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一叶:一百二十多年前的日本文坛闪电

2021-03-15 05:47默音
山花 2021年3期
关键词:青梅竹马小说

默音

在日本,提起樋口一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五千日元纸币上的女作家。她的形象登上纸币是在2004年,随着2024年日币改版,她将从纸币“退隐”。不过,樋口一叶留下的文字并不会随着外部世界的起伏而变化。那些小说如同历史长河里沉淀的沙金,总在那里,只等有心人伸手打捞。

稍微熟悉日本文学史的人,无论国籍和母语,都会对樋口一叶短暂贫穷的一生产生感慨。她生于十九世纪晚期,与年代稍早的艾米莉·勃朗特、安妮·勃朗特一样,死于肺结核。短短二十四年的生命历程,她留在身后的作品有小说、随笔、日记与和歌。今天对她的评价主要是关于小说的。二十二篇小说当中相对成熟的作品都诞生于她的人生的最后阶段,所谓“奇迹的十四个月”。

考虑到国内的读者未必了解樋口一叶的生平,在此先作一番介绍。

樋口一叶的祖父一家住在甲斐国山梨郡中荻原村(今山梨县甲州市盐山),务农为生,家境尚可。她的祖父樋口八左卫门跟着村里的住持念过书,自号“南乔”,写俳谐、狂歌等,在农耕之余教村里的孩子写字,还给不识字的农民做代笔。

樋口家长子大吉成人后,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古屋彩芽的恋爱受到对方家庭的反对。古屋家同样是农民,家境比樋口家要富裕一些。大吉讨厌务农,加上彩芽怀了孕,两人在安政四年(1857年)私奔到了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这时大吉二十七岁,彩芽二十三岁。大吉丢下家业离开,樋口家由他的弟弟喜作继承。

大吉和妻子一共有五个小孩。这对夫妻多次更换名字,此种做法在当时的日本很常见。在第三个孩子奈津(后来的樋口一叶)出生后,大吉改名为则义。至于妻子彩芽,离乡后常用的名字是多喜。以下就用则义和多喜称呼他们。

到了江户,多喜生下长女藤,将女儿暂时送给别人抚养,她到本乡汤岛的旗本稻叶大膳的家里(旗本是有面见幕府将军资格的大名),给他家刚生下不久的养女阿矿当乳母。则义通过同乡的前辈真下专之丞的介绍,在蕃书调所(江户幕府直辖的西方学问研究教育机构)做低级职员。可以说这对年轻夫妻从抵达江户之初,就怀有出人头地的梦想。小两口努力赚钱和储蓄,在庆应三年(1867年)也就是他们离家的第十年买了幕府直参的武士身份。紧接着第二年就是明治元年,没落士族纷纷流散,在时代的激变中,则义的身份从幕臣变为东京府的下级官吏,算是“转型成功”。

则义和多喜生了三个儿子,活下来的是泉太郎和虎之助,另一个在生下后不久夭折。明治五年(1872年),二女儿奈津降生。奈津常用的名字是夏子,她在日记的署名也经常是“夏”“夏子”。樋口一叶是她自己取的笔名。以下用一叶称呼。

一叶家经历过许多次搬家,他们全家在一起并且生活最安定的时期,是她四岁到九岁之间,住在本乡六丁目的时期。那是一栋则义买下的大房子,位于东京帝大红门对面,与法真寺接壤。她四岁那年,则义辞职从事不动产买卖和金融业(高利贷),樋口家的家境此时相对殷实。则义完全不上班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后来边上班边放贷。到一叶九岁的时候,则义卖了房子,到警视厅警视所工作,回到月薪二十元的官吏生活。

明治十年(1877年),五岁的一叶就读本乡学校,不久退学。一种解释是,因为她过于年幼;另一种是,则义对公立教育不满意。同年秋天,一叶进入私立吉川学校,三年半后转入私立青海学校。明治十六年(1883年),她十一岁,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小学高等科第四级毕业,前后加起来一共念了五年半的书。则义想要让一叶继续读书,多喜反对,认为女孩子不用学那么多学问,该学针线活和家务。在父母一番争执后,一叶从学校退学。她在后来的日记中写过,“不上学让我难受得像死了一样,但终于还是停学了。”

