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0年11月,由全国政协委员、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发起的全国高校巡回演讲活动——《对白》第四季在南通大学举办。作为中国健康知识传播激励计划特别设立的健康知识宣传员,白岩松对健康的重要意义有着深刻的认识。讲座中,他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事例,对健康、医学、医生这些关键词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述,为广大青年学子传递正能量、分享智慧、启迪人生。
2020年太特别了。
这一年再次更深层次地定义“医学”,更深层次地定义“医生”,更深层次地让我们思考健康。
过去我们以为再正常不过的面对面交流,经过了这一年,你我都应该知道它有多么不容易,它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在这儿也要向所有医生、学医的人和他们的家人致敬。致敬之后是加油,因为未来的挑战更多。
2020年是整个人类面对疫情突然袭击的一个年份,而中国首当其冲,武汉首当其冲。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相当重要的恐惧和担心来自于未知。所以,当欧美宣布疫苗成功,90%有效后,欧美的股市差点熔断一般地暴涨。为什么资本市场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那就是因为看到了希望。它开始由未知向已知的方向转变。
听到这里似乎大家的乐观情绪在增长,但是,各位是学医的,未来将成为各个科室的医生,或许我们该更加冷静地思考:疫苗会不会让我们彻底地去战胜这个疾病?面对健康的挑战,2020年新冠疫情不是第一次,但也不是最后一次,今后还会有别的什么疾病。
新冠是由于未知让我们恐惧和担心,迅速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一切会正常起来的,请放心,就像过去历史上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健康挑战一样。然而,就在2020年,当我们都在谈论新冠病毒的时候,其他的健康威胁从未退居二线或三线。
前不久世卫组织刚刚公布了2019年结核病的调查报告。2019年全世界新发结核病1 000万,死亡141万。2020年新冠的感染人数,数字是巨大的。但是结核病是每年都有大致这样的发病人数在波动。这个曾经被我们认为已经可以在疾病谱当中消失掉的结核病,每年死亡的人数141万!百年前,结核病被称为痨病,就像今天的癌症一样,曾让很多人谈之色变。痨病,其实对当时人们的危害比今天的癌症更甚。但就是这样一个我们以为有了特效药就可以消失掉的疾病,怎么会依然在2019年会对我们整个人类的威胁如此巨大呢?
过去我们有效的治疗结核病的药物,由于耐药性的大量出现,导致现在结核病变成了一个非常让人棘手的疾病。我们在进步,病毒也在进步,它要生存。你会看到这次新冠病毒呈现出非常怪异的特质,它的生存能力太强了。所以到底是不是过去这些年由于技术、医学的快速发展,我们对前景有点过于乐观了?
2020年,我们面对新冠肺炎的时候,所有学医的人以及所有不学医却关心医学和健康的人,应该去思考两个字叫“敬畏”。我们真的可以用技术的进步去消除一切吗?还是有可能你想象不到的威胁会再次突如其来的诞生?
当抗生素的出现使我们对过去的很多疾病开始无所谓时,1981年艾滋病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几千万人的生命消失掉。2003年SARS(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来了。还有埃博拉,还有MERS(中东呼吸综合征)……如果我们以科学的精神去面对它的话,的确要去思考下一个出现的会是什么,一定会有下一个,这才是非常大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未知,因为老龄化,因为日子过好了之后,人们对健康有更高的需求。
2020年1月20日晚上,我在《新闻1+1》的直播当中问钟南山院士:“它人传人吗?”“嗯。”“确定吗?”“确定。”就此,拉开了我们抗疫的重要大幕。后来钟南山院士获得国家荣誉的时候,有四个字对他的评价叫“敢医敢言”。请注意,不仅有“敢医”还有“敢言”二字。
