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宏博
我家有一块田地,与大路为邻。每年夏天,播种了玉米,路边的那一行常因过往行人的踩踏,总是出苗最晚,好不容易长上来几片弱弱的叶子,又被贪嘴的牛羊吃得稀里哗啦,侥幸存活下来的,到了秋天结出的玉米棒子只有鸡蛋那么大,偶尔有几株身强体壮的,结出大棒子,还未成熟就被行人顺手牵羊掰去煮着吃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玉米秆杵在地边。
有人建议父亲少种一行玉米,也省得白费劳力,父亲摇摇头说,哪能让这么肥的田白白荒废?有人让父亲在地边筑一道篱笆,父亲微微一笑说,几十米长的篱笆墙,防了行人,也碍了自家,不值当。甚至还有人说,那就在地边每隔一段挖一个深坑或放置一块大石。父亲反诘道,那哪成?万一摔倒了行人,罪过可就大了。
有一年,正是玉米施肥的时节,化肥供应却异常紧张。看着满地面黄肌瘦的玉米苗子嗷嗷待哺,父亲决定掏高价从别人手里倒买几袋化肥。施肥时,我对父亲说,化肥这么金贵,干脆不要给路边的这一行玉米施肥了,简直就是浪费!父亲一边扶起一株被行人踩倒的玉米给根部培土,一边对我说,让地里头的玉米吃着肥料,这一行玉米眼巴巴地望着,这公平合理吗?他不仅没有采纳我的建议,还固执地让我给路边的这行玉米多加些肥料。我很是不解,在心里暗笑他的迂,他这不是给瞎子点灯吗?
随后,父亲经常带着锄头去这块田地,一发现有被行人踩踏过的地方,就用锄头松土,一见着被踩到的玉米苗,就扶起来在根部培土,那些扶也扶不起、站也站不直的,他就用草茎拧成绳,将它绑缚在别的玉米苗上,也让它抬头挺胸地成长。我明白,父亲是想用他手中的锄头和他的玉米一起守护这一方田地,守护这一年的收成。
待到秋天,玉米成熟了。地里头的玉米一个个捧着沉甸甸的大棒子,争相炫耀自己的成果。唯独路边的这一行玉米,还和往年一样,被糟蹋得几乎颗粒无收。看着眼前的一幕,我抱怨父亲当初不该不听取我的建议。
父亲叼着烟袋,悠悠地吸着烟,微笑着对我说,你看,路边的这一行玉米,虽然没有了玉米棒子,但玉米秆比往年都要粗壮,都要端直,根部的土地也比往年都要松软。
我辩驳道,我们要的是珍贵的粮食,而不是当柴草烧的玉米秸秆。
父亲缓缓地说,你只看到一行玉米,没有看见满地的丰收。要知道,不是每一株玉米都能生长在田地中央,不要苛求每一株玉米都能结个大棒子。地边的这一行玉米,能够从路人的脚掌下和牛羊的唇齿中存活下来,已属难得,更何况今年又长得这么壮实。它们用身躯守护着田地,保护了第二行、第三行的玉米不受损失,这就是它们对丰收的贡献。
我恍然大悟,再次细细地打量地边的这一行玉米。它们有的叶子已被牛羊啃食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子;有的被拦腰折断,只有两尺来高的半茬;有的被掰走了棒子,撕裂的外衣似在秋风中哭诉;还有的两两互相扶持支撑,残损的躯干被父亲用草茎绑缚在一起。但是,它们的根系都很发达,露出地面的霸王根环绕着主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毫不妥协地守护着田地。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事,接触过很多人,也常常遇到“生长在地边的玉米”,便想起父亲当年田间地头的教诲,对他们不鄙视,不放弃,不苛求,尽己之力施以援手,让他们也把根深深地扎进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