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保“蛋”之战

文/于 晴

那几碗肉丝面，一字排着，摆在长桌上，汤水漂浮着金红色的油珠，黄灿灿的面条，相间着酱红色的肉丝油光油亮，托呈其上的豌豆苗，绿油油青翠翠，飘溢的热气还带有葱姜的凛烈，浓香扑鼻，华丽得很是诱人。

我们走出手术室就闻到了，顿时感到饥饿难耐。从手术室出来的几个年轻人，立即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肉丝面几分钟后荡然无存。

这是除夕夜的第五台，是的第五台。手术结束后，傍晚5点半吃完食堂的晚餐，就不断来急诊病患，在手术室里，手下的急诊病患一个接一个被推进后又推出。这回第五台的推走了就没再推进新的来，终于得到坐下休息的宝贵时间，大家急忙去上卫生间然后淋浴室，去减腹内压，去洗净汗渍，去冲洗劳累疲惫。第四台手术是胸腔止血缝合，修补被鞭炮炸烂的肺脏的紧迫关头，主刀陶医生内急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吆喝一声：“水漫金山寺啰！”算是打了招呼告知一声，就在手不停工的同时，原地解决了紧急状况，减了腹内压。巡回护士马上擦洗手术台下局部的地板，又做了一遍灭菌干燥，给陶医生换了鞋。台上手术毫无停顿，配合默契，顺利继续，推出又推进，程序紧凑。这不正好，大家出来正赶上加班夜餐送来（据说是赠送给除夕值班人员的年夜饭），小伙儿姑娘如享饕餮盛宴，大呼：天下第一美餐也！

已是子时，伫立窗前，远望夜空，天空飘下了雪花，夜空下的原野，依稀烟花绽放，鞭炮声阵阵传来。我们几个任困倦突袭，沙发上椅子上，姿意打盹，休息室鼾声轻扬。

一阵鬼哭狼嚎似的嚎叫由远而近，闹闹嚷嚷的一群人冲进急诊大厅，打盹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弹起来，跑了过去。“医生啊医生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赶快救救我的宝贝儿子！……”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反复说着几近重复的话。中年男人怀中小孩的哭闹，也加入嘈杂声里，急诊大厅里顿时人声鼎沸。听了小孩的哭闹，我们几个医生却有几分放松，因为哭声响亮，说明并不严重。采集病史写病历，得知：孩子小名叫小石子，五岁半，家住XX乡，距咱医院约3公里。小石子能吃能睡好动，身体很健康，脑瓜子很聪明。今晚除夕夜，几个大大小小的青少年，聚在院子里放鞭炮，有几个鞭炮没放响，叫哑炮，从大串子上掉下落地上，孩子们捡起来把它立在地上再重新点燃一下，看火花冲天，多点乐子。小石子去蹲下捡一个哑炮时，那个并不是真的哑炮，就在他的裆下爆响了，他痛得站不稳，立即坐雪地上大声嚎哭，大家奔来看，血在地上染红了一滩，还在滴嗒着往下滴，最外面的封裆裤裂开了跟里面棉裤一样成了开裆裤。小石子爸爸急红了眼，急忙抱起就跑，小石子妈赶紧拿了毯子，叫他舅舅骑上自行车去追，后面的姑姑叔叔也跟着去了。

一张毯子包着男孩小石子，裤子裆部血糊糊的变硬了，里面是开裆的棉裤，罩在外面的是单裤封裆的，但是已不规则的撕裂开了。仔细检查见阴部黑熏，右侧阴囊炸得呈絮状，小石子家人说“烂渣渣的”，右侧未见睾丸；左侧阴囊也部分损伤，左侧睾丸残存了大部分，约三分之二，呈豆腐渣样，但也是血糊糊散巴巴了，结论：阴囊外伤性缺损，右侧睾丸创伤后缺如，左侧睾丸散裂破碎，剩余零散睾丸组织约三分之二，两大腿内侧轻微烫伤。炸伤范围很局限，周边炎症轻微，波及面不大。护士姐妹们已给他挂上了输液。主治医师陶医生下达任务：立即清创止血缝合，住院医师给病家交代病情完善病历文件。小石子爸爸问：“孩子小鸡鸡保得住不？”“可以保住”。“蛋！蛋呢？”“保不住”。“这孩子的蛋就没救了？就这样骟了？那不跟太监一样了？连婆娘都不能找了？”医生答：“按照现在的情况看，只能这样了，清洗消毒创面，快速止血缝合， 快点把命保住，慢了的话，失血性休克神经性休克就来了，救治就难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小石子爸爸正犹豫着，孩子妈妈在旁边呜呜地哭。周围七嘴八舌的劝告此伏彼起：“骟都骟了！人命保全就好了！”“快点快点，保命要紧，慢了小命都不保了！”……小石子爸妈只好接受并签字。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民汉子，泪水滂沱，握笔的手抖抖索索，哭声说着：“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呀！让你失了男儿身，变得不男不女的！祖宗哟，我对不起你们呀！咱石家已经两代单传，今天，这石家香火，就断在这儿了！”说完签完，掷笔，仰天长啸！

