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摆渡人

孟鹏婷

电视剧《生死接线员》是由中国台湾制片的一部医疗职业剧，与一般的医疗题材不同，这部剧的主角是一群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摆渡人，他们为生命按下了“重启键”，让生命得到了延续。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是一种陌生且尴尬的存在。提到器官移植的医疗成就，光环大多集中在主治医师身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群体——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寻找潜在的器官捐献者，在确定器官来源之后，辅助器官捐献和器官移植的工作。

目送一部分人离开这个世界，又给另一部分人送去新生的希望，作为挽救生命的“最后手段”，器官移植可以帮助那些器官衰竭濒临死亡的患者重获新生。《生死接线员》中这样形容他们的工作：赶在丧钟响起前，与死神做最后的交易。

对职业的理解与思考

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最初是来自于红十字会和医疗机构的志愿者。2010年3月中国正式启动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工作，这一职业随之产生。2015年，我国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体来源，公民自愿捐献成为器官移植使用的唯一合法途径。这标志着中国器官捐献事业进入了更文明的新阶段，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工作意义更为深远，他们奔走于悲痛无助的家属与亟待器官移植的病人之间，如果说生死之间有一条河，那他们就是这条河上的摆渡人。据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显示：截至2020年12月9日有效志愿登记人数为2671893，截至2020年11月30日，实现捐献32009例，捐献器官93989个。这些数据背后，是一个个浸着泪水的故事，也承载着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奔走与努力。

从2010年开始，王璐的人生就和器官捐献绑在了一起。她是我国启动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后，首批持证上岗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之一，至今接触了近500名潜在捐献者，成功协调了30多例器官捐献。这30例捐献当中，又有6例实现了器官移植手术。这个数字是多还是少，王璐不太关心。她觉得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要真正尊重捐献者的意愿，不_定要达到多少数量，也不是多救几条命那么简单，而是传递器官捐献理念。

工作中，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您愿意捐献器官吗？”头两年，这句话被患者家属甚至医院同行拒绝的次数能以百来计。但是拒绝也要问，因为每问一次，就有可能有人因此活下去。在被问到工作中什么时候最难过时，她说：“我觉得最难过的时候，不是我被拒绝的时候，而是他们抬起头来说：‘好，我愿意。这个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接下来我会跟她一起去面对这场死亡，我会体会到她的悲伤与难过，也只有我这么用心去体会，才可以帮她去完成这个心愿。”

2012年，北京佑安医院的一个小患者是她第一个器官捐献的案例。小女孩珍珍在治疗到第15天的时候还是没能活下来，接下来就是谈器官捐献的事情，她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却始终没能开口。最终是珍珍的父母主动提出了他们的想法，于是那天医院实施了北京市的第一例器官捐献。珍珍的妈妈曾和王璐说，珍珍一直想要一条红裙子，今年都没有给她买。珍珍去世那天，王璐忙完事情就赶紧打车去附近商店买了—条红裙子为珍珍穿上。珍珍的妈妈抱着王璐哭了好长时间，一直在说谢谢，可王璐觉得跟他们比起来，她做的这些不算什么。“在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把他们仅剩的东西捐献出来去帮助别人，是我帮助了他们吗？不是，是他们净化了我。”

“我们深知，决定捐献的绝对不是单凭我们的劝说，而是捐献者及其家属本来心存善念和大爱，感恩每一个给我们沟通机会的患者家属。捐或不捐，我们绝对尊重患者家属的选择，我们只是想用最正确的沟通建立连接，让患者家属少一点痛苦，多一份信任、理解、温暖和希望。”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器官捐献协调员刘永光说。

尽管见多了生死瞬间，在面对生命的逝去时器官捐献协调员还是会忍不住掉眼泪，依然看不得生命的脆弱和家属的无助。一边是即将逝世的生命，一边是等待着重生的生命，摆渡在生死之间，协调员的心里往往充满了挣扎与矛盾。兰州大学第一医院器官捐献协调员朱玉娟两年前接触到了她工作中的第一例案例。病人的孩子只有四五岁，妻子是个农民，文化程度不高，没有想法，整日呆呆地坐着。病人的父亲也是农民，一只眼睛残疾，老伴已经过世，现在又要面对儿子的死亡。“我听他们说这些，他们没哭，我先控制不了自己了。”同理心让朱玉娟把自己带入到了他们的处境中，不知该如何开口。

湖南省红十字会的一位器官捐献协调员谈到这份工作时说：“每做成一个案例，就会有人获得重生，也许这是唯一能够支撑我走下去的原因。但是在每一个器官捐献案例里面，看到年轻生命戛然而止，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内心无比感慨生命的脆弱。每一个捐献者都是因突发疾病或者意外才走到生命的尽头，当捐献者家人苦苦等待治疗无望，反复拷问、反复斟酌接受器官捐献这项选择的时候，往往我也陪伴他们走完了他们痛苦绝望的心路历程。他们哭泣，我内心哭泣，他们绝望，我内心跟着绝望。”

