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粮
白小家断粮了。
白小去找松鼠借粮。
去年秋天,日本鬼子对野三坡进行了三个月大扫荡。小鬼子除了杀人放火,还把能搜到的粮食和牲畜抢了个精光,这里面就有白小家的一罐子小米。
白小背着花篓,扛着铁锨,边走边寻觅,路上遇到三几个和他一样背着花篓扛着铁锨的乡亲,他们互相淡淡地打个招呼,却并不问对方去干什么,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去干什么。
白小停下来喘口气,抬头望望天,天空瓦蓝清澈,棉花一样的云朵飘着,这晴好的天气并没有让白小的心情好起来。白小想,老天爷也不可怜穷人,这一村子人都愁成啥样了,你咋还笑呢!不过白小转念又一想,老天开眼,或许是好事,借粮是个好兆头呢。
鬼子扫荡前,区委和在野三坡驻守的八路军老九团发动群众坚壁清野。那段时间,老百姓藏粮藏物,忙得热火朝天。
白小也藏了两瓦罐粮食。白小多了个心眼,两瓦罐粮食,他没放在一起,一罐小米埋在了院子东墙根儿,一罐玉米糁埋在了西墙根儿。除了粮食,白小还藏了几团风干的野菜和树叶。这里的百姓,在春夏两季会采集桃叶、杏叶和椴叶、木兰芽以及各种野菜,他们把这些树叶和野菜在拒马河浸泡三天三夜,让哗哗的流水滤去毒素和苦味,晒干后储存起来,饥荒年间,这些东西也可以果腹救命呢。
村里其他人,也和白小家一样,藏粮时是动了心眼的,那些黄白相间的玉米糁或者金黄的小米被埋在了他们认为最牢靠的地下或者藏在某个山洞里。然而小鬼子还是把许多粮食翻腾出来了。
鬼子走后,白小背着老娘回到家,才发现整个村子被烧得乌七八糟,自家的房子也被烧得只剩下四堵残破的乌黑墙壁。白小先朝埋粮食的两个地方瞧。西墙根儿还好,没有被挖开的痕迹,但东墙根儿被挖开了,被翻出来的新土中散落着瓦罐的碎片以及遗撒的小米。白小把老娘放在台阶上,奔过去,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那几团树叶野菜倒是没被抢走,靠这一罐玉米糁和野菜树叶以及乡亲们的帮衬,白小娘儿俩苦撑到第二年开春。
天气一日日变暖,山野萌动,野菜开始绿星星一样探出头来,树叶也开始吐出绿尖尖,从这时候起,饥饿的乡亲们开始背上花篓或者?上篮子,出门挖野菜、撸树叶。
在这里反扫荡的八路军老九团和乡亲们一样,也是缺粮的时候,战士们也开始挖野菜充饥。为了照顾百姓,老九团首长下了一道特殊的命令,挖野菜的士兵如果遇到挖野菜的百姓,要把挖到的野菜抓一半放进老百姓的篮子。
饥不择食的百姓还挖开了一个个老鼠洞,把老鼠储存的那些已经发霉的散发着潮气的粮食一把把捧出来。
很快,村庄附近就很难挖到野菜了,老鼠洞也被挖得差不多了。
早晨起来,白小跟娘说要去找松鼠借粮。娘听了,用浑浊失神的眼睛望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有话说,却又啥也没说。娘儿俩用最后的一把玉米糁合着干黑的野菜树叶蒸窝窝头,粮少菜多,没粘性,若不是白小的两只大手劲头大,那窝窝头是无论如何也攥捏不成形状的。蒸熟了,白小先捧一个给娘,娘说烫,一会儿再吃。白小自己吃了一个。娘颤颤巍巍地说:“小儿啊,你去找松鼠大仙借粮,翻山越岭的,要吃饱呢!”白小就又把窝窝头往怀里揣了一个,勒勒腰带,走了出去。
白小背上花篓,拎起铁锨,心说,这是要去做贼呢!
