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姚贵英

老张是我恩师！认识老张是我13岁那年。初中的学校在离家二十里的地方，我是寄校生。当我大包小包拎着被褥、生活用品踏进学校时差点摔倒时，我看见了一位老师：干净的白衬衣，灰色的西裤，裤子的中分被熨烫的笔直，一尘不染的皮鞋，头发，非常非常的浓密。厚厚的镜片下面是一双时刻都能读懂人心的眼睛，手里捧着一个茶杯，粗粗大大的的茶杯，不停和他的双唇接触着。他就那样站在校门口，望着不断进来的孩子们。看见我差点摔倒，急忙走过来说：“丫头，你就不能慢点吗？”就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就想到路遥笔下的知青：阳光的、与众不同的！两天后，惊奇的发现，那个“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男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13岁的心，在那一天，在那个学校，种下了一颗种子----迎着阳光的方向，努力的绽放。第一天上课他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张万海，他对我们温柔的说：“我叫张万海，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个集体，要互相友爱，要团结一致，要努力做个奔跑的孩子……”下课后的女生宿舍，叽叽喳喳中，关于老张的最多，我很多时候都是捧着一本小说，目光在书上，耳朵却听她们的议论：听说张老师才23岁;听说张老师教的可好了;听说张老师还没有结婚;听说张老师对学生很和蔼;听说本来他今年就要调去县城的……我安静的听着，心想：老张确实不老！老张说我们应该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每天写写，每天一篇日记，每周一篇周记。很多同学便在作业本上应付，而我第一次用学校换饭票的钱买了一本日记本，第一次开始写日记，也第一次对于文字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我在班会上，自告奋勇的推荐自己当了语文课代表和班长，那些小心思，装满了那个秋天操场上的白杨树，闪闪发光又若隐若现。老张是个心思特别细腻的老师。他对我们班48个同学，关心备至，亦师亦友，亦父亦兄，从来都没有像别的老师那样：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古板，老气横秋。大概是家庭困难的原因，我很少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看书，我渴望在文字里找到“阳光”，找到明天的自己。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老张对我也特别照顾，感冒了帮我买药，一周家里带来的馍馍不够，他就把他从家里带来的馍馍给我，周五下午回家，我骑得自行车是老的不能再老，修的不能再修，两个脚踏板都是我爹用木块代替的。每次放学，我在同学面前都不好意思骑那个“老爷车”，总是等同学们都走了，才从车库里偷偷推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慌乱的将自己的背影洒在那条二十里路上。后来，老张说：“你骑我的自行车吧，我隔一周再回家，每周都回去我觉得太麻烦了，自行车放车库，我怕不安全，你骑回家，帮我擦擦……”老张用他的方式，保护着我的自尊心。安稳又绵长！老张知道我喜欢看课外书，他便给我找来好几本课外书：路遥的，三毛的，鲁迅的，舒婷的……他说你不能只是看，还要学会写。从那后，别人都是一周写一篇作文，而我是天天写，一首小诗，一篇小短文又或者自己的感受，老张天天检查，帮我修改，所有写完的作业本背面，都被我写满了文字，或长或短，或开心或悲伤，整篇整篇的蓝色钢笔字旁，紧紧挨着的都是红色的批语。（很多年以后，我出嫁的时候又一次拿出那些画满“红色批语”的本子，微笑着，然后泪流满面。我哥在我出嫁后，将那些一大箱的“记忆”都当废品卖了，我怀恨了很久）。老张将我写的小诗歌投到报纸上，竟然变成了铅字，也第一次收到了自己用文字换来的稿费。当我拿着报纸和汇款单跑到老张办公室的时候，竟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老张正端着他的那个厚重的茶杯喝茶，他看见我说：“我知道了，要继续努力哦！”我傻傻的点点头。一时间，我便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周五的校会上，我总被校长一次又一次的提名：我们正路中学很多年了，这位同学的诗歌是第一个发表在报纸上的，是值得表扬的，是值得同学们学习的……生活中贫困的压抑，此时，好像一下子都释放了，我坚定的认为，所有的美好刚刚开始。但，老张调离了。他去了县城一所中学任教。送别的那天，很多很多同学都哭了，女同学们都抱在一起哭，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出教室门，也没有流一滴眼泪的女生，我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一本书，闻着有老张气息的教室，脑海里一边一边的“放演”着老张在讲台上讲课时眉飞色舞的模样：或者在晚自习捧着他厚重的茶杯安静的陪我们在教室里学校的模样：又或者我们一起在操场边种白杨树的模样……明明是触手可得的一切，忽然怎么就变得那么遥不可及？我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却有大张旗鼓的开始恨老张，而且一恨就是十年。老张在另一个学校给我们寄来了厚厚的信-整整二十一页，我负责读给全班47个同学听，然后负责把全班47个同学的信再用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装起来寄给老张，老张的信和同学们的信飘过了那年的柳树春芽，飘过了那年的白杨树枝的雪花……可我还是恨老张，倔强而又深入骨髓！老张也来学校看我们，而我避而不见。老张也从别的老师那里问我的情况：“那丫头最近学习怎么样？”后来的班主任回他：远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负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老张无语。因为他懂我。因为懂才会欲言又止，才会明白他再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因为懂我，他才明白，这一劫，需要我自己渡我自己。多年以后，当我和老张再见面时，老师第一句话说：“丫头，对不起，我知道你怪我当初就那么丢下你们全班，我應该把你们那一届送出去再走，我……”我微笑：“老张，你胖了，有了啤酒肚。”十年的时间，经历过很多后我也渐渐明白，我们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一切顺利，很多时候的选择，都是由不得自己，十年的时间，生活没有给我多少喘气的机会，却也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可我自己很明白，无论怎么恨老张，老张都是我生命里的那束光，是他照亮我潮湿的心，是他照亮我曾经自卑的灵魂，是他让我懂得诗和远方，也是他给我勇气让我看到自己的光芒，更是他让我看清人生的方向。13岁到43岁，整整30年了，我还叫他老张，他还叫我丫头，闲暇时间，我们一起聊聊某本书，聊聊天气，聊聊我写的文字……其实我最想对老张说的一句话是：此生有您，我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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