急急忙忙而不慌乱，小石子就被推被进了手术室。麻醉师立即做骶管阻滞麻醉。担心小孩不配合，就选做强力镇静。我们都认为这个手术小而简单，最多二、三十分钟可完成。医生护士们陆续进了手术室，更衣洗手。

听见了对话，听见小石子爸爸的长啸，陶医生在办公室门口停顿疑虑了片刻，就走向了手术室。我和另外一个住院医生和一个实习医生已经清洗了创面，正开始止血结扎。陶医生又仔细查看了左侧的烂渣渣睾丸，和缺损较大的阴囊，即刻说，慢点慢点！做局部冷敷！加强止血药！等一下！我们再考虑考虑，放弃睾丸是否必须？我们几个医生护士简单讨论了几分钟，都认为这样匆匆做完这个简单的手术，小石子就避免不了严重的生理缺陷，就不是一个健全的男人，生长也要受影响，他不能拥有一个完全的人生，结果是很令人遗憾……“好！大家都这么认为的话，我就多管闲事了，医院烧伤外科里有一位罗医生，去上海的上一医里整形外科进修了两年，回来就开展了整形外科的拓荒，我们找他来讨论，看能不能多想点办法，努把力，保住小石子的蛋蛋？”

护士说，我今天还看见他了，他没回老家。他住在医院宿舍里。快去请他！

阴部创面已清洗干净，烟熏的黑色消除后，呈现稍显红一点的阴囊阴茎，罗医生极快地看了说：应该挽救睾丸，尽量修补完善阴囊，哪怕是努力尝试一下。最好是立即动员家人回到事发地点，搜寻找回失落的睾丸，哪怕不全，有多少算多少，尽最大限度修补处理，再植回去，不能就这么让这男孩骟了！现在寒冬，在野地不会感染腐烂，气温不太低也不会冻坏。就动手准备了一个灭菌消毒的约400ML的大口瓶子，装上保养液，两位医生拿瓶子到手术室外交给家人，说明我们医生想努力保住睾丸，这可能成功可能失败，但我们愿意尽最大努力豪赌一把，成功了我们皆大欢喜，失败了我们都要冷静地接受。家人们都看到了一丝希望而高兴，完全接受医生们的治疗计划，说“保住蛋，你们就是恩人贵人，我们一辈子感激不尽，蛋保不住只要能保命就好，你们也还是恩人贵人，我们也一辈子记得一辈子感谢。” “我们医生在这里等你们，去找，找到就装进这个瓶子，越快越好地拿来，就是烂成渣，也把那一堆渣渣装进去，我们尽最大努力，能用的都用上，尽量争取把你娃的蛋修补好，安装回去”。如找不到，或找到后，蛋破成渣渣实在不能用，都赶快告诉我们，我们就继续完成清创，手术就可很快结束。罗医生说，这个天气，那蛋如果存在，它掉在露天野外不会坏的，小石子爸爸妈泪流满面：晓得晓得，谢谢你们大恩大德。

三十多分钟后，石家人回来了，找到了！他们说，旁边院子里乡亲们都没睡，等着消息，见他们回来找，大家都拿出手电筒、点燃火把，小小翼翼地帮着找。他们都记得清楚小石子在哪里炸了裤裆，院子地面是水泥地，地上有鞭炮纸屑和积雪，不一会就找到了。他们欣喜若狂飞骑到医院，兴奋地喊：找到了！小瓶里有一块像花生米大的还算完整的睾丸，灰色，表面有些絮状豆渣状零散部分，有血块血丝粘附，几个小块被一些絮状物连着，还有些筋筋串串的附在上面漂着。罗医生惊喜不已：可以修补，可以用！补好了再植回去！

一切就都在紧锣密鼓地有序进行。罗医生请总值班召来他带的进修医生；叮嘱准备显微手术器械、细羊肠线；又请来泌尿生殖外科的雷医生，他俩一起又仔细看了商量细节；又请来一位值班的儿科医生，把关用药的问题；又增派了一位麻醉医生和两名护士，以便因应再有开台手术；可能需要输血，又通知血库配血。他们认为，两侧附睾还残存下大部分，睾丸鞘膜和精索内筋膜提睾肌这些虽然破损但层次结构还清楚，人的这个部位，器官再生修复力强，只要保留结构连续性，吻合好血管神经，尤其是血管，血管吻合得好能保证血供，就能生出新的末梢血管和神经末梢。会阴部阴囊基部和大腿内侧都只有很轻微的烫伤，阴茎几乎完好无损，可能是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棉裤是开裆裤，所以立即得到了局部冷敷降温。修补好阴囊，再植成活睾丸的，成功的机会嘛，罗、雷二位医生认为有60%以上。两位医生，一位是显微整形医生，一位是泌尿生殖外科医生，两人磨拳擦掌要豪赌一回，打赢这一场保蛋之战。手术室里大家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离体睾丸修补。

