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
艾丽西亚·阿隆索(Alicia Alonso)是古巴、以及当今世界芭蕾舞界一个当之无愧的传奇:艺术盛年遭遇几乎双目失明的厄运,却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对芭蕾的热爱舞到芭蕾艺术的巅峰,更以火一样的激情将其表演生涯延续到古稀之年,而由她一手打造的古巴国家芭蕾舞团,更跻身世界最优秀芭蕾舞团之列,成为古巴走向世界的文化使者。“蔗糖、雪茄、阿隆索”,作为古巴文化在国际上最鲜艳的旗帜,阿隆索这个名字早已超越了芭蕾,成为古巴的三大标志之一。
2010年7月9日,在古巴首都哈瓦那舞蹈博物馆,世界级艺术大奖“西班牙巴勃罗奖”授奖仪式正在举行。上台领奖的是一位耄耋老人,双目几乎失明,腿脚也不太灵便,但浑身散发出昂扬向上的气质,她就是芭蕾舞大师艾丽西亚·阿隆索。
阿隆索的本名为艾丽西亚·马尔廷尼斯,1920年12月21日出生在哈瓦那一个军官家庭,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因为家境富裕,生活优越,艾丽西亚有机会接触到各种类型的音乐和舞蹈。她也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舞蹈天赋,一部留声机、一条围巾和一些唱片,就能让她翩翩起舞、无比开心。8岁时,艾丽西亚开始跟着当时知名的芭蕾舞演员苏菲·菲德洛娃学习,一年后,她便公开演出了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睡美人》。
在艾丽西亚15岁那年,芭蕾舞台上经典的爱情演绎成了现实中的爱恋,她爱上了自己的舞伴费尔南多·阿隆索,两人很快结婚,从此她的名字变成了艾丽西亚·阿隆索。随后这对新婚夫妇带着梦想来到纽约,希望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们居住在一个西班牙人聚集的贫民区,夫妻俩一边上课一边打工。就在艾丽西亚芭蕾事业刚要起飞之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不过,就算在怀孕期间,她依然保持正常的训练,一直跳到分娩前两个月。即便在跳不动的日子里,她也没休息,走访名师,并观看了大量芭蕾资料和视频。也就是在这一阶段,她获得了多位大师的重点培养,这使她在各方面的知识与见识都超越了同行。
“要我描述自己的母亲,大概永远也说不完。”古巴国家芭蕾舞团团长劳拉·阿隆索坐在椅子里,说话时总带着一片爽朗的笑声。光看外表,一身素黑、金棕色短发的她不像母亲那么明艳妖娆,但她又会伸开十指给你看她夸张的蝴蝶戒指,说那是母亲给她最直接的影响。“我们都爱珍珠首饰,都爱关于蝴蝶的一切饰物。”这对年纪相差仅17岁的母女,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对姐妹。劳拉说,早年在芭蕾舞团,父亲总是禁止她们母女一同登台,“我们只要同时上台就会做一些搞怪的事情。母亲只要摸到我手上的新戒指,就要抢去占为己有。”
1949年,艾丽西亚芭蕾舞团成立一年后,她在更衣室做上场准备。
1940年,18岁的艾丽西亚成为刚刚成立的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一员,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东西。经诊断,艾丽西亚视网膜脱落,面临失明危险。医生为她做了手术,命令她卧床三个月且不能随意动弹,尽管如此,她仍然坚持练习绷踢腿。之后,当纱布解开时,她发现手术没有完全成功。第二次手术后,艾丽西亚依然面临失去周围视觉的可能,不得不在哈瓦那完成了第三次手术。这次,她被勒令必须卧床一年,不能和孩子玩,不能吃太硬的食物,不能哭或笑,也不能转动她的头,还要严格控制面部表情对眼廓肌的影响。在这一年里,她的丈夫每天都陪伴左右,坐在她身边,用手指尖代替脚尖,在艾丽西亚的胳膊上舞蹈,带着艾丽西亚攒动脚尖,神驰于一部部著名的古典芭蕾剧目中,在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中,舞了一幕又一幕。多年之后,艾丽西亚依然对这段时光记忆犹新:“我的灵魂从身体的束缚中逃离,在无尽的黑暗中,我们翩翩起舞,我感到自己就是吉赛尔,就是白天鹅。”
