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赏读

2021-03-15 07:01林忠成
诗潮 2021年1期
关键词:树懒海德格尔

林忠成

返魂香——为Z.R.而作

西渡

瓦垄上,细雨溅起轻烟。

酒帘低垂。酒人飘过石头的桥拱。

在江南,你吻过稻花、米香和波影。

作为隐士,我与你手植的梅花重逢于山阴。

青溪之畔,白鹭借我袅娜;

倏忽往来的游鱼借我无心。

汀步石之上,春风撩乱往生的心绪;

流水映照前身。你呼吸

耕读的麦浪就起伏,白云就出岫,

松涛就沿着山脊的曲线回返。

塔影宛如重来。山水间,

我们一起听过雨的凉亭

此刻无我,也无你。

时光如笙箫,引你我于清空中重觅

前世余音。

  [林忠成赏评] 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乃状物言志类诗歌的古老经验。此首《返魂香》,诗人似乎透过迷蒙之山水,在追念一缕香魂,郁结于心,无所浇灌,只好稀释于细雨、青烟、流水之中。这缕香魂远隔痴山恨水,“你呼吸∥耕读的麦浪就起伏,白云就出岫”。在残山剩水中只留下渺渺杳杳的发丝、屐齿。“神理共契”乃古人对拟景抒怀写作的要求,驱辞逐浪,宰割辞章,要达到“昭晰”之效。

副标题“为Z.R.而作”,以及“往生”“前世余音”等词句,进一步暗示了这是一首怀人诗。诗人追怀的也许是一个碳水化合物实体之人,也许是投射于内心的形而上鸿影。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指出,这类诗文应“悲实依心”,要避免“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杜绝“观文而属心则体奢”的弊端,实现“隐心而结文则事惬”的效果。过度悲哀,则压垮修辞;过度修辞,则取消情感。既要防止毫无文化润泽的农妇哭丧,那种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式发泄,也要防止文辞繁缛文炳体奥的祭悼。

诚然,“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词必巧丽”(《诠赋》刘勰),想达到丽词雅义、符采相胜的结果,不仅是祭悼文,所有托物言志、寓景抒懷的写作,都要注意这个尺度。郁郁乎文哉,“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情采》刘勰)语言必须文化化,否则文明无法前进,人类永远停留在“沌沌”“昏昏”“闷闷”“恍兮惚兮”的前文明阶段,结绳而治。修辞必须自见、自伐,从粗粝的原始语言材料里脱身而出,才能彰显,进而澄明。

修阁楼的人

马永波

修阁楼的人与天空构成斜角

一下午,他的领地又拓展了一块

红色的坡屋顶在他身后波动

这阁楼,供奉一只巨大独眼的神龛

一个界限,同时定义房屋和天空

它容不下太多东西,它是局限性

与无限的对话,是房屋的备忘录

继承下来的灰尘,木头衣架

你只能在里面哭泣和小睡

暂时从生活的强迫症中隐退

童年嘎啦作响的玩具

失去色彩的花盆,光亮,空袖子

他在那里可以反复试穿一个阴影

反复倾听一场早已停息的雨或者雪

注视着僵硬的树在脚下聚集着水洼

他不能在此生活,他不能忍受

旧家庭影集里的自己穿过屋顶逃逸

作为人类想象力与身体

最合乎比例的设计,阁楼

从黑暗的波涛中拼命探出脑袋

到了傍晚,修阁楼的人抽烟,歇手

静止的身影放大,向天边延伸

  [林忠成赏评]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坛曾风行一种写作修辞:叙事,于坚、韩东、马永波等是践行者。这首《修阁楼的人》具有完备的叙事修辞。叙事,是伟大的结构主义在新语境下的复活,经过知性的润泽,形而上的烛照,不再是结构主义的复制式还魂。成功的叙事,能达到“理懿而辞雅,事核而言练,气伟而采奇”(《文心雕龙》)的效果,兼具术通、意显、体周、密理特点。叙事写作在当时的出现,是对以海子为代表的神性写作的一种反拨,90年代初期至中期,整个诗坛充满凌空蹈虚的大词,繁缛之风盛行,诗坛结采绵靡,藻溢于辞。诗人们一下手就往终极价值靠,仿佛非此不足以关怀人类,不足以投注彼岸。

叙事作为一种语言功能,进入现代以来,跟结构主义一起,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批判。让·弗·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指出:“叙事功能正在失去它的运转部件,包括它伟岸的英雄主角、巨大的险情、壮阔的航程、极其远大的目标,它逐渐消散在各种叙事语言因素的迷乱星云里。”福柯、利奥塔、弗兰克、詹姆逊等一批哲学家认为,进入后现代社会后,叙事必随着结构主义的衰落而衰落,后现代社会是一个局部决定论的社会,再也不是整体主义的,它们无法把握碎片化的存在。整体论或者结构主义,适宜秩序井然的古典主义时期,文明处在牛顿式的规范运转中,包含语言与思维方式。让·弗·利奥塔觉得,“未来的社会将不大可能落入牛顿式人类学的规范,反而会遵循一种语言粒子应用学的规律……它们只能导致机制的瓦解——即局部决定论”。

