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保护,不要“保护性破坏”

2021-03-17 04:00王剑英
新华月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研究

王剑英

作为自然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湿地近年来日益受到关注与重视,湿地建设与保护迎来新一轮热潮。

究竟应怎样建设、保护湿地?我国湿地建设与保护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又面临哪些困境与问题?老百姓如何从自身做起,呵护好身边珍贵的湿地资源?

日前,国家林草局湿地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林科院副院长崔丽娟接受记者专访,对此进行了解读与分享。

保护需要紧箍咒

记者:回顾中国湿地建設与保护历程,你认为有哪些重要节点?

崔丽娟:首先,应该是1992年中国加入国际《湿地公约》。在那之前咱们的科研领域、管理领域并没有“湿地”这个词,我们使用的类似的概念是沼泽、滩涂、泥炭地。

湿地是从英文wetland直译过来的,当我们接受这个概念的时候,发现其内涵和外延很大,比如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把人工湿地纳入到湿地概念里面,但是在国际上,湿地包括人工水库、水渠、水稻田甚至污水处理厂等。

湿地在国际上真正产生影响、被广泛接受,也是从《湿地公约》开始,该公约1971年提出,1972年签订,1975年正式生效。

第二个节点是2004年,我国第一次以国务院名义发布了《关于加强湿地保护管理的通知》;紧接着,国家林业局作为湿地牵头管理部门,第一次召开了全国湿地管理工作会议,各省林业系统的厅局长都参加了这个大会。相当于向全国发出了号召,要加强湿地保护。

第三个具有里程碑性质的节点是2016年,国务院发布了《湿地保护修复制度方案》,我个人把它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严厉的湿地管理制度。

它明确提出,谁破坏、谁担责,如果找不到责任人,就向当地政府追责;第一次在国家层面明确了湿地的“占补平衡”原则,不管是个人、企业、还是政府,破坏多少就要补多少;提到了要整体保护、全面保护,而不是选择性保护,且实行总量管控,到2020年全国湿地面积不低于8亿亩。

以前国家层面也曾发布过一些文件,但《湿地保护修复制度方案》发布之后,大家都对湿地真正紧张起来了。

记者:相当于有了一个紧箍咒?

崔丽娟:紧箍咒我都觉得说轻了。

记者:下一步呢?

崔丽娟:我个人期待的第四个里程碑,是在国家层面正式立法,出台《中国湿地保护条例》。这件事的推进快20年了,现在看到一点曙光了。

记者:为什么这么难?

崔丽娟:因为湿地作为自然资源的独立分类在中国出现本来就比较晚,且涉及很多行业、很多部门,需要花很大力气去协调、沟通,达成一致。

金山银山该这么算

记者:从湿地研究者的角度,你如何理解“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崔丽娟:这句话讲得特别好,我发自内心地赞同,而且这句话能挖掘出非常多的内涵。

1997年,研究论文《全球生态系统服务与自然资本的价值》刊出,据其研究估算,全球生态系统每年提供的环境服务功能约为33.3万亿美元,约等于全球GNP(国民生产总值)的1.8倍。

其中,湿地生态系统提供的环境服务功能相当于4.9万亿美元,占比14.7%,占全球自然资源总价值的45%,而其面积之和仅占地球陆地面积的6%。

2002年联合国环境署的研究数据表明,一公顷湿地生态系统每年创造的价值高达1.4万美元,是热带雨林的7倍,是农田生态系统的160倍。

2000年,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估算,中国生态系统总价值为7.8万亿元人民币。其中,陆地生态系统年价值为5.6万亿元,海洋生态系统年价值为2.2万亿元,湿地生态系统年价值为2.7万亿元,占比超过三分之一。

我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湿地价值评价研究。1997—2000年,我以黑龙江的扎龙自然保护区为研究对象,估算它值多少钱,得出的结论是每年167亿元。当时很多人质疑,这块地怎么会值这么多钱呢?

