大哥结婚的那年胖了一圈,他们好像又多了一个娃在屋里跑,我听见那个娃一直在屋里哭,他说他要吃一块糖,我那嫂子就是不让娃吃一个糖。他们的对话声大大地从屋里传到我家的屋顶。我看见嫂子把她的阿爷阿奶都接到他们的房子里,我偶尔看见他们的时候,嫂子的阿爷阿奶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两个老人从来没在我偷偷看他们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说一句话给我听,还是这辈子他们都没想好好地相互说一句话。我在屋顶看见过我上门去的大哥几次,我看见我大哥的时候,他一下很老了,我认为他不是我的大哥。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屋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剩下大哥一个人在院坝里晒青稞,我喊了他一声大哥,大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没答应我,急急忙忙地钻进屋里再没出来。时隔多年后,我知道我没有喊错一个叫大哥的人,只是我喊的那个人再不像当年我喊过的大哥了。大哥是我一辈子也等不回来的人。
这些年,我常常做两个梦。一个是我梦见有人在喊我。在梦里我满口答应来喊我的人。我从梦里起来,站在门口到处找喊我的人,门口的路永远是空的,房前房后都没有人刚刚走过的痕迹。我坐在一场梦里,我还没有从刚才那人的喊声里走出来。要走出一个人的喊声,在梦里我要缓上好一阵子。还有一个梦是我梦见进村的一段悬崖路垮了,我在梦里哭。我从一场梦里哭醒过来,等我醒过来,无论是半夜还是白天,我都会着急地往那条悬崖路赶,我怕一条路在我梦里垮了,生活中也真的垮了。
要知道,我一直在一座房子里等从那条路上回来的人。
还你一个最好的秋天
今天的太阳有毒。
今天的天上一朵云都没有。今天地上的黄土被太阳晒成了清一色的白。今天山上的树叶和黄草都像喝了太阳的毒,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我坐在西坡等多嘎回来。我一会儿从高高的草丛中站起来看多嘎来没有,过一会儿又站起来看多嘎来没有,我至少看了八十次多嘎,他还没有来。
今天多嘎回来得太慢了。我想多嘎只是一个想走出去却不想很快回来的人。
我站起来骂狗日的多嘎,我坐下去还骂狗日的多嘎。今天不骂一下要回来的多嘎,我心里不解被毒太阳晒得晕晕的气。我骂了多嘎五六十次,还看不见多嘎来。
你多嘎架子拿得大。你多嘎不得了。你多嘎脊梁骨硬。你多嘎硬是欺负了我一辈子,到死了还欺负我。
你多嘎被狗追得上坡下坎地跳,还是我救了你。你多嘎偷泽郎家媳妇被我撞见,我硬是帮你守住了秘密。你多嘎推你家那堵要垮的老墙,推了一上午都没有推翻,还是我去帮你推翻的。你多嘎屁股上被一根粗粗的黑刺巴刺了进去,你难受着求我,还是我帮你拔出那根屁股上的刺巴。你多嘎上山砍树,看见大的树,心也就大了,你使了所有的劲儿想砍掉那棵青杠树,刀不快,是我借了你一把快刀,你多嘎才砍掉那棵大树,至今那棵大树木头都还横在你家堂屋中间。
你多嘎给我说谢。你说一次,我答应一次,我觉得你多嘎就是应该给我说谢,你对我有说不完的谢。你多嘎刚开始时说谢的时候,把谢字从心里说出来,那时从你多嘎嘴里说出的谢重重的,可以用秤来称。后来你多嘎对我说的谢字,越说越轻,一阵小风都能把你对我说的谢吹走。
我说多嘎,你娃不仗义,那么快就把我给你帮过的大忙忘记了。你多嘎咋说的,说的啥,我现在记不清了,总之你没说什么好话,我那次就把你多嘎的仇记下了。
我记你多嘎的仇,没想到你多嘎也记我的仇。你多嘎也做得出来,你凭什么记我的仇?你家堂屋中间的那根中梁都不允许你记我的仇,你屁股后面留下来的那个疤都不允许你记我的仇,你偷过的泽郎家媳妇也不允许你记我的仇。还有那些追赶你的狗、被我推翻的墙,虽然它们有的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它们也不允许你记我的仇。