具体回到中国语境,它还未进入后现代社会,不具备消灭结构主义的温床,在语言定势上也还未做好准备。在马永波等诗人笔下,叙事已进入局部化、耗散化、复调化状态,它掺入思辨机制,知识之花开遍诗行,“一个界限,同时定义房屋和天空”“暂时从生活的强迫症中隐退”,具备以上特征的句子在本诗里比比皆是。是思辨与知识擢升了叙事水准,“思辨机制与知识之间有一种含混关系,它表明知识之所以名副其实,因为它依靠具有合法化作用的第二级话语来引用自己的陈述。”(让·弗·利奥塔)

经过现代性改良的叙事,一样可达辞裁以辨、事通而赡、事切而情举之效。

后事指南

杨小滨

我刚死的时候,他们

都怪我走得太匆忙。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死,

忘了带钱包和钥匙。

“一会儿就回来”,

我随手关上嘴巴,熄掉

喉咙深处的阳光。

我想下次还可以死得再好看些。

至少,要记得在梦里

洗干净全身的毛刺。

后来,我有点唱不出声。

我突然想醒过来,但

他们觉得我还是死了的好,

就点了些火,庆祝我的沉默。

  [林忠成赏评]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指出:“死亡自身成为了否定之物,它形成了变化不定和无意义的聚集。”杨小滨这首《后事指南》探讨了死亡的变化不定,“我”死得充满狐疑、模棱两可,死得充满后现代意味,“都怪我走得太匆忙”“忘了带钱包和钥匙”“我突然想醒过来”。在哲学视域里,死亡是存在的延续,但是海德格尔的看法更极端,在《存在与时间》里他断定“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实际上死着”,否决了存在与死亡的线性关系,把此在直接当作死亡的一部分,也即意味着现代人一出生在形而上学上就已死亡。“此在向来已委托给了它的死亡,这同时就是说:它在向死存在之际,总已经这样那样做出了判断。”(《存在与时间》)死亡属于虚无,虚无乃存在本质,“对我们来说,虚无也属于存在。”(《形而上学导论》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的观点与佛经惊人相似,《楞严经》里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人在来到世上之前,处于茫无涯际的黑暗中,死后重新坠入茫无涯际的黑暗,而出生只不过是偶然被存在照亮,“彼暗中人,忽获灯光,见种种色,应名灯见。”(《法华经》)

日月朗照的此在,在佛陀、海德格尔、老庄等大圣大哲眼里,不过是“无”,世界与人的物质化存在作为实体毫无意义。海德格尔断定,“在此,这就叫:嵌入无”。无才是世界本源,才是统摄宇宙万物的道,它不能说出,“面对无,一切‘有所说皆归沉默”(《形而上学导论》)。既如此,人与万物在强大的虚无面前只能束手就擒吗?并非這样,人还需要承担起虚无的本质属性,“在死的眼皮底下昂然直行,以便把它自身所是的存在者,在其被抛状态中整体地承担下来。”(《存在与时间》)

树懒闪电

向以鲜

虽然倒悬于南美丛林

却更像微笑的东方圣贤

大自然的觉悟者

贪看懒与真的秘境

形而下的慢,获得藻类

植物信任,毛发即大地

以此成为潮湿大陆

最隐秘的一部分

树上真好,数不尽的树叶

饱含雨水和营养,繁星

落花和果实,照亮

形而上的慢镜头

不要以为慢就是懒

慢到骨子里,才能钩住

世界的要害,才能

摄取闪电的核心

  [林忠成赏评] 去甚、去奢、去泰,是一种古典主义价值。道从口出,淡乎寡味,视之无形。树懒似乎是自然界老庄哲学的坚定践行者,属世界上行动最缓慢的十大动物之一,极其懒惰,懒得吃食,懒得玩耍,懒得交友,最大嗜好为睡觉,它经常抱着树枝连续睡一个月,即使被猛兽追赶,临性命之忧,逃跑的速度也才每小时9米。众兽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树懒却“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发出“■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道德经》)的感慨。

