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在美國新总统拜登的就职典礼上,一位22岁的非裔女诗人阿曼达·戈尔曼朗诵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歌,意外地在美国社交媒体被疯狂转发,成为整个就职仪式的焦点。
这首《我们攀登的山》的作品,据说是诗人在目睹1月6日美国国会山冲击事件后撰写的一首诗。
“我们承受的失去。我们必须涉过的海洋。我们曾直面野兽之腹。”
“我们看到一种会使我们的国家破碎、而非分担的力量。”
“我们不伤害任何人,只寻求和谐共处。”
美国国会山受暴力冲击,以及近年来美国民意严重的撕裂,让这首探讨“愈合”的诗歌成为美国社会的焦点。众所周知,拜登的口才并不算好,苍老的形象、嘶哑的声音、老是打结的舌头和因为疫情原因而限制的观众人数,让整个就职仪式显得诡异冷清。外貌年轻单纯、肢体语言丰富、穿着鲜艳的非裔诗人戈尔曼则刚好弥补了拜登的缺点,用高于现实政治的文学语言,传达出政客难以释放的“疗伤”信号。
实际上,这并非是美国总统就职典礼上首次让诗人朗诵自己的作品,用抽象而高于现实政治的语言传达新一届政府四年内希望达到的某种“境界”。自1961年肯尼迪当选总统开始,共有六位“桂冠诗人”在就职典礼上朗诵诗歌,其中包括20世纪最著名的美国诗人之一罗伯特·佛洛斯特。戈尔曼也是美国全国青年桂冠诗人获得者。到目前为止,她是现身于总统就职典礼上最年轻的桂冠诗人。
什么是“桂冠诗人”?为什么围绕这个称号会产生过不少争议?在国家领导权更替的仪式上获得吟诵自己作品机会的诗人,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桂冠,是古希腊时代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用来赠给胜利者的用植物做的头环。随着历史的演变,成为当权者赠予某一个领域的突出贡献者的象征。除了彰显体格强健的竞技选手之外,诗人也需要有一个佼佼者被“加冕”。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的“文科状元”最终进入官僚行政机构,成为权力的一部分的话,那么在西方,“文状元”最终的归途则是成为独立于权力之外的文字工作者。当然,领取君王的俸禄,就要为君王唱赞歌。戴上“桂冠”的诗人,尽管无需过问日常时政,却要在一些重要的典礼和宴会上,为“老板”献上美言。
多个世纪以来,创作自由和与权力打点好关系,成为了桂冠诗人们不得不平衡的两极。最早给诗人戴上桂冠的地方是14世纪的意大利城邦。1341年4月8日,罗马教皇在那不勒斯(意大利南部一个小王国)国王罗伯特的推荐下,把一个桂冠放上了弗兰齐斯科·彼特拉克的头上。历史证明,罗伯特国王确实有品位,被认为是“人文主义第一人”的彼特拉克知识渊博,文笔斐然,佳作流芳百世。在众生依然蒙昧的中世纪末期,这位写下著名叙事史诗《阿非利加》的桂冠诗人,让当时的贵族和知识阶层在文字中重拾古典时代的典雅和气势,与薄伽丘和但丁并称“文艺复兴三杰”。
不过从教皇手中获得桂冠,并不意味着彼特拉克就与教廷、权贵的关系一直和睦。
“以前是伟大的罗马城,
现在是万恶的巴比伦,
这里是数不清的悲伤,野蛮凶狠的庙堂,
这里是那邪教徒的寺院,引入邪途的学堂……”
写下这种鞭挞教廷的诗句,彼特拉克的下场可想而知。终年70岁的彼特拉克,其遗体被充满怨恨的教皇下令当众展示羞辱,成为了这个有记载以来首位“桂冠诗人”的终局。可见,头顶上的那个桂冠并不能避免自己不受权力的反噬。
另外一个获得过罗马教廷“桂冠诗人”头衔的是意大利文学家托尔夸托·塔索。1595年4月25日,罗马教皇把一顶桂冠放到了塔索的头上。然而,这一天也是塔索生命的最后一天。在成为“桂冠诗人”后,已经身患重疾的塔索马上就与世长辞了。