白小之所以有做贼的想法,是因为他知道不该朝松鼠借粮。
在野三坡,松鼠是被奉为神灵的。
这里位于北平西部,太行山与燕山交汇处,本是个青山碧水的灵秀之地,且又地僻人稀,人们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不管外界经历怎样的风云变幻兵戈狼烟,都难以冲击到这个被苍茫大山掩藏在褶皱里的村落。据说明朝初期,燕王朱棣爷挥师扫北,大军过处尘烟滚滚马嘶号鸣尸横遍野。朱棣爷行进到野三坡境内,抬头看见一棵大松树上有只玲珑的小松鼠在捧食松果,这只小松鼠对眼前的车马阵仗不以为然,也或许它脑瓜里压根儿就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小松鼠两只前爪捧着松果,快速蠕动着小嘴,吃得津津有味。燕王被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吸引,于是借此怡情,把松鼠的姿态看成给自己作揖,以期讨来封赏,笑着对左右说:“兽且归顺,况人民乎!”于是大军过境,秋毫不犯。人说,是松鼠救了野三坡百姓。从此,“松鼠讨封”的故事流传开来,松鼠开始被奉为神灵,这里的人敬之唯恐不及,谁又敢做出一丝一毫损害松鼠的事呢!
白小小时候,娘就给他讲“松鼠讨封”以及与松鼠有关的许多故事和传说,其实不光是白小和他娘,这里的家家户户谁家不把这样的故事一代代传承下去呢!据说,有个人曾祸害过松鼠,想攒几张松鼠皮子做帽子,却遭到了報复,但报复他的不是松鼠,据说松鼠心善,再委屈也不会直接祸害百姓。替松鼠抱打不平的是松鼠的表弟老鼠,老鼠一夜之间咬伤了这户人家三只鸡。还有,一户人家打伤了一只松鼠,松鼠的表哥黄鼠狼竟把他家腊月三十包的白面饺子换成了黑黑的薯面饺子。你看,松鼠多么神灵,竟不用自己动手,它的亲戚便替它惩罚了那些生有坏心眼的人。
这些松鼠在这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夏秋两季漫山的野果,老百姓种植的谷子、玉米、大豆都成为它们食之不尽的美味。如果有哪个人说,松鼠也糟害粮食呢!就会有很多的人把话茬接过来:“那么多粮食,不差松鼠这一口。”
这些拖着长长大尾巴的小精灵聪明又勤劳,它们一到秋天,便开始储存过冬的粮食,它们咬下核桃或者松果、木耳、山楂、酸枣、榛子、板栗,也用尖尖的牙齿掐下几株谷穗,把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然后把这些粮食带进自己安在树洞或者石头窟窿的家中,再把粮食吐出来,分门别类藏好。人们见小松鼠跑来跑去,从不惊扰它们。有一次白小看见一只嘴上还沾着金黄谷粒的松鼠,捡起土坷垃扔它,娘忙喝住:“别欺负它,松鼠大仙囤粮呢!”等大雪封山万物萧条,这些精灵便在窝中安然享受它们的美味。
它们还会把受潮的粮食趁阳光好的时候用嘴叼出来,摆放在阳光照耀充足的石头或者干净的山坡上,谷子一排,核桃一排,玉米粒一排,整齐得如同受阅的士兵。而那些不易滚落的木耳、蘑菇之类则直接晾晒在树杈树枝上。五颜六色的粮食排列开来,也是蔚为壮观呢。这时候,松鼠会在附近的树上看护那些粮食,不一会儿,就见它们蹦蹦跳跳过来,用爪子把粮食翻来翻去,为的是让每一粒粮食的正面背面都能被阳光照耀。等晒干了,它们再跑过来,把那些粮食衔进嘴里,一趟趟运回窝里。