记者:这数据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崔丽娟:就是把湿地生态系统功能价值换算成人民币,比如它涵养水源值多少钱,它降温增湿值多少钱,保护丹顶鹤值多少钱,净化污水值多少钱……你用别的方式做这些事要花多少钱,就是一个参考值,最后得出整个湿地一年值多少钱。

从湿地研究者的视角,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可以这样解读。一块水、一座山,好好算一下它的功能,它真的是金山,真的是银山——真的非常值钱的!

曾经有人说,他认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意思是可以拿来搞开发,卖地、开矿、挖山、伐木、采砂,直接换钱。这完全误解了中央的意思,当时我就反驳了。

记者:地球的三大生态系统中,森林被誉为地球之肺,海洋被誉为地球之心,湿地被誉为地球之肾。湿地这么重要,这么值钱,为什么最晚被大家所认知和重视?

崔丽娟:以前人们对自然的认知有限,湿地大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你想红军长征过草地,那些地方能有多少人烟?在过去,许多湿地对人类来说很危险、进不去,肯定就不了解,不了解就会恐惧,然后更加回避,

在西方国家曾有一种说法“湿地是受诅咒的地方”,把一些不好的东西和它联系起来了。很长时间里,森林、海洋和人类活动的关联度更强,在森林里面人们去打猎、伐木、采集,在海洋里捕鱼、航海探索新大陆等,人们可以直接向森林、海洋索取的东西似乎更多一些。

但随着人们对湿地的了解越多,越发现它的重要。地球上生活的绝大多数生物,包括人类,生存和繁衍都离不开湿地。湿地覆盖地球表面仅有6%,却为地球上20%的已知物种提供了生存环境,它能保持水源、净化水质、蓄洪防旱、调节气候、美化环境和维护生物多样性……功能不可替代,而且湿地还有许多未知的功能服务着人类。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人类曾经全面依赖湿地维持生存,北非尼罗河流域湿地、南亚恒河流域湿地、西亚两河流域湿地和东亚黄河流域湿地分别成为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等世界著名文明的发祥地。

保护不能变成破坏

记者:现在大家已经意识到湿地的重要,国内对湿地的关注也越来越高了。

崔丽娟:对。整体而言,现在全国对湿地的重视程度、保护意识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上,尤其是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的杭州西溪湿地之行,再次凸显了湿地的重要性,掀起了一股认识湿地、保护湿地的热潮。全国范围内强烈意识到湿地的重要性,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接下来就是要思考怎么去做了。

記者:听你的语气,似乎在忧虑些什么?

崔丽娟:大家这么重视湿地,我确实喜忧参半。重视好不好?好!但很容易头脑一热,“呼”地一下,就都走到湿地里去了,各种各样的工程上来了,批很多钱,在湿地里搞各种建设——这绝不是好事。

实际上湿地保护与恢复应该慢慢地、细细地、悄悄地、永远不断地来做。湿地就存在那里,对待它最好的方式是,不去干扰它、不去破坏它,给它需要的,不给它不要的。

它本来在那里待得很好,你非要今天建个坝修条路、明天立个碑建个游廊、后天再弄个保护站、大后天再建几个房子,美其名曰把它保护起来,这是保护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保护性破坏”。

咱们国家发展太不平衡了,各地的资源禀赋也不一样,认识水平也千差万别,作为决策者的政府相关部门尤其需要引起注意,因地制宜、科学决策。

记者:建湿地要考虑哪些因素?要花很多钱么?

崔丽娟:其实真正的生态恢复不需要多少钱,生态恢复需要时间和技术,更多地是让自然生态系统自我修复,它有这种能力,但是要采取正确的技术和方法来辅助。

建设湿地要选择在有条件、有资源的地方,湿地要能自我维持、能长久存在,才有建设的意义。地形地势,汇水面积,水的流入、蒸发等等都需要考量,专业性很强,因此专家的参与很重要,需要经过系统、专业的前期评估,绝对不能领导一拍板就建了。