同样那一天,1月20日的下午,北京的一位眼科医生陶勇被恶性伤害,被暴力伤害。为什么这两件事同样发生在这一天?如果说钟南山院士的确定人传人敲响了我们整个防疫警钟的话,陶勇医生的被暴力伤害是不是又一次敲响我们该去思考如何让医生更安全的警报。
不久前,陶勇医生的新书送到了我手上,新书的名字叫《目光》。我理解这个“目光”的含义,“目”,他是眼科医生;“光”,当他被暴力伤害之后,他面临的是黑暗,他看到了那束光,也是在众人的照顾下,走出了这段阴霾。加在一起,又是一个向前方去看。
这件事情却提醒我们:即便今年有了驰援武汉、驰援湖北,几万医护人员感天动地的故事,但是是否可以确定十年后,我们曾经所担心的很多问题都会消失掉。医生是个崇高的职业,我们要尊重医生、信任医生,全社会要爱医生。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我在春晚时说的那句话。“爱你们不仅在今天,而且在未来生命中的每一天。”
讲三个人的故事,第一位华益慰,2006年不幸去世的大医生。大在哪?我们每个人看病的时候的第一次对医院的感受,可能都是一个冰凉的听诊器啪地贴在你的肚子上,都有凉的那一下。华医生看过的患者从来没有。因为他打从医之后,听诊器在放患者肚子前时,他就要用手把它捂热。他从来没让患者接触过冰凉的听诊器,一辈子。他每次查房的时候,永远是弯着腰,因为他面对的是重症患者。他那么早地弯下腰,从头到尾弯着腰跟人去聊,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不希望已经得了重病的人看见大夫来了还要起身。但是患者不知道的是,六十年代他的腰就骨折了。几十年的时间,华医生一直带着这个骨折劳损的腰弯着。他的腰是弯的,人却是站立的!
第二位林巧稚,她的故事大家太熟了。当初她从鼓浪屿去考协和医学院,考到最后一科英文时,进考场后没一会儿有一考生突发情况病了。林巧稚放弃考试马上救人。救完了之后再想考试,结束了。她也没太在意,明年再考嘛。但是监考的老师把这一幕写给了协和。协和一查她的前几科考试成绩很高,破格录取。认为她能够牺牲自己的考试而去救人的这个品性恐怕教都很难教出来。一个好医生苗子、一个好的监考老师和一个好的价值观贯彻的医学院,就这样创造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第三位,他不是医生,才16岁,2017年不幸去世,长沙少年。他去世之后,家人做了一个决定:器官无偿捐献,心脏、肝、肺、肾等能捐的都捐。他的器官挽救了好几个人的生命。后来,这几个受捐助的人得知,这个孩子原来有一个梦想——热爱打篮球,并期望能跟国家队的队员打一场篮球,该多美好!于是,平常几乎不打篮球,因少年而得到重生不同年龄段的五个人,组成了“一个人的球队”。在前一年的WCBA的明星赛上和明星们打了几分钟的比赛,圆了这个16岁少年的梦。这个少年名字叫叶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讲叶沙的故事?你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决定捐他的器官吗?因为这个孩子他是要报考医学院的。他的父母觉得既然孩子再没有机会考医学院,但是可以通过捐献器官治病救人,他做到了。
这三个人的故事我没有讲一点他们的医学技术、治疗水准,但是他们是我心目中的大医生。
大医生该是这个样子。
佛教里头说,慈悲喜舍,两个带“德”的行业,在中国都与它有关,比如说教师师德,医生医德,中国人就管这两个职业加“德”。教师对应的是“舍”,因为他认为人世间最大的舍不是给钱财,是把我拥有的知识和全部的智慧无偿给你。所以我们要向天下的老师致敬,这是“舍”。那么“悲”呢?就是医生。这可不是悲苦悲伤的悲,是悲悯。你对众生的苦要有一种上帝视角的悲悯。
说到这儿我想强调的是,如果仅停留在此,是给各位打鸡血、喝鸡汤。我们的确要这样认识,而且也非常对。但接下来画风就要一转:每一个医生又是普通人,他们要养家糊口。
不能只把医生未来发展停留在理想、情怀、佛与普通职业之间。他们的工作环境好不好?他们的待遇可以吗?成长为一名医生需要学多少年?从一个家庭的投资角度来说,学医性价比不好啊。前两年纽约大学率先在美国将医学院的学费免去。为什么?纽约大学说我们优秀的孩子在学费快速上涨的历程当中已经学不起医了,如果最优秀的人才因为学费的问题而不能学医的话,未来谁保护我们的健康呢?