它们囤积的这些粮食,都是好东西呢,如果放在清水里洗净,晒干,该是美味呢。老鼠和松鼠,一字之差,同样是囤粮,但这里的人可以毫不客气地挖开老鼠的洞穴,把它们囤积的粮食掏尽,却不会欺负松鼠,也没人惦记松鼠的粮食,偶尔看见松鼠晒的粮食,也只是笑呵呵地围着欣赏一番。
然而实际上,这里的人们也是和松鼠借过粮食的,这个“借”字,就算是出于对松鼠的尊重找一块遮羞布吧。有一年遭灾,百姓们饥饿难耐,乡亲们开始向松鼠借粮,不过他们在掏走松鼠的藏粮时,也约定俗成地做了个可以让他们的歉疚稍稍减弱的规定:只准借一半,另一半留给松鼠过冬。人不能把事做绝,把松鼠饿死。
而且,松鼠脾气老大,据说如果它的粮食被拿光,就会寻死觅活的。当然真假莫辨,毕竟谁也没见过松鼠寻死。
鬼子的这次扫荡,把人们又逼到了向松鼠借粮的地步。
白小转悠了半天,找寻了几个树洞和石头窟窿,大部分都不是松鼠的巢穴,有一两个是,粮食却已经被“借”走了。白小饿得头昏眼花,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个窝窝头三两口吃光。咬咬牙,走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这时他猛然发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有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他心里一喜,走过去一看,天啊!果然就是松鼠晒的粮食,谷穗、核桃、松果、榛子、玉米粒……排列得整整齐齐。白小忙放下花篓,把那些粮食胡乱往花篓里划拉,但他收了一半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没忘记“向松鼠借粮留一半”的说法。可是好不容易找到这些救命粮,哪里舍得留下一半呢!想起饿得奄奄一息的老娘,他抱拳向天作个揖,说声:“松鼠大仙得罪了,都是小日本鬼子逼的。”
他把那些粮食全部装在了花篓里。
白小没有急着回家,他知道松鼠气性大,如果它们发现粮食被偷了,会怎样着急呢?白小好奇,也有些不放心。
白小躲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后面,等待。
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松鼠跑了过来,接着又跑来一只。两只松鼠在晒粮食的大石头上转来转去,咕咕叫着,一副急火火的样子。然后交头接耳,似乎商量什么。忽然,一只体型稍小的松鼠两腿一伸,一下子躺在了石头上。白小眼尖,细细一看那小松鼠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似乎在生气。另一只稍大的松鼠望望先前躺倒的松鼠,也并排和它躺在一起,也是肚子气鼓鼓的。白小明白了,两只松鼠一定是夫妻,因为丢了粮食气坏了。白小怕它俩气出个好歹,站起身,一扬胳膊,“呜哧——”喊一嗓子,松鼠受到惊吓,翻起身,刺溜刺溜拖着大尾巴跑了。