有个地方想建湿地,请我去看,我看完哭笑不得,那地底下都是岩洞,水都存不住、都跑了,没法建。

如果有人告诉我,一亩湿地每年要投入几十万元,他肯定在骗人,这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有的地方本来很干旱荒凉,人们把底下打上水泥然后把水引进来,每年买水维持这块“湿地”,那肯定要花钱,而且花大钱了,这种湿地就不应该建。

我希望湿地越多越好,但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建湿地,有资源才能建、才该建。那种高价养起来的、输血式的湿地不是真正的湿地。人不能靠输血活着,湿地同样也不能。

记者:现在大城市里土地资源紧张,增加了建设湿地的难度,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丽娟:确实如此,比如在北京,现在要大幅增加湿地面积确实很难。但只要用心,总能找到一些湿地资源,还能和城市发展结合得很好。

比如,2012年北京曾经遭遇“7·21”特大暴雨,导致许多立交桥下淹水严重,甚至出现事故。后来的解决方案是在桥下地底修建水泥池。

其实,在我看来,这些地方地势低洼,能够自然汇水,特适合建自然湿地来解决淹水问题,平常可作为绿地,大雨来了,水可以通过湿地下渗、储蓄,蓄洪本就是湿地的基本功能。

所以,更重要的是有湿地意识,其次是用智慧和技术把工程做到位。

敬而远之

记者:对城市管理者,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崔丽娟:城市的管理者一定要有前瞻的眼光,要在资源的保护与经济发展中取得平衡;全球范围来看,资源是稀有的,资源保护应放在首位;虽然经济发展了,但如果自然资源没有了,后续发展就只能是空话。

如果你的城市有好的湿地资源,赶快保护起来。这样才能给当地民众带来长久的福祉与利益。

记者:对于当地民众来说呢?

崔丽娟:老百姓呢,应该从我做起,从身边的事情做起。提高认识,尤其是正确的、科学的认识很重要。政府怎么说,最后不还是得靠老百姓来做吗?

记者:在你看来,怎样的认识和做法才是科学的?

崔丽娟:比如不让进去的湿地就不进,观鸟的时候离远一点。网上有些视频让我真是生气,为了拍鸟,把树给踹一下,把鸟惊飞,甚至把鸟抓到手里拍照。如果别人把你绑起来,摸摸你的头发,掰掰你的眼睛,给你拍张照,过几天又把你放了,你好受么?

特别想呼吁,在鸟儿它们孵卵的时候能不能不去拍它、不去打搅它?你生孩子的时候希望被人围着拍么?

走近湿地,但和它保持距离,这是真正的爱,距离产生美。

我个人不提倡大规模的观鸟活动。

记者:公众不走近就不了解,不了解就不会重视,怎么平衡保护和利用的矛盾呢?

崔丽娟:湿地可以进人,人跟湿地一直是相融相生的。但我强调的是,湿地中进人应该有条件:有些区域不应该进,有些时间不应该进。

不同的湿地是不一样的。比如北京的野鸭湖,大家都知道它是公园,公园强调旅游、休闲,但是其实它很早就是市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的第一职责是保护,管理很严格。

每年的11月和4月,会有极大量迁飞的鸟在这里停歇,此期间人是应该给鸟让路的。一年12个月,10个月鸟儿给人让路,这两个月人给鸟让路怎么就不可以呢?

对于湿地公园来说,为什么叫它湿地公园,不叫它公园呢。景山公园、中山公园和翠湖湿地公园、野鸭湖湿地公园,肯定是有区别的。湿地公园中,在某些区域、某些时间是需要控制人流量的。湿地,需要人和资源协调和共存的。

我们有次去某个自然保护区考察,陪同的工作人员说这里有2000多只鸟,一定要把鸟轰起来让我们看。我说不看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对方也不好意思了,说那就不往前走了。如果连这种尊重和保护的意识都没有,别说你是自然保护者。

如果宣传到位了,老百姓是能理解的。现在大家的意识还不够,鸟和人之间,到底谁进谁退、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应该要有科学依据的。

人跟湿地应该互有进退,互相理解、互相和解,相融、相携,才能走得远。如果人的意识都非常高了,湿地的进入,什么门槛都不用设,大家都会自觉保护。期待这样的时刻早日到来。

未来会更好

记者:作为中国最早一批湿地博士,从你的自身经历来看,中国湿地研究和保护发生了哪些变化?