这除夕夜的第六台手术，由于专业特殊性，导致的战略战术改变，就不是我们几个普外年轻医生能胜任的了。三个大医生叫我们小医生去休息睡会儿，就别再待这里耗精力了，一会来了其他外科病人，还靠我们熬夜手术咧。我们几个小医生就去休息间打盹。大医生们，其实也是年轻医生，四十岁上下，比我们操手术刀早十多年。

医生仔细处理小瓶里的睾丸。罗医生带着进修医生，在严格消毒灭菌环境下，像组装积木那样把残破不规则的零散的睾丸镶嵌聚拢成“蛋”状，用细羊肠线稀疏包绕离体睾丸，做了一个类似于网兜的网状物，就成为一个形状规则的器官，他们说，用羊肠线把睾丸缝“挂”在阴囊内壁残存的睾丸鞘膜上，再吻合血管神经及其它管道，就能再植复位了。左侧的在阴囊里残存的“蛋”也如此处理，羊肠线会被吸收，不必拆线。手术在显微镜下操作，我们就看不到了。泌尿生殖外科的雷医生也在显微镜下观看以作结构指导。一场保“蛋”之战，没有硝烟没有嘶喊的鏖战，就这么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我们几个普外值班小医生实在太困，倚沙发上睡着了。一会儿就被叫起来，来了新病人是胃穿孔腹膜炎，我们洗手更衣又上手术台，这是除夕夜的第七台手术。

我们这台胃穿孔腹膜炎的手术结束时，天已经亮了，雪停了，天边朝霞亮丽。我去看睾丸再植阴囊修补手术也快完成。我好惊讶，小石子创伤部位肿胀消了很多，他们给小男孩做了包皮环切术，切下来的包皮用来修补阴囊，小男孩的两个“蛋”几乎完璧归位，修补的阴囊，细针细线，细密工整的针脚，做得十分完美，如艺术品一般，很像一枚丰满的小红桃子，非常相似于人体解剖图谱上的实际形状。

我突然很震撼，医学科学真奇妙真美妙，她能使人类和动物免于病痛和伤害，而其蕴含是多么博大精深，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结构与功能相匹配，局部与整体相支撑，近期与远期相因应，这一切都有章有序，又有人类自身可操持可改变可提升的空间。正因为如此，就有了医学科学工作者们发挥智慧想象、施展才华、创造性设计、构筑和培养精湛技艺的浩瀚领域。医学真是奥秘无穷魅力无穷，值得我们穷尽一生去认识去探索去钻研。思行至此，我为自己能投身这个领域做一个践行者探索者，不禁豪情满怀。

一周后，小石子在医院的花园里嬉戏。我知道，这场豪赌，医生们赌赢了！赢得漂亮！

出院那天，他们一大家子人对科里医生护士挨个道谢告别，还叫小石子给医生护士们跪谢叩首。小石子爸爸还说：“把我们的故事说给大家听，从今以后，看哪个龟孙子再放鞭炮！”小石子妈妈给外科送了一大麻袋五香花生，说是过年过节的麻烦了大家，让你们这些大姑娘小伙儿香香嘴。小石子笑得天真烂漫，扛着一支玩具枪，神气地走出医院，那么生龙活虎地走着，走向他的广阔的人生；那么朝气蓬勃地走着，去演绎他的生命华章。

我非常敬佩我的前辈医生老师们，这手术本可以只做一个简单的清创止血缝合即可，残存的那么破碎的左侧睾丸，完全可以在清创时就清除掉，缝补出一个小小的阴囊空空如也。由于充分考虑小男孩未来的生活质量、家庭的幸福、家族的延续、一众亲朋的期望、为着成就一个男孩的完整人生，一群医生护士，约莫半小时能完成的小手术，做成了高难度的，显微整形外科的，具有创举意义的手术，持续七个小时，他们就在手术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手术做得珠联璧合，成功完美，他们非常敬业甘于奉献，他们虽苦犹乐，虽累犹荣。这就是大医精诚，这就是医者仁心！这个手术室里的除夕之夜，保“蛋”之战，是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意义非凡。

各位看官，还记得本文前述的“水漫金山寺”吗？其实，在大手术中，这已不是新鲜事，它已经成了手术室的一个典故，手术室里干过的医生护士们都懂的。护士们都会做后续处理。现在，因观念和技术进步，婴幼儿用品也考虑到了某些职业的成人需要，“水漫金山寺”早已不再，仅仅是历史掌故了，外科的医人们在谈起峥嵘岁月光辉历史时，提起这典故还会自豪地浅笑莞尔。

往事如昨。事隔多年，每当除夕夜，那个手术室里度过的风雪年夜，那水漫金山寺的趣事，那精彩的保“蛋”之战，常会历历浮现。那一群人，鲜活灵动；那几碗面，华丽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