白小仍是不放心,继续换个地方隐藏起来。半袋烟的工夫,忽然他听到前面的核桃树上有动静,这时节树叶还没有完全长出来,树上的枝枝杈杈没什么遮掩,白小清楚地看见两只松鼠在树杈上来回跳跃了一阵,接着,一只松鼠忽然挺直身子,冷不丁从上边的枝头直溜溜朝下一蹦,脖子就卡在了下面一根树杈上。松鼠虽说脖子被卡住,却没有挣扎,就那么静静吊在枝杈上,一条弯曲的大尾巴垂落下来,一副慷慨赴死的劲头。另一只松鼠仰天大叫几声,再向下看了一眼挂在树枝上的松鼠,也直溜溜向下一蹦,脖子卡在了另一根树杈上。白小活那么大,见惯了松鼠的各种姿态——它们跳跃时的轻灵飘逸,它们啃食时的憨态可掬,它们奔跑时的迅疾敏捷,但这两只松鼠所做出的动作实在超乎白小的想象。两只松鼠就那么挂了几秒钟,大概实在憋不住了,开始踢腿挣扎,发出嗓子被捏扁似的急急的叫声。忽然,白小明白过来了——两只松鼠,上吊呢。
白小喊声:“作孽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用铁锨柄挨个托住俩松鼠的屁股向上一顶,两只松鼠脖子脱离开树杈,借铁锨柄托举的惯性嗖嗖跳起来跑开了。
白小仔细望望两根松鼠上吊的树杈,见两根树杈都是呈“丫”字型,树杈张开的宽度刚好能穿过松鼠身子卡住脖子,白小喊一句:“这精灵啊——”
白小解下花篓,把他借的粮食又一把把捧出一半,放在大石头上,尽量按着最初的样子摆放整齐,松果一排,核桃一排,谷穗一排……白小背着另一半粮食往家走,白小没敢往回看,他怕再望见那两只松鼠,他猜不出那对松鼠夫妻看见它们失而复得的一半粮食会怎样想。白小有些心虚,他怕自己心一软,花篓里的这一半粮食也留不住了。
白小心里惦记娘,紧着往家赶,到家却发现娘已经不在了。那个窝窝头完好地被她捧在手里。
白小把头埋在花篓里,眼泪打在刚借来的粮食上,啪嗒、啪嗒……
驮钱
蝈蝈自然也分公母:公蝈蝈、母蝈蝈。但野三坡这地界,把公蝈蝈叫蝈蝈,把母蝈蝈则叫驴驹儿。对,驴驹儿,和母驴刚生下来的小毛驴一个叫法。
母蝈蝈为啥叫驴驹儿,大概是因为母蝈蝈肚子大,个头儿相对公蝈蝈也大,人们便夸张地把它比喻成小毛驴——驴驹儿。
拾儿喜欢玩蝈蝈。
拾儿是吴老稳家的小长工。
说是长工,其实他并不像其他长工或短工一样干那些抡锄耪地的累活儿。
拾儿是个孤儿,自小被吴老稳收养。
吴老稳心不坏,对拾儿也不错。平常拾儿归管家使唤。随管家外出收账时帮着抱抱账本和算盘,到地里给干活儿的长工或者外地来的短工送送饭和水。要么就是赶上驴和羊,到河滩放。
拾儿和吴老稳的老闺女青穗,年龄差三岁。青穗管拾儿叫“拾儿哥”,拾儿呼青穗的名字。
“拾儿哥,你今天放羊,还是放驴?”
青穗知道拾儿有时候放羊,有時候放驴,有时候羊和驴一起放。
“一勺烩。”拾儿刚跟厨子学了个“一勺烩”的新词,第一次给青穗使用,觉得很新鲜,就问:“青穗,你知道一勺烩是啥不?”
“是不是做饭的词儿?”青穗歪歪脑袋,叉开左手五指,又用右手食指把五个手指一个个往回按,按一下说出一个菜,“青椒、萝卜、白菜、土豆,还有豆角,炖在一起?”
拾儿有点失望,他实指望能难住青穗,然后好好给她掰扯掰扯啥叫“一勺烩”。拾儿在青穗面前,总能找到比她多懂一些的骄傲。
“那放牲口的‘一勺烩,又是啥?”拾儿还是想难住青穗。
这回青穗想都不想,立马说:“就是毛驴和羊一起放呗!”