崔丽娟:20世纪50年代末,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系成立了沼泽研究所,中科院长春地理所成立了沼泽研究室,我在这两家先后读的本科和硕士、博士,国内最早就是这两家机构开展湿地研究,当时叫沼泽研究,或泥炭研究,到80年代陆续有些高校,比如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也开展了相关研究。

湿地研究真正热起来,应该在2000年以后,期间有很多人转专业过来研究湿地,比如学林业的、沙漠的,甚至法律的、数学的。近些年来,湿地学的硕士多起来了,科班出身搞湿地的人多了,机构也多起来了,大部分综合性大学都有湿地专业了。

2009年,中國林科院成立了中国湿地研究所,我是创始所长,这是国内第一个国家级的专门从事湿地研究的机构,刚成立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是48个人。

现在国内对湿地的研究越来越深、越来越细了。原来湿地对我们来说,像一个灰箱,我们知道它进去了什么,出来了什么,但箱子里面是怎样的不知道。现在呢,大家就集中研究箱子里面发生了什么,过程到底是怎样的。

早些年我们去申报项目经常被质疑,湿地研究什么?很多人都不太明白;现在各类研究的申报途径基本上都健全了。

记者:为湿地奔走这么多年,你最期待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象?

崔丽娟:我特别希望看到,城市里不断有这样的地方出现:那里有水、有青草、有花香,有蝴蝶在飞、蜻蜓在飞,有蛙鸣、有鸟……在城市郊区有大片这样的地方,市区里可以小一点,这样城市才真正会有一个“肾”,才真正宜人、宜居。

记者:湿地的主人是谁?

崔丽娟:是湿地里的生物,包括动植物和微生物。人是湿地的客人,因为湿地不是为人而存在的,人不可能居住到湿地里。城市生态系统的主人,那肯定是人。

记者:在湿地保护与建设方面,国际上对中国的关注与评价如何?

崔丽娟:客观地说,有赞赏,也有担忧。

每一次中国有大的湿地保护行动,国际社会都给予了非常大的赞许。

比如,1994年将“湿地保护与合理利用”项目纳入《中国21世纪议程》优先项目计划,2000年发布《中国湿地保护行动计划》,2005年国务院批准了《全国湿地保护工程实施规划》,2013年再度发布《中国湿地保护行动计划》……

2002年中国新增了14块国际重要湿地,当时世界自然基金会向中国颁发了荣誉证书,称其为“献给地球的礼物”。

此外,中国许多省、直辖市进行了地方性的湿地立法,2016年在国家层面提出湿地占补平衡原则,以及小微湿地的推出,都得到了国际社会的点赞。

他们也很关注中国湿地鸟类的状态。比如,“鸟类熊猫”遗鸥原本大量聚集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高原湿地泊江海子,因为生态受到污染破坏,它们远走他乡,飞去了陕西红碱淖湿地,在鄂尔多斯消失了十余年;陕西很缺水,也有些污染水体排进湿地,导致遗鸥又从红碱淖飞去了河北坝上。之前看到报道说鄂尔多斯开始有遗鸥回归,说明生态逐渐得到修复了。

还有诸如鄱阳湖建坝等重大和湿地生态相关的事件,国际社会也都保持了相当的关注度。

记者:当下国际上有哪些先进的理念和方式可以借鉴呢?

崔丽娟:湿地银行是我特别想引入的一种理念和方式,它尤其适合那些开发建设多、湿地少、经济发达的大城市。

其基本思路是将湿地按某种方式换算为信用值,政府部门、企业或者个人都可以往湿地银行里存储湿地,也可以花钱购买信用值;开发建设需要占用湿地时,需要先审核该信用值,这样既保证湿地面积总量不会减少,也提高了湿地补偿效率。

(摘自《瞭望东方周刊》2020年第15期。作者为该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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