则义并没有彻底放弃对一叶的教育,先是让她以通信的形式请和田重雄指导和歌,又在一叶十四岁那年将她送入中岛歌子的歌塾荻之舍,学习和歌、千荫流的书法,以及古典。荻之舍的学生多是华族的夫人小姐,因此,一叶和另外两位“平民组”的伊东夏子、田中美浓子关系相对密切。荻之舍有和歌的品评会,从这时起,一叶的和歌就经常在众人当中领先。

明治二十年(1887年),一叶十五岁,大哥泉太郎因肺结核病逝。此事给全家巨大的打击。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一叶成了家中的户主,则义担任监护人。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可以说是一叶立志从事文学的激励事件。她在荻之舍的师姐田边龙子(后来的三宅花圃)为筹措其兄长的葬礼费用,在二十岁的年纪写了小说《树丛莺》,在金港堂出版,得稿费三十三元二角。

一叶十七岁那年,则义过世,接着婚约对象涩谷三郎悔婚。从樋口家的角度看,涩谷此举是背信弃义,一叶也从未原谅过对方。两年后,涩谷重新向一叶求婚,被一叶拒绝。

涩谷三郎后来在新潟裁判所担任检事、判事,赴德国留学归国后,又担任东京控诉院判事、秋田县知事、山梨县知事、早稻田专门学校校长等职,可说是一路顺遂。他于昭和6年(1931年)去世,时年六十四岁。

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十九歲的一叶正式决心写小说,希望能靠稿费改善窘迫的经济状况。父亲过世后,母女三人每个月的开销将近八元,光靠她们做缝纫和手工赚钱是很艰难的,何况还有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务需要偿还。也就是在这一年,她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在《东京朝日新闻》担任记者并连载小说的半井桃水。

研究者大多将桃水作为一叶破灭的初恋来看,至于两人之间的实际关系则是众说纷纭。此次新译的《青梅竹马》收入的日记从明治二十四年起,对两人的交往有详细的记录。不过,一叶的日记有创作的成分,其中有省略,也有变形。

总之,正是由于邂逅桃水,一叶正式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她的第一篇小说《暗樱》发表于桃水创办的《武藏野》第一期,其后又在该杂志陆续发表作品。《武藏野》只发行了三期便夭折,一叶的小说这时尚且生涩,并未获得多大的影响。

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因为家境愈发窘迫,加之一叶打算脱离“糊口的文学”,和家人商议开店。她们从朋友处借钱租了下谷龙泉寺町的房子,开了一间小店。店里售卖零食、杂货和玩具,进货由一叶负责,妹妹在家做针线活儿并看店。

这一年的年底,拿到二月刊载于老牌文学杂志《都花》的《晓月夜》的稿费十一元四角,一叶原以为是十元,格外惊喜,便带了钱和母亲一道去看望稻叶矿。稻叶家是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春日局曾经嫁入的世家,在明治后期是两千五百石的旗本,一叶的母亲多喜在他家当乳母那会儿,阿矿被称作“公主”。对樋口家来说,阿矿算是没有血缘的亲戚。进入明治后,阿矿接替户主,入赘的丈夫稻叶宽做生意失败,家道中落,宽只能当人力车夫和苦力来维持生计。稻叶家的现实也反映到一叶的小说中,《十三夜》的高坂录之助明显有稻叶宽的影子。

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关掉店铺并迁居本乡丸山福山町的一叶迎来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她陆续发表了《大年夜》《浊江》《十三夜》《青梅竹马》等作品,一举成为文坛最受瞩目的女作家。好几家杂志的编辑常到一叶家拜访,她家逐渐成为沙龙般的存在。另一方面,因为一叶发表作品主要在同人杂志《文学界》,并非每次都有稿费,樋口家的家境仍然不佳。

拥有了文名、文学圈熟人的一叶,并未因此志得意滿,她清醒地认识到,作品受到高度评价,很大程度上和自己的女性身份脱不开关系。

因罹患肺结核,一叶于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去世。

关于一叶的生平简介如上,下面谈一下她的作品。

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三月发表在《武藏野》的第一篇小说《暗樱》讲述的是少女的暗恋。十六岁的千代和二十二岁的邻居良之助自幼青梅竹马,千代自以为把对方当作哥哥一般。两人去逛摩利支天的庙会,偶遇千代的同学,被调侃了一句“郎情妾意”,千代惊觉自己心中的感情,从此一病不起。故事的结局,千代的生命已如风中烛,她留给良之助一只戒指,一句“明天和你道歉”。这篇小说整体较为稚嫩。