青穗便跟着拾儿到河滩放驴放羊。羊有十几只,驴是两头,是母子俩——母驴和它刚生出来没多久的儿子——小驴驹儿。到了河滩,羊和驴就自由了,拾儿也自由了。羊快活地吃草,吃饱了,就在树荫下卧着。驴吃草,高兴了还在河滩打几个滚。那块河滩地很美,四周被绿色的大山包围着,有大片的庄稼,也有青青野草和五颜六色的野花,蒲公英、山茶花、牵牛花、满天星,一株株、一蓬蓬、一片片。拒马河拐着弯从这里流过去,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风吹过来,绿油油的庄稼叶子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那些野花随风起舞,摇曳多姿。这一片世界便显得更加生动起来。这时候,拾儿会把他的小布衫脱下来,那些蒜疙瘩纽扣经不住拾儿双手向两边一扽,从下向上,扽开一个,蒜疙瘩全开了。拾儿脱下小布衫,还要在手中呼啦啦舞上几圈,然后甩给青穗。春天,他给青穗扑蝴蝶,夏天,逮蝈蝈,秋天,捉蚂蚱。青穗就像是拾儿的跟屁虫。
最喜欢的莫过于逮蝈蝈。
蝈蝈生于夏秋。这翠绿的小精灵两只翅膀支起,相互摩擦发出“括括括”清脆的鸣叫声。它们通体翠绿,鼓鼓的肚子和雄健的大腿充满透明感。它们习惯蹦跳,却不善于飞翔,它们翅膀的主要用途就是用来相互摩擦鸣叫的。它们捕食害虫,也用尖尖的牙齿咀嚼新鲜的菜叶、嫩茎。拾儿和青穗闻着蝈蝈的叫声悄悄走过去。蝈蝈发现了危险,止住叫声,椭圆的彩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充满警觉。拾儿双手伸过去朝蝈蝈一捂,蝈蝈尖尖的牙齿一下子咬住他的手指,但拾儿忍住痛,腾出一只手,捏住蝈蝈的膀翅,青穗忙把打开盖子的葫芦递过去,拾儿把蝈蝈丢进葫芦。
青穗第一次逮蝈蝈,被那尖尖的牙齿咬得尖叫一声,蝈蝈蹦着逃脱了。青穗忍住疼,终于又找到了它,把它捏住了。青穗快活地跳起来,拿给拾儿看。
拾儿笑着说:“你逮的是驴驹儿,驴驹儿是不会叫的。”
青穗不服气,说:“明明是蝈蝈嘛!”
拾儿把刚刚捉到的一只蝈蝈和青穗手中的比较,说:“驴驹儿个头大,还有一条长尾巴,翅膀却小很多,驴驹儿不叫,蝈蝈叫。”
青穗说:“驴驹儿,”她把头转向远处正低头吃草的那匹小毛驴,指着说,“它不也叫驴驹儿?”
拾儿说:“是呢,一样的名字,都是驴驹儿,可驴驹儿和驴驹儿不一样呢!”
这时,那匹小毛驴忽然“咴儿——”叫一声。青穗笑了,说:“你咋说驴驹儿不叫,这不,它叫了——”
拾儿天生手巧,葫芦里装蝈蝈,虽然能听到蝈蝈叫声,却看不见它们。拾儿无师自通地用麦秸秆编了许多蝈蝈笼子,那是金字塔一样的小房子,在腰部轻轻一拧,露出豁口,把蝈蝈放进去,把倭瓜花、黄瓜瓣也放进去,把那些笼子挂在葡萄架下,或是屋子里、房檐下,隐隐约约看着那翠绿色的小精灵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听它们“括括括”的鸣叫声,平添了多少趣味呢!
俩人转眼都长大了。大姑娘青穗当然不可能再跟在大小伙子拾儿屁股后头去逮蝈蝈捉蚂蚱。
但青穗依旧是喜欢蝈蝈。
拾儿也依旧会逮蝈蝈,一到夏天,蝈蝈清脆的“括括括”的叫声把吴家宅院撑得满满的。
一个又一个媒婆尖尖小脚踏进吴家高高的门槛。
到吴家说媒,那些媒婆们是很小心翼翼地认真掂量的,如果不是大宅门后生或是品貌端正的书香门第家少爷,是羞于摆到桌面的。
青穗却没一个满意的。
在女儿的婚姻上,吴老稳不霸道,闺女不点头,啥都别往下说。
直到有一天,吴老稳无意间看见闺女和拾儿撞在一起的眼神,俩人的眼神都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吴老稳虽然说不出来这种怪怪的东西是什么,但他认定这里面有一种潜在的危险,那一刻,吴老稳忽然悟出:闺女是留不住了。
吴老稳始终都没想到拾儿敢打青穗的主意,有些生气。你个小兔崽子,你只是个下人,是我收留了你,你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怎么能打主家小姐的主意!還有,我的闺女,怎么能下贱地嫁给长工!