你多嘎才不管我对你好过,你多嘎在任何场合都把话说得硬硬的。你多嘎说你这辈子最要感谢那根堂屋中间的中梁,那根中梁给你争了气,别人家的中梁都换了好几次了,你家中梁还像个壮小伙待在堂屋中间,一点儿没弯,一点儿没裂。你多嘎提那根中梁的场合我都在场,我不是故意在场的,是你每次看见我在场故意说给我听的。你多嘎感谢过一根中梁也从来没感谢过我借过你的一把快刀。在一根中梁的事情上,你多嘎没了良心。我想你多嘎的良心会越来越没有。
我很气,气得我想把满肚子的怨气撒在泽郎家媳妇和儿子身上。我知道泽郎家媳妇后面生的儿子是你的,你别否认,一根瓜瓜藤上结出的果果,一看就明白了。只是泽郎家媳妇是个好媳妇,每次路上遇见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哥地喊,喊得我全身都在软,心也随着软了。我后来宽慰自己,你多嘎做的事情是你多嘎做的,不关泽郎家媳妇的事。泽郎家媳妇是一朵好花花插错了地方,便宜了你。
你多嘎不知好。你多嘎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好。每次从我面前过,故意甩胳膊甩腿地扇起一阵风。我说你多嘎故意甩胳膊甩腿扇起的那陣风吹不倒我。你多嘎说,吹不倒我,也让我的头发在你扇起的一阵风中动动。你多嘎趁我不注意,把我家的鸡往别人家的地里赶,害得我受别人家的气。你多嘎把该到我家沟渠里的水,往一片别人家的荒地引,你是宁愿让水往荒地里流也不愿给我家的地里留一滴水。你多嘎在夜里去拔我白天刚种下地的树苗,你拔一次还不死心,你又去拔二次,那年我种下的树苗一棵都没有活过春天。
那场我和你多嘎的架早就该打了。我们在麦地里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我们把一麦地的小麦滚倒了,你骂我狗日的戴娃,你说我是故意不让你把这一个秋天的粮食收回仓,这个秋天粮仓空了,你多嘎也就不活了。我没松手,我对你有恨。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如果正在恨头上,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我就是想让你的粮仓空一个秋天,空一个秋天,就是空一年。年和年之间是一季麦子和另一季麦子的一生。况且我那时就是想让你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那场架打了一个上午,没人来劝,来的人都是在旁边看热闹的。我们滚完了你家的麦地,打得再没力气了,你多嘎软在我的身下,再打不起来。我也打不起来了。我们精疲力尽地躺在一个秋天的麦地里,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那个秋天后来又下了几场暴雨,你多嘎家的麦子彻底给摧毁了。你多嘎吃完了去年吃剩下的粮食,就再没吃的了。
那几年总是会出些事情来干扰粮食的收成,谁家粮仓里的粮食都很紧。你借了这家十几斤,借了那家十几斤,借到最后没人借给你了,你用下一个秋天的粮食也还不起那年秋天借的别人的粮食。
你比别人少一个秋天。你的生命里也永远差一个秋天的收成。
我心里愧,但我不会求你多嘎到我这里来借粮食。每个人都有一张脸皮,脸皮是活命的家什,谁都不想丢。
树叶落光了,山光秃了,听人说有一天天麻麻亮,你多嘎背着一个黑包包就走了。路上一个人问你多嘎要去哪里,你多嘎不回答问的话,只是让那人给我带个口信,说我戴娃欠你一个秋天要还。从此你多嘎消失在我们所有人的世界里。
过去二十多年了,今天你多嘎要回来了。我给带口信回来的人说,二十多年过去,我认不认得你多嘎还是一回事。带口信回来的人说,你多嘎说的,如今你化成灰回来的,化成灰你多嘎也认得我。
我又从荒草坡站起来,我正想骂狗日的多嘎时,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来。我知道那是带你多嘎回来的人,我就是知道,哪怕今天你多嘎化成灰我都知道。
我冲着来的人喊,狗日的多嘎,狗日的多嘎,你终于回来了。我声音突然嘶哑,喊得我满脸都是泪。
带你回来的人看着我,他向我走来。你多嘎向我走来。我知道你向我走来。
狗日的多嘎呀,狗日的多嘎,今天我就要还你一个欠了你二十多年的秋天,今天我就要把你播种在这片荒坡上,你要记住呀,你一定要记住,这是我还你的一个最好的秋天了。
今天太阳有毒。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