印度的法律专业人士围绕“人人平等”和“文化保护”的问题展开了漫长的诉讼拉锯战。法院的最终判决是:“桂冠诗人”制度违宪。
在当时的舆论中,人们更加关注塔索被“加冕”的隆重仪式,而不大关注他的文学成就。史料详细地记录了塔索头上的那顶桂冠:它由葡萄藤编织出主要的冠状结构,上面插满了卷心菜叶。前者象征着古希腊神话中酒神带来的灵气和艺术气质,后者象征酒醒之后理性的力量。教皇还展示了大量的昂贵餐具和服饰,把名贵稀有的长袍披在塔索的身上,然而身体羸弱的诗人,还是没能熬过这漫长复杂的仪式。
同样,在第46任美国总统的就职仪式上,一身闪亮黄色衣服、穿金戴银的戈尔曼也吸引了别样的关注。美国一些时尚杂志专门挖出了戈尔曼两只手戴满的戒指和金器背后的“金主”,还有她一身鲜艳行头的品牌赞助商。
可见,“桂冠诗人”不仅是文学才情得到权贵肯定的结果,也会吸引金钱试图彰显自己的奢华力量。
在欧洲的绝对王权时代,任命一个桂冠诗人可以是彰显君主审美能力,以及宫廷艺术实力的手段。然而,在一些时候,君主的选择遭到社会大众的质疑,甚至成为笑柄。
在德国远没有统一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们也非常热衷于加冕桂冠诗人。从15世纪开始,神圣罗马帝国就喜欢一次加冕好几个桂冠诗人,后期桂冠诗人的数量甚至达到让人厌烦的地步。当时民间开始围绕这些水平难以服众的桂冠诗人创作各种恶搞的讽刺剧,连派发桂冠的皇帝都不放过。
神圣罗马帝国的桂冠诗人加冕典礼自然富丽堂皇,但是这些桂冠诗人却淹没于历史洪流中。难怪有德国的历史学家说,既不神圣、也不像罗马的神圣罗马帝国如此热衷于加冕桂冠诗人,目的是在铺张的加冕仪式中突出自己的权力,炫耀自己的财富。
算得上继承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桂冠诗人”衣钵的,也许是英国。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文坛群星璀璨,其中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莎士比亚。也正是在这个时期,英国接过了“桂冠诗人”的传统。擅长写讽刺剧和古典文学研究的文艺复兴诗人本·琼森被一些英国学者认为是英国首位“非官方”的桂冠詩人。
在15世纪人文主义在英国宫廷萌芽的时代,伊丽莎白一世终身未嫁,却不乏情人。被认为是“处女女王”,人们从史料记载中还看出她对爱情有一种少女般的憧憬。
“你就只用你的眼睛来给我干杯,
我就用我的眼睛来相酬;
或者就留下一个亲吻在杯边上
我就不会向杯里找酒。
从灵魂深处张开起来的渴嘴
着实想喝到美妙的一口……”
本·琼森富有情调的诗歌,既取悦于女王,也让走出中世纪阴影、逐渐成长为一方列强的英国,文化上展现出人性的温度。
历史上剧烈社会变革较少、崇尚温和改良的英国,直到如今依然有王家桂冠诗人的传统。翻开四百年来的英国王家桂冠诗人花名册,人数比君主少得多,桂冠的更替比王朝更替更加稳定。在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丁尼生可是当了几乎三十年的桂冠诗人,前前后后的桂冠诗人也不乏十几二十年以上的任期。
当然,在这一传统的批判者看来,英国王家桂冠诗人名单上既有名留青史的大家,也不乏平庸之辈。在如今的英国文学教科书中,四百年的王家桂冠诗人中只有两三位被提及,其他的都被历史尘封了。
在王权越来越变成图腾的年代,真正在社会上获得名望,并且能够靠版权生存的著名诗人,开始不屑于成为王室桂冠诗人。