同年十一月发表在《都花》的《埋木》,是一叶首次拿到稿费的小说。《埋木》讲的是萨摩烧陶画工入江籁三兄妹的故事。兄妹俩一个迂腐固执,追求艺术;一个内心纯善,暗藏激烈。这对兄妹邂逅了籁三从前的师弟,被卷进一场阴谋,走向悲剧。此时一叶尚未脱离受王朝文学以及和歌影响的文风,遣词华丽,多用排比句。籁三的人物形象很可能是以一叶的哥哥虎之助为蓝本。

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十二月发表于《文学界》的《大年夜》,一改早期过于矫饰的文风,叙事方式变得简洁有力。所有情节被放在同一天,有研究者认为此写法受到井原西鹤的影响。主人公阿峰在悭吝的山村家做女佣,她的舅舅生病,一家陷入困窘,阿峰想要在大年夜向太太借两元钱,却被拒绝,于是决心铤而走险偷钱。山村家的浪荡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扮演了阿峰的拯救者,故事留有余白,引发读者的想象。不难看出,经过下谷时期开店生活的磨砺,一叶不再专注于美学,而将视线投注到穷苦人的身上。

日本的研究者将一叶的创作高峰称为“奇迹的十四个月”,这段时期始自《大年夜》。此后,一叶的小说有了质的飞跃。

《行云》发表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五月,看得出中日甲午战争的背景。一叶后来写过《通俗书简文》,在这个短篇里,书信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东京亲戚家借住的年轻人野泽桂次对主人家的女儿阿缝怀有恋情,阿缝因为要面对严苛的后妈和冷淡的父亲,惯于掩藏心情,总是波澜不惊。桂次在乡下的养父其实是他未来的岳父,他全靠岳父家资助才能拥有东京求学的生活,被乡下写信催促,只能回去成婚。在桂次的身上,不难看到涩谷三郎的影子。男人追求现实的名与利,女人却只能在现实的夹缝中生活。从《大年夜》到《行云》,一叶小说中的嘲讽性也变得愈加锋利。

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九月刊载于《文艺俱乐部》的《浊江》,被看作是和《青梅竹马》接近的力作。文中着力刻画了陪酒女这一“特殊职业”的女性形象,阿力和她的同伴们表面光鲜,内里有不为人知的惨痛。因为阿力失去家财并落到社会底层的源七,对妻子恶声恶语,是典型的心智迷乱的青楼客。在一叶之前,作家们纵然写到青楼生态,总是从男性视角出发,这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从女性角度对卖笑营生的书写。

《十三夜》于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发表于《文艺俱乐部》的临时增刊《闺秀小说》,又是一部立足女性视角的作品,主题是离婚。普通人家的女儿阿关嫁给高官,婚后生活不幸,在阴历九月十三的月圆之夜回到父母家,提出想要离婚,却被父亲以种种现实理由劝退。回家路上,她所搭乘的人力车的车夫正是小时候暗恋的男子。就像《大年夜》的主要情节发生在一天之内,《十三夜》的过程凝缩在一夜,巧妙地勾勒出明治的家长制度和附庸于男性的女性的地位。

明治二十九年(1897年)一月刊载于《国民之友》的《岔路》是一部短而有力的作品,以不到六千字的篇幅描述了穷困中的男女对“出人头地”的取舍和态度。一叶特别善于描写男女之间若有所无的情愫,读来回味悠长。

几乎所有评论家和读者都会同意,《青梅竹马》是樋口一叶最好的小说。这部作品最初断续连载于《文学界》(和现在日本的文学杂志《文学界》只是同名,并非同一刊物),从明治二十八年一月到二十九年一月。