01 在1990年,72岁的艾丽西亚与奥兰多 · 萨尔加多(Orlando Salgado)合作,连同美国芭蕾舞剧院(American Ballet Theater)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举行的50周年庆典上演出。02 艾丽西亚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颁奖典礼上获得拉丁音乐学院颁发的世纪之星奖,以表彰她对芭蕾舞和文化的贡献。艾丽西亚于2019年10月17日星期四去世。03 艾丽西亚2000年从古巴已故领导人菲德尔 · 卡斯特罗 (Fidel Castro)在哈瓦那获得了古巴最高荣誉的何塞 · 马蒂(Jose Marti)奖章。04 在其97岁生日前夕,艾丽西亚从人民力量市政议会主席亞历克西斯 · 洛伦特 · 吉梅内斯手中获得了圣克里斯蒂安 · 斯皮里图斯市的盾牌。向古巴国家芭蕾舞团主任表示敬意。
最终,她的双脚总算可以着地了。经过一年的“僵持”,一落地,脚尖就灵动起来,但是,医生强烈建议她之后放弃芭蕾。出院之后,她在还需要导盲犬带路时,就已经来到练功房,毫无顾忌地开始练功。某一天,艾丽西亚回到家,突如其来的飓风刮碎了一扇门上玻璃,玻璃渣冲着她的头部飞来,一脸伤痕的艾丽西亚再次来到医院。神奇的是,受到如此冲击,她的视网膜竟然未受到影响,医生由此判定,跳芭蕾是她的命运。
艾丽西亚接受右眼眼球摘除手术后,以浓重眼妆来掩盖缺陷,在她饰演“黑天鹅”的剧照里,总是优雅姿态,双目低垂,有一种带着痛感的残酷之美。1947年,伟大编舞家乔治·巴兰钦创作的《主题与变奏》由艾丽西亚首演,巴兰钦相当佩服她的技术实力,一点点挑战她的动作难度,让她的双腿在空中快速交叉飞跃,最终留下现代芭蕾史上的经典之作。
“我的母亲是一位极其勇敢的女性。”劳拉回忆道。一个正常人把眼睛蒙上几乎寸步难行,更别说跑和跳了,而一个舞蹈演员,在眼睛几乎全盲的情况下如何表演高难度的旋转和跳跃,并完美得诠释角色?这些不可想象的困难被艾丽西亚以意克服。由于眼睛的视角范围只有45度,而视线两米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见,每次演出时,艾丽西亚都需要有人在台侧用声音为她提示方向,还需借助舞伴的配合来判定群舞的位置。舞伴的站位在正式表演前都经过精准测量,他们之间的距离会以固定的脚步数衡量。同时,舞台的关键点处都用细金属线标记,由此帮助艾丽西亚定位。人们还为她设计了一套大功率的射灯,配合不同的颜色,引导她的动作,如果艾丽西亚感觉到灯辉太强,就是她的位置太靠近乐池。
艾丽西亚的传奇在于,她不得不面对半盲的事实,却依然在舞台上跳到了75岁,艺术生命力是普通芭蕾舞演员的三倍。2003年,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83岁的艾丽西亚表达了对舞台生涯的热爱:“我爱这个舞台。无论什么时候,站在舞台上,我都很快乐。舞台就是舞者应该在的地方……对我而言这个舞台就像家一样。”
1948年,劳拉10岁时,父母带她回到政局动荡的古巴,创立了如今对古巴人民具有深刻影响的芭蕾舞团。“当时以他们的资历,要在美国生存或是赚钱,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父母始终觉得,他们是古巴人,应该回到祖国做一些事情。”劳拉说,尽管两人在舞团上耗尽精力,但母亲仍是世界各地力邀的芭蕾舞明星,不仅是第一个在前苏联登台的西方舞者,也不断在东欧、亚洲、北美和南美巡演。2012年,在接受加拿大媒体采访时,艾丽西亚曾回忆他们回国的初衷,“由于非常深的个人信念,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我出生的国家做出贡献,支持它的文化发展。这是我的道德原则和责任。”