英国20世纪初的杰出诗人托马斯·哈代就高调地拒绝被任命为王室桂冠诗人。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桂冠诗人的情感”。而另一个著名诗人托马斯·格雷不但拒绝被任命为桂冠诗人,甚至还冷嘲热讽一番,把“王家桂冠诗人”比作收取王室优厚俸禄而帮国王抓老鼠的“高级”佣人。
实际上,除了王室任命之外,数百年前英国的一些地方郡市也开始任命当地的“桂冠诗人”。在标榜民主的年代,各地“桂冠诗人”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这个职位再也不单纯地为王公贵族服务。
在摆脱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印度,曾经也在一些说本地语言的地方推选过“桂冠诗人”。这些印度的地方性“桂冠诗人”旨在保护地方语言,让其艺术载体不至于在英语和印地语的冲击下流失。这些诗人还配备电话和私人汽车,一时风光无限。
然而,这个制度后来被取消了,还引发了一场宪法危机,印度的法律专业人士围绕“人人平等”和“文化保护”的问题展开了漫长的诉讼拉锯战。法院的最终判决是:“桂冠诗人”制度违宪。
率先爆发大革命的法国并没有桂冠诗人的传统,而与大革命同期立国的美利坚合众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不知道“桂冠诗人”为何物。
六个桂冠诗人,清一色在民主党总统就职典礼上亮相,而共和党总统就职典礼上却从来没见过有诗人吟诵自己的作品。
“桂冠诗人”在美国产生,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1919年,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率先在本州内创立“桂冠诗人”。其后的几年内,共有17个美国联邦州建立了“州级”桂冠诗人制度。
在没有君主的国度,桂冠诗人们变成了为大众服务的艺术家,用诗的形式记录下某个联邦州在某段时期的风土人情以及社会民心。
到了1939年,二战阴云密布,美国终于推出了国家层面的“桂冠诗人”。美国国会图书馆为评审单位,一旦当选后,“编制”也挂靠在国会图书馆。除了延续在各种国家级礼仪场合吟诵诗歌的举动之外,他们还要帮助丰富公共文化,在国会图书馆举办诗歌朗诵会、文学讲座,策划文学节等活动。
1958年,正值美苏冷战时期,美国诗人罗伯特·佛洛斯特出于对苏联和俄罗斯文化的恐惧,提出美国要在国家层面出力,提振美国的文学实力。“要增强一个国家的实力,首先要巩固它的语言地位,保护这种语言中的诗歌地位”,访问苏联后,佛洛斯特这样向美国公众呼喊。
在共和党总统艾森豪威尔任期内,佛洛斯特就多次以“桂冠诗人”的身份致信美国政府部门,让他们重视诗歌的软实力。然而,直到1961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肯尼迪举行就职典礼,佛洛斯特才真正在全美国的电视观众面前展现诗歌的魅力。
“土地先属于我们,我们才属于土地……”已经87岁高龄的佛洛斯特,在就职典礼上对着电视直播镜头吟诵自己的作品,为美国最年轻的总统送上文学的祝福。
尽管“桂冠诗人”一直强调弥合社会的裂痕,拉近族群鸿沟,但是多年来美国桂冠诗人职位一直被批评多被白人男性垄断。原本应该跨越党派、弥补政争造成伤痕的诗歌朗诵,也不免展露出党派特色:六个桂冠诗人,清一色在民主党总统就职典礼上亮相,而共和党总统就职典礼上却从来没见过有诗人吟诵自己的作品。
“我们由众人拾柴而旺,不能变成分崩离析的民族。”早在1997年,克林顿连任就职典礼上,诗人米勒·威廉姆斯这样用自己的诗作警告美国。然而,20多年过去了,美国社会依然徘徊在种族、社群撕裂的火山口边。
这是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