故事的主人公是几名少年少女,虚岁十四岁的美登利,比她年长一岁的信如,比她小一岁的田中正太郎。美登利和父母还有姐姐共同生活在吉原妓院大黑屋的宿舍,姐姐大卷是花魁(头牌妓女),美登利因此零花钱不断。她出手阔绰,在一起玩的孩子们当中树立起了女王范儿。寺院住持的儿子信如显得内向、阴沉,与他相反,生在高利贷放贷者家庭的正太郎性格开朗,整天和美登利黏在一块儿。尽管信如素来冷淡,美登利对他有着极为浅淡的、连自己也不分明的情感。故事从夏天的千束神社庙会到十一月的酉市,美登利身边和她自身的变化贯穿全书。读者以旁观的角度,一眼望尽少女美登利被局限的命运,等待她的,将是和姐姐一样置身青楼的未来。一叶用伤而不悲的语气侧写了无法挽回的“儿童的时间”,字里行间充满了花街吉原的呼吸。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发行量大的杂志《文艺俱乐部》全文重刊《青梅竹马》。同月,森鸥外、幸田露伴、斋藤绿雨在《觉醒草》的评论专栏“三人冗语”中对《青梅竹马》作出高度好评。可以说,从此,一叶在文坛的地位彻底确立,然而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刊登于《文艺俱乐部》的《破灭》,是一叶最后的作品,讲述了母女两代人的悲剧。与四郎的妻子美尾爱慕虚荣,抛下丈夫和年幼的女儿,不知所踪。受此刺激,与四郎辞去公职,成了放贷的商人。他于五十岁去世,留下大笔财富给女儿町子和入赘的女婿金村恭助。恭助很少在家,町子常守空宅,内心落寞无处排遣,除了和婢女们闲聊,有时把关注点放在家中寄宿的书生千叶的身上。其实,恭助在外面有情人,私生子也已长到十一岁。他听闻妻子与书生的绯闻,將美尾赶到别院。故事的原型来自一叶在荻之舍的同学,应该作了艺术上的处理。可以看出,这个中篇更像是长篇的雏形,有许多未尽之笔。

此外还有一部残篇《里紫》,明治二十九年二月刊于《新文坛》。从仅发表的上章看,讲的是杂货店店主的妻子阿律对丈夫撒了谎,去见情人,在路上产生的心理纠葛。考虑到明治时期仍有通奸罪,小说后半的发展着实难以预期。濑户内寂听在1996年出版的《我的樋口一叶》中,模仿一叶的文体对这篇小说作了续写,不过行文气质毕竟各有千秋。

总的来说,一叶的小说浸透了无法发声的女性的悲凉。明治时的社会存在种种无言的高压,来自父权、男权社会的,与贫富差距有关的,这些都被一叶的笔尽数描摹下来,清晰可见。

当我们谈论作家的时候,一方面会注意到“写什么”,另一方面则是“怎么写”。

一叶的文体相当独特,其间经历了明显的变化。处女作《暗樱》用了雅文体,夹杂和歌,有装饰过剩的趋势。到了《大年夜》,其叙述风格有了质的飞跃,是她后来标志性的“雅俗折衷体”,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岔路》因为对话较多,读来最为平易动人。不知为何,到了《破灭》,整体又有些往雅文的方向走。

二叶亭四迷从明治二十年(1887年)开始连载的《浮云》,标志着日本言文一致运动的兴起。一叶只写过一部口语体小说,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的《这孩子》。叙事由婚后三年的年轻妻子“我”的独白构成。性格刚烈的“我”嫁给法官,夫妻不和,做妻子的一心盼着孩子死产,自己可以回娘家,结果孩子顺利出生,“我”因此感觉到了活着的快乐。全文以快乐的语气表达出对婚姻关系的反讽。至于采用这一文体,很可能是应约稿的《日本乃家庭》的编辑的要求,也可看出一叶在写作上的探索。《这孩子》与一叶的其他作品相比,显得比较普通。可以想象,如果一叶能活更久,她的文字风格也一定会有更多的改变。

一叶的日记在她的创作中占有很大的分量。现在能读到的,除了明治二十年(1887年,一叶15岁)的一册,其他的从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四月起,到她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七月,正好和她开始走上文学道路及至绽放光芒的时期重合。《青梅竹马》选取的是与创作和生活重大事件有关的部分。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一叶的日记往往不是当天记下发生的事,而是基于备忘录,一次将过去的一段时期写完。她的日记可以看作某种意义上的私小说,有个人想象和装饰的成分,也是她内心情感的曲折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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