医生最需要的是什么?其实,工资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你要先去把他可能不排第一位的问题解决了,他才可以将排在第一位、第二位的比如说尊严、职业成就感、佛一般的悲悯情怀等去落实得更好。
如果你又让马儿跑,马儿又吃不到多少草,你还跟他天天谈情怀。老板不要总跟员工谈情怀,老板要常跟员工谈如何改善生活,员工就跟老板谈情怀了。所以我们要给医生最需要的尊重、职业成就感,还有与这个辛苦匹配的收入。
我们应该更开阔地去思考将来的问题。这两年健康中国战略提出一个重要的基准就是以治疗为中心向以预防为中心转变。这个时候对于医学教学和医学实践包括每个医生的职业生涯来说,也应该发生相应的调整。
如何成为大医?还是只做一个小医?
很多年前神医扁鹊遇到了魏文公,魏文公问他:“你哥仨都行医,谁水平最高?”他说:“我大哥。”“为什么呀?”“他在别人还没病的时候就察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想方法就给他排解掉了。”“中医是谁呀?”“我二哥。”“他怎么牛啊?”“他在病初起的时候就能够对症下药,让小病化了,恢复健康。”“那怎么你最有名呢?”“因为我这都是疑难杂症,到我这来偶尔治好的,大家都说我很神。其实从医生的角度我排第三。”
一个国家是不是也该去思考什么是大医?什么是中医?什么是“扁鹊”?今年抗击新冠肺炎的战役,中国就是在这“哥仨层面”都做得特别好。
大哥干的是什么?口罩、隔离。这就是大医!在一个人还没有得病的时候,想办法让他不得病。
接下来就是二哥干的事,方舱医院。方舱医院在2020年2月5号正式开舱,可以引进病人,是武汉战疫、湖北战疫或者说中国战疫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因为它迈出了应收尽收的最关键的一步。这是一个伟大的、建立在科学体系当中的创造变成实践。这不就是二哥“中”医吗?病初起,轻症的患者应收尽收,阻断传染源的再次传染。传染病的特点是乘法,但是你应收尽收阻断了几何效应。
接着是老三,我并不是说小医作用就小。从大的抗疫战略过程当中,我们这么多个医生所起到的作用,其实要感谢全民配合戴口罩、完成隔离、方舱医院的应收尽收,最后使这场整体战疫在三兄弟的帮助之下把活干好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更加理解“大医治未病”的概念。
医学是科学,没问题。医学不能给允诺。告诉大家什么都能治的,那是玄学、是神学。
加拿大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上有一句话:“偶尔治愈,经常帮助,总是抚慰。”我认为隔了一百多年依然有效。
十几年前我咽炎,找到一个很有名的大夫去看病。我一进去,“哎呀,岩松,咋不舒服啊?”我说:“我咽炎。”“咳,我也是。”我俩就聊了点别的,后来就走了。今年疫情的时候我还连线过他。咽炎看着多简单啊,能治吗?高血压能治吗?糖尿病能治吗?新冠肺炎现在有特效药吗?还有我们相当多的疾病都不是治好的,而是通过激活你的免疫力,最后让你用自身的免疫力战胜了它。现在依然在面临着“偶尔治愈、经常帮助、总是抚慰”的局面。因此,要告诉所有的公众,不能说我们天天在宣传“医学在发展,科学在发展,技术在……”就代表医生无所不能,医生什么病都得给治好。
在暴力伤医的恶性犯罪事件当中,您知道哪个科室占比较大吗?耳鼻喉眼五官科。大家想过为什么吗?因为医疗的结果和他自身的感受有差异。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治疗完毕,但是他总觉得还是不舒服。因此患者不接受,“我怎么还觉得不舒服,你却说已经治完了?”或者诸如此类。
我们不能把科学当成神学,当成玄学。而且疾病也在不断变化中,所以,要做一个很好的科普,要理性科学地对待这门科学。
医学仅仅是科学吗?不,我认为医学是科学和人文相叠加的一个综合学科,甚至还可以叠加更多的东西,从更广的内涵来讲,医学还是社会学。
任何一个医生面对的患者都是肉体疾病和由此引发精神改变的情绪变化的一个综合体。那如果不是科学和人文相叠加,怎么去面对它?医生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要去思考,既然医学是科学和人文的叠加,我能开出的最牛的药方是什么?首先是希望,然后才是具体的东西,你要让患者知道有希望。即便是恶性肿瘤的最后时光也要让他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