艾丽西亚和丈夫拿出所有的积蓄维持舞团生计,又在两年后,创办了芭蕾舞学校,培养本土芭蕾舞人才。自从建立后,舞团在保持芭蕾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同时,不断融入古巴民族特色和现代气息。在毫无芭蕾传统、贫困闭塞的古巴,舞团的每一场演出都获得巨大反响。艾丽西亚还凭借自己的名声,从纽约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授古巴孩子们芭蕾技艺。劳拉说,父亲在芭蕾教育上有一套独到的方式,最特别的一点就是“让舞者学会闭着眼睛也能保持平衡”,这套方法显然来自艾丽西亚的实践,70多岁时她仍然可以稳稳当当旋转6圈。
1959年,陷入资金危机的舞团得到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资助,20万美元令舞团起死回生,也让舞团就此更名为古巴国家芭蕾舞团。从那时起,舞团取得了长足发展,充实了演出剧目,培养了众多舞蹈演员、编导及导师,在造型艺术和配乐方面对传统剧目进行了改进,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在舞蹈编排上的创意也对当代芭蕾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芭蕾舞家陷入两难。舞团培养了许多顶尖舞者,却最终因为微薄的薪水,以及一些特殊原因而选择离开古巴。至今,在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波士顿芭蕾舞团和美国芭蕾舞剧院,都有从古巴国家芭蕾舞团出去的主演。
《纽约时报》曾形容艾丽西亚像一只“高段位的狡猾狐狸”,又是一位“优雅可爱的老太太”,她从来都拒绝回答一些敏感的问题。说到那些她一手培养、最终离开的舞者,艾丽西亚曾显露出悲伤:“这支舞团就像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大树,有一些枝丫断裂了,我很心痛。但是,一定会有新的枝叶生长出来。”
如今,劳拉接替母亲,担任古巴国家芭蕾舞团团长。在率团来北京的演出中,由她带领的舞者都带着一种稚嫩纯净的眼神,她们就像年轻时代的艾丽西亚,身体轻盈又充满力量感。劳拉更愿意回忆的是,早年母亲曾跟她说起第一次到访中国的情形,“她还记得毛泽东主席接见舞团时特别高兴,她去爬长城时,周恩来总理给每个人都发了绿色的军大衣。”
艾丽西亚与中国的缘分始于1961年。当年1月25日古巴国家芭蕾舞团首次访华,受到周恩来等领导人接见,他们观看了北京舞蹈学校(现北京舞蹈学院)学员的表演,并亲自进行指导。1964年,阿隆索再次来华,获毛泽东接见。
2002年,阿隆索第三次率团访问中国,距离她前一次访华已将近40年,中国的巨变使她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冲击。回国后,阿隆索在中国民乐和京剧的基础上创作了《舞者》,灵感源自中国作曲家彭修文改编的民乐《彩云追月》和《花好月圆》。十分钟的舞蹈里,演员一边用精湛复杂的步法“炫技”,一边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表情表现情窦初开的故事。
2004年1月,正值春节,阿隆索第四次访华。2014年7月,赴拉美访问的国家主席习近平,同古巴领导人共同欣赏了由中古两国舞蹈家联袂奉献的芭蕾舞演出。由阿隆索创作、向中国文化致敬之作《舞者》精彩纷呈,赢得全场热烈掌声。
阿隆索在当天的晚会节目单上写道:“在我作为艺术家的漫长人生中,对于中华民族和她悠久文明的认识,可以说是我众多珍贵的人文和文化体验中最为刻骨铭心的。”当天她接受采访,再次表示:“能去中国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美好的礼物,我从中体会到文化和人性之美。”
现在,劳拉会兴奋地哼起《社会主义好》《东方红》的旋律,也会跳母亲教她的中国舞蹈《春雨》。对她来说,父亲去世之后,传承“阿隆索学派”的重任就转移到她身上,国家芭蕾舞团的未来也由她来主导,“这个芭蕾舞团代表的不仅是我的祖国,也是我的家族骄傲。”
吉赛尔图解:年轻时的艾丽西亚,浓密乌黑的长发高高绾起,眼帘低垂,在《吉赛尔》中穿着白纱长裙的扮相古典而忧郁,令人想起黑暗密林中飄忽不定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