器官捐献，对一方意味着死亡、痛苦、无助、绝望、不幸，对另一方却意味着重生、希望、感激、幸运、抱歉，似乎没有哪一项工作能让人如此纠结。每天徘徊于生死之间，也让器官捐献协调员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新的认识。“这份工作做久了，年轻气盛时的小脾气，跟家人较劲、任性的小毛病全都没了。当你体验了那么多家庭的悲欢离合后，你就会对你的家庭格外珍惜。”北京佑安医院器官捐献协调员刘源越来越体会到，一个人的生命不是自己的，而是一个家庭的。“把家庭照顾好了，保护好自己的健康，只有为家庭、为社会作了贡献，真的到死亡那天，才能不留遗憾。”

“器官捐献的这几年，让我更加学会思考，更加多地了解到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群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更多地被普通人的大爱和平凡所感动，也让我更多地学会珍惜，也学会理解。”湖南省红十字会的一位器官捐献协调员在自述中说道。

情感的桥梁

器官捐献的进行要遵循“双盲”原则，即捐赠和受赠双方互不知晓对方信息，这是国际通用原则。这样的原则规避了潜在的伦理问题。但在情感上，受赠方无法表达内心的感谢，捐赠方也无法分享到重生的喜悦。所以当捐献完成后，器官捐献协调员往往还要承担桥梁的责任，关怀家属，传递情感。

2019年9月11日，北京市通州区的一处房屋意外倒塌。一岁八个月大的满玉昂被救出，23天后被确诊为脑死亡。经过一番挣扎，玉昂的妈妈决定捐献儿子所有可用的器官。“最起码他的生命还在别人身上延续。他的器官还能救四到六个小孩，这也是他最好的归宿，对我们心理也是种安慰。”问起她有什么愿望时，这位母亲再三哽咽，她说我想听听我孩子的心跳。玉昂的心脏被移植到了一个两岁八个月大的小女孩身体中。同样的血型，相似的年纪和体重，玉昂给了这个小女孩—个生命的礼物。但由于“双盲”原则，玉昂妈妈的这个心愿实现起来并不是特别的容易。于是器官捐献协调员录下了小女孩的心跳，传到小熊玩偶里送给了玉昂妈妈。她紧紧地抱着这个小熊，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对玉昂父母来说大概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

器官捐献协调员帮助双方沟通情感的案例并不少见。浙江省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何炯曾经说服一位女生的爸爸将女儿的心脏捐赠给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位父亲唯一的请求就是听对方叫他一声“爸爸”。在心脏移植手术之后，何炯来到受赠者病房，拔通了电话，两个陌生的男人，因为一声“爸爸”联系在了一起。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否泣不成声，但此刻，她知道他的遗憾得到了弥补。

器官捐献协调员不仅挽救着生命，也传递着喜悦，守护着感动，他们让死去的生命得到了新生，也让活着的人得到了安慰。北京友谊医院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佟鑫说她的微信好友列表几乎都是捐献者家属。“他们当中很多人一直很难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所以她也会经常给家属们打打电话，聊聊近况，告诉他们逝世者的器官正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焕发生机，作为家属的他们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让生命延续生命

截至2016年底，美国的器官供需比约为1：4，而在中国大陆，这个比例接近1：30。我国每年约有30万患者因末期器官功能衰竭而亟需器官移植。至2018年底，据中国器官捐献報告公布的官方数据显示，我国公民器官捐献达到6302例，实施器官移植手术20201例，捐献、移植数量均位居世界第2位，亚洲第1位，但与亟需进行移植手术的患者数量相比，依然是杯水车薪。器官捐献协调员依旧在为拯救更多的生命而负重前行，他们要对抗传统的观念，也要负责解释死亡的真相，要面对生命逝去的悲痛，也要传递劫后重生的希望。

有人认为他们辅助器官捐献的数量是工作业绩，器官捐献协调员以此获取更高的工作酬劳，这种偏见仅仅是器官协调工作中众多困境之一，为了更多的生命可以活下来，他们甘愿做器官移植背后的无名英雄。当一颗肾在另一具身体里开始运作，当一片肺在另一个胸腔里开始呼吸，当一颗心脏在另一个胸膛里重新跳动，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终极延续，更是器官捐献协调员努力的成果。在短片《一个器官捐献协调员的独白》中，她说，“每当我一步一步走到ICU病房前，我觉得特别难，明知道会被拒绝，但这份工作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呢？因为它总要有个开始，我问出去了，可能有人就有机会活下来。”

不一定每个人都要成为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但每个人都必须面临死亡的问题，死亡不应该成为一个禁忌问题，生命应该是一个不断思考的过程，当我们无法回避死亡这个话题的时候，就应该学习如何和死亡打交道。《寻梦环游记》中有一句话：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被遗忘才是生命的结束，而器官捐献是生命新的开始，有人选择留下他的眼睛，继续观察世间的美好，有人选择留下他的心脏，让别人带着它继续跳动。这不仅是对一个逝去的生命的最好纪念，也是对另一个生命的莫大帮助。

“器官捐献是生命的礼物，是生命的延续，让别人接替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器官捐献协调员佟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