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父亲不怕晒,这在湾村是尽人皆知的。无论怎样的毒日头,只要事情没有做完,他都顶着日头,继续干自己的活。不但不忌惮,不但绝无不适感,不但不会中暑,而且越晒越精神。姨爹爹常常遥指着万绿丛中一点黑,对我说:那个黑点,一定就是你爸爸,信吗?
当然,我信。
你爸爸前世是沙漠中的胡杨树,你信吗?
我信。那会儿我上小学,才学这篇课文,觉得他的比喻形象生动,龇牙笑了。
今年立秋当日,就下了一场透透的雨,旱了很久的山地,那些羊粪蛋蛋般的土疙瘩,估计都冰淇淋一般地融化了,随便撒点什么,都能萌出“丫”字形的苗苗来。老天爷意犹未尽,又补了两场,气温一下子降下来,人间就开始换季了,短裤短袖都收了起来,老年人穿起了夹衣。似乎“立秋”是道门,过了门槛,季节的身份就变了。
我一边感叹气候反常,一边找秋衣。父亲站在廊下,看着秋雨绵绵的田野山岗,说,别慌着收短衣裤,至少还要穿二十来天呢!像是劝我,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么快就凉快,想得美!
“立秋前后两重天。”父亲总是这样说。他笃信这个祖宗的农谚,无条件地恪守。无论如何,晚稻秧必须在立秋前插到田里,迟一天都不行。他说立秋那天的太阳就像泡茶的开水,如果水温不够,这杯茶就废了。有一年大旱,水塘让村里的大户弄成了干塘。一块大田早已犁好了,虚位以待着雨水。立秋那天傍晚,父亲翘首望着满天看似要带来豪雨的乌云,期待最后的雨水,但那么浓厚的云,竟然忽地被天风吹散,散成一缕缕飘飞的棉絮,被背后的金光染成金红。天气忽然晴好,云白天蓝,枫河瘦成一条带子。我们一家五口都站在干得动一下就尘土飞扬的“水田”里,兄妹仨茫然地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父亲,父亲低下头来。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父亲说,种红豆吧。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即将西坠的夕阳,满是遗憾和不甘。
不等两天了吗?母亲还是想插上秧。
照不到立秋的太阳,还能有收成吗?父亲瞪眼道。
可是你明明盼雨的。弟弟小声嘀咕。
盼雨是为了把秧插下去,雨里面也有阳光!父亲不讲理了,大声呵斥着。
从稻田变为豆地,得整畦,再点坑、点豆、点草木灰,再用角锄壅土掩好,已是深夜。大月亮脸盆一样,悬在枫河中间,黄得晃眼,月光干净得可以洗脸。各种秋虫,在漫山遍野的每一个孔穴石缝里唱着。
“快到子时了吧?”父亲自言自语。见我们都打着哈欠,他说,你们都回去吧,它们都能晒到明天的太阳了。
那天晚上,父亲母亲在月光下点豆,我带着弟弟妹妹沿着月色成河的村路回家。溪流干了,谁家的干葫芦在竹杈上被风晃得咣里咣当,狗叫得凄厉,村庄的影子看上去湿漉漉的。这个夜晚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
你还记得那个点豆子的晚上吗?我问。
记得,我们家的豆子就是比别人家的好,我们是在立秋那天点好的,比人家多晒几个日头。
其实这不是事实,子时一过,已是第二天了,但我没有反驳他。因为事情确实奇怪,最会种田的姨爹爹,是在立秋后第三天翻田插秧的,虽然竭尽全力,收成却少了至少四成。
“这天,还是要热的,至少要热半个多月。”
“怎么看出来的?”
“这天下成万上亿亩的稻田里,稻子都差最后一把火了,要是一直阴雨,那可怎么办?”
父亲的逻辑显然是靠不住的,他人格化了“天”。
“没有立秋后一直阴雨,然后歉收的情况?”这句话我没有问出口,说出口的是:“我看稻子都勾头了,就是阴着,也能干爽硬实吧?”
“就差最后一把火了。稻壳里大半是浆水呢。阴干的衣服一股泔水味,何况稻子?碾米机一过,都碎成粉渣渣了。”
关于立秋后,阴雨、气温低,因而收成差的记忆,父亲一定是有的,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他心思简单得像个孩子,倒下就能鼾声如雷,睡眠时间能达到十个小时,但是这几天他忧心忡忡,失眠了。
回城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就接到父亲的电话。
你出门看看!大太阳!我看了天气预告,今天三十度!明天三十二度!后天三十六度!这死天气,要热死人呢!
父亲的口气简直像个炫富的富二代,仿佛他是夸父,太阳是他追回来的一般。
我拉开窗帘,万道金光射进来。
“知道他为什么不怕毒日头吗?”已故的姨爹爹曾经这样问过我,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他最信任土地,春种秋收,一滴汗一粒稻,土地不会撒谎,而太阳不管贫富贵贱,一股脑地照着。”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派烈日熊熊的景象,阳光翻卷着舌头,舔着圩田里一切植物上的水迹。枫河水汽蒸腾着,扭曲了天空的形态。万绿丛中一点黑,我的父亲仰看着太阳,眯缝着眼睛,笑着骂道:这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