众兽皆有以,其独顽且鄙,独异于兽,食于道。树懒的道为无为,对熙熙攘攘的世界毫无兴趣,以鼾声屏蔽滚滚红尘。诗中说它“虽然倒悬于南美丛林//却更像微笑的东方圣贤”。树懒就是动物界的李聃,巢穴里的叔本华,抱着树干睡觉的庄子,对生活采取减法,“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道德经》)。只有洞悉存在本质,才能自主选择一条荒无人烟的僻静之路,深入荒凉比深入繁华更需要勇气,选择无为比选择有为更需要胆识。诗中称其为“大自然的觉悟者”。树懒终生极少下树,一辈子生活在树上,拒绝进入尔虞我诈的动物世界,无欲争夺水草、地盘,“致虚极,守静笃”。由于无为无欲,树懒生命得以保全,其天敌甚少,肉质腥臊难吃,美洲豹、蟒蛇、角雕只有在饿得眼冒金花时才把它当作无奈选项,类似于人类缺粮食时吃观音土、吃草根树皮。

荒凉的价值观,与寂静价值观同构,洞悉万物终极归宿为虚无,一切终将坠入永恒的寂静,逃无可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道德经》)

老婆

黄梵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林忠成赏评]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其实,人之恨,重要的源头来自风月与裙裾、章台与杨柳。现代诗人很少把老婆写进诗行,献给情人的汗牛充栋,投鞭断流。刘勰在《知音》一文中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而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读者从一首诗的行文可以窥见作者内心情感。老婆这个话题非常棘手,她不再是恋爱中那个珠玉潜水、内明外润的尤物,被厨房油烟蒙蔽了光泽,被柴米油盐污损成累累雀斑的陋妇。在心焦力瘁的职场与家庭重压下,降格为悍妇。由于太熟悉,像左脚熟悉右脚,上唇熟悉下唇,反而无从下手。切入角度稍不注意,便坠入流俗,难出奇出新。

隐秀、远奥,隐而味深,情繁而炜烨,是这类文章成功的秘诀。张慧言在《词选序》指出:“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渺以喻其致。”本诗以影影绰绰的词像,捕捉老婆的日常生活:高跟鞋、玉嗓子,孩子做作业时大发雷霆,“有时,她也动用恨/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恨什么?未具象化,这就是低回要渺的妙处。

本诗结尾,以牙齿和舌头的关系,写出了夫妻间爱中带恨、以嗔为爱的复杂,以柔情蜜意的仇恨互相浇灌。夫妻之爱恨,属凡俗庸常人生的“所有相”。华严经里说:“凡夫生染爱,实无有染着。如于眠梦中,染着于诸色。亦如刀割物,而刀无所知。”爱像染料一样为生活染色,无爱,生活将为素色。爱人之恨,如刀割物,未施麻醉术,刀从来只享受切割的快感,未曾想对方的疼痛,这是爱的悲剧性宿命。人来到世界,就像一颗水珠涌入大江大河,“随生死流,入大爱河。爱河干枯,令汝解脱。”(《华严经》)河床枯竭,水珠蒸发,爱恨皆被悬置、消解。只有少数看透生死轮回的圣贤大哲才能参透这道理。

海棠花开了

李笠

一个妩媚的声音在灰色里荡漾,清澈如童年

傍晚母亲喊回家吃饭的声音:“海棠花开了”

我忽又站在上海香山路一个下雨的庭院里

胭脂色望着我,仿佛我是秉烛夜赏的苏轼

这里,布拉格,没有海棠,但下着江南的雨

教堂的钟声荡漾着甜蜜的汉语:“海棠花开了”

[林忠成赏评]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乃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这首诗写身处异国他乡的诗人,在雨中突然产生错觉,耳边传来母亲呼唤回家吃饭声,误把布拉格的雨当成江南的雨。“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诗经》)父母往往是故乡的具象化。被割断精神脐带的异乡人,对故乡的怀念是本源式冲动。德国的诺瓦利斯认为,哲学活动的本质就是精神还乡,凡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皆可称为哲学。诺瓦利斯觉得,“乡愁源于对异乡的不安,家园消解了乡愁的不安”。那么,是否终生居住在故乡就能一劳永逸地消解这个不安呢?诺瓦利斯持否定看法,他说“家园的熟悉和稳定又会产生新的不安”,从存在的终极意义上看,“不安是人最根本的状态,生命存在一天,这种不安感永远不会消失”。文学、哲学、艺术等是人类为了抵消存在的不安而发明出来的,借此短暂地逃避不安。

这些,完全是现代主义宰割人类以后带来的副产品,海德格尔说过:“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惶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国传统文化缺少普泛性的图腾或宗教,几千年来,国人以祖宗、族谱、牌位、墓碑、血统为宗教,奉之为至高无上的意识形态。家园情结、乡愁意识特别强烈,这种情结以诗表达,更有一股镌碑刻牌的味道,海德格尔指出:“诗唤出了与可见喧嚷现实对立的非现实梦境,在这世界中我们确信自己到了家,正是以这种颠倒方式,诗人所说和所理解的才是真正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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