吴老稳硬硬地替闺女打了主意。
他替女儿选中了县城一位富家少爷。
那天,吴老稳和媒婆多喝了几杯,睡足了午觉,精神头挺好。溜达出门,转悠到后院,见拾儿正给两头毛驴喂草,青穗和管家也在。青穗正喂蝈蝈。后院的倭瓜架上也吊着几笼蝈蝈。管家闲着没事,歪着脑袋看青穗扭开蝈蝈笼子的腰部,把刚掐的一朵倭瓜花和一个嫩嫩的黄瓜瓣塞进去,一只驴驹儿摇晃着须子想借机钻出来,管家用手指头朝它头上一点,驴驹儿知趣地缩回了脑袋。管家朝拾儿说:“总逮驴驹儿干啥?又不会叫。”没等拾儿说话,青穗说:“是我要的,这不就跟个家一样,总不能光有男人,没女人哪叫过日子?”吴老稳悠闲地踱了过去,拍着那匹驴驹儿的脊背,醉醺醺地扭头朝青穗说:“女人嫁汉,穿衣吃饭,那是个大家茬,比你爹有钱,我跟媒婆说了,我闺女的彩礼要装十辆马车,还要驴驹儿给我驮钱来。”吴老稳的这些狠话,明面是说给闺女的,实际上是“砸”给拾儿的,一是他对拾儿的气一直没消,再也是让他断了念想。管家伸着脖子张着嘴用表情配合着主人,恰到好处地搭上一句:“咱这门亲算是寻着了,咱家姑娘就是个到大家茬当少奶奶的命!”那驴驹儿赶巧打个响鼻,管家说:“嗯?驴驹儿都响应老爷的话哩!”吴老稳借机偷觑拾儿和青穗的表情,俩人脸色都平展展的,好像他那话是说给别人的。
男方家果真送来丰厚的彩礼。
就在这晚,拾儿和青穗跑了。早晨,吴老稳得知消息,后悔没提早看出端倪把闺女看住。青穗也是个有心计的鬼丫头,和拾儿私奔一准是俩人早就合计好的,以至于他砸那些狠话时,俩人都不露声色,使他放松警惕。那些笼子里的蝈蝈一准是被拾儿放出来的,爬得到处都是。管家忽然发现有几个蝈蝈很特别,捏起来一看,是驴驹儿,几只驴驹儿的背翅上各用红线拴了一枚小铜钱。
吴老稳也捏起一只拴着小铜钱的驴驹儿。
管家说:“拾儿也算给了面子,老爷您不是想要驴驹儿驮钱的彩礼吗?这不,人家送来了。”
……
一年后,已经是八路军老九团连长的王晓拾(拾儿的大名)和战地医院护士吴青穗回来了。
老九团刚从外线作战回到野三坡,正好王晓拾他们连负责在这一带征集军粮,王晓拾和吴青穗就回家了。
二人给吴老稳老两口敬了个军礼。王晓拾说:“请二老宽恕我们的不辞而别。”青穗却摇晃着爹娘的胳膊撒娇:“爹娘,您二老早就不生气了,是不?”
吴老稳对王晓拾说:“宽恕啥?我也不亏,你不是派了好几只驴驹儿给我驮钱?!”
王晓拾和吴青穗羞赧相视一笑。
吴老稳托起烟袋锅,绷着脸看别处。
过后,吴老稳带头缴纳了一大车粮食,很快,王晓拾他们便完成了征粮任务,要押运粮食返回部队。走时,吴老稳让管家牵出那匹已经长大的驴驹儿,把一袋子现大洋驮在驴背上。管家赶着毛驴,拍着硬实实的一袋子钱,边走边呵呵地对两人说:“你爹说,先前你们那么多驴驹儿给他驮钱,今天他退还你们一驴驹儿的,就用这些钱给八路军买些枪弹吧。”
(李永生,河北涞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山花》《天津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著有《墨药》《儒匪》《生命的绝唱》《神枪一只眼》等小说集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日文介绍到国外。)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