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小说家》：一次“买椟还珠”

莫狄骁

看过电影《刺杀小说家》后，第一反应是路阳改坏了。

此前从未读过双雪涛的作品，但影片给我一种强烈的不适感。这个判断是基于对双雪涛名声的信任，好比人们走进影院是基于对拍出《绣春刀》系列的路阳的信任一般。

连夜读过原著，又翻看了一些双雪涛的访谈，我愈发确认这个判断。路阳或出于商业考虑构建了一个全新的項目，但没必要通过改编双雪涛灵动诗意的原著来实现。本次影视化的呈现不是锦上添花，也非另辟蹊径，而是让人扼腕的买椟还珠。

小说改变现实

双雪涛的原著只有九章，不到三万字，收录于小说集《飞行家》。

原著的故事讲的是，假名“千兵卫”的前银行职员，因精神不好想去北极看熊，主动应聘任务。代理幕后老板“老伯”的男同性恋律师告知，一名默默无闻多次被老伯暗中打点退稿的小说家，在写一篇《心脏》。其中的赤发鬼据说能影响老伯健康，因而老伯决定雇凶了结。主角接近小说家，逐步交流，偶然得知小说目前卡壳处，有一名叫小橘子的女孩，与其多年前失踪的爱女同名。因此主角给出建议，启发小说家，并最终放弃任务。

故事里的“小说”写道，久藏从临终的母亲处得知，其父久天与当今统治京城的赤发鬼有旧。当年其父被赤发鬼杀害，母子逃难至此。久藏带着父亲遗刀进京复仇，路遇小橘子。赤发鬼使各区残杀，其靠得利换取枪支，以武力优势维持统治。久藏救下小橘子，同去见赤发鬼。久藏头脑武功平平，无法战胜，最终小橘子吹叶唤来血雾和红衣人，战胜赤发鬼。

在原著里，“现实”与小说的叙事平行交错，第二、四、六、九章为对小说的“引用”。有趣的是最后的红衣人登场，使现实与小说联结。

红衣人登场时手提头颅，该头还向赤发鬼汇报失败，才断气死绝，暗指现实中的律师。红衣人战胜后，小橘子叫其父亲，红衣人要带小橘子去北极看熊，显然是主角穿梭到小说里。因此也不妨理解为现实中，主角不但放弃任务，且反杀了律师和老伯。

影片中，雷佳音饰演的主角关宁，在一开始便怪梦缠身。彼时他还不清楚梦境就是小说家路空文（董子健饰）的小说《弑神》的世界，更不了解该人该作。以时间推断，关宁有怪梦时，小橘子也还未登场。

换言之，影片暗示了小说家仿佛真能造出一个世界，完全无关也不了解的人，也可能受其影响。这种改动虽增强了解读空间，仿佛饶有趣味，却大幅削弱了原著的魅力。

原著中的小说家水平如何，不妨稍作探寻。

律师称小说家水平不错，要老伯四处关照才无法出头。但以其卡壳处看，并非多难的桥段，竟须他人提示方破局。固然可能是当局者迷，不过更可能是水平尔尔。

以文笔而言，第二章的母亲临终颇动人，但其他章节都不算出彩。以构思论，久天毫无优点，一心复仇而已，情节老旧又无伏笔，最后以近乎机械降神的方式收场。无论怎么看，这最多算一位痴迷创作的爱好者，难称优秀的小说家。

窃以为，这正是双雪涛想要的：一个看似资质平平的小说家，竟有改变现实的惊天之力。这种极致的反差，更能彰显主旨。

这正是双雪涛想要的：一个看似资质平平的小说家，竟有改变现实的惊天之力。这种极致的反差，更能彰显主旨。

小说家能影响现实，体现在三处。其一，直接影响老伯健康，但从无实据。其二，老伯很早便打点封杀，可见其必有过人处。虽无实据，但律师所述似无欺骗的必要，何况小说家确实无名。其三，千兵卫因关切小橘子，直接穿梭小说，改变两界结局。

仅以后两点论，小说家也称得上有惊天之力。若老伯健康有碍之说为真，那更可谓能定人生死。

原著为彰显这种力量，让小说里的小橘子引起主角念动，最终改变两界。须知原著并无直播或发表小说的设定，从小说家与主角分享卡壳处之前的对话可知，小说家认为把正在创作的作品告知他人似乎不妥。而主角接受任务后对小说内容也毫无了解，可见从未读过。因此主角显然是得知了小橘子后，才如此激动，原著第七章有所体现。正是主角相信小说家的力量，一心要救这个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爱女的小橘子，才引起最终的改变。

至此，我们不难得出双雪涛这个故事的真正旨意—小说具有强大的力量，其奥义在唤起人心的共鸣。

至于其余喻指，如赤发鬼以枪支维持统治，小橘子所在的第七区擅长书画文艺而屡遭伤害等，固然也有不少解读。但这些都是次要旨意，影片或改或留，影响没那么大。本文不是原著书评，故按下不表。我们只需知道，原著以简洁诗意的架构，清晰传达了主要旨意即可。

道理并不复杂，更不罕见，只是包裹了一层精彩的外衣。但小说不止如此，把故事讲好，立意高远，才是一流功夫。

水煮菜变浓汤宝

某种意义上说，最佳改编剧本比最佳原创剧本更难得。

电影界不乏原著平平、搬上银幕后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教父》即为佳证，或许《霸王别姬》也称得上。但双雪涛的原著是严肃文学，要改为具有商业价值的电影，必然有所妥协—只是妥协何在，坚守几分而已。

改编的好路有两条，一为得意忘形，一为旧瓶新酒。可惜本次改编让人失望，沦为买椟还珠。

首先，影片最不妥的，是设定了一个有奇人异士的“低魔世界”。主角关宁身怀飞弹绝技，此后的“图书馆大战”也有两位奇人。此外便是在关宁完全不了解前，就以怪梦形式接触到小说世界，仿佛小说家路空文确能生造一个天地。此举大幅削减了原著的况味，原著对小说家是否真能影响现实不予置评，而以动人心念来彰显力量。但影片仿佛路空文确能“空空作文”，变成一个文字版的“神笔马良”。这样固然增加了趣味性，为影片最后打出的“小说家宇宙”留出足够的想象空间，但却是以牺牲原著的高度为代价。

其次，关宁最终改变结局，不仅因对路空文的理解与对爱女的思念，还有对李沐的仇恨。一来是抱怨李沐利用其寻女心切用假信息诓骗，二来是发现李沐似乎要对路空文之父的死负责。即本次刺杀很可能不是关联其健康，而是一个商业阴谋。这些内容太过芜杂，虽说将短篇改为电影，肯定要填充内容。但花多眼乱，过犹不及，“小说唤起共鸣即有力量”的立意不彰。甚至拿起路空文的电脑写作便解决了问题，让人好奇到底是路空文厉害，还是它的电脑是能改变现实的“神器”。毕竟這是一个“低魔世界”，不能排除“法宝”存在的可能。

最后，原著里的“小说”与影片中展现的“小说”也非常不同，影片改得不算好。

小说与现实互文，原著里久藏毫无优点，一如小说家。只是他要保护小橘子，用心感化，最后才靠小橘子唤出奇迹。这本是一个无聊的机械降神，但一旦结合整体立意，这个机械降神反而巧妙无比，使人为双雪涛叫绝。

在影片的小说中，少年空文（即久藏）虽也毫无优点，也一心保护小橘子，但有了一件黑甲保卫。黑甲的加入从商业上非常好理解，这种亦正亦邪、高冷又搞笑的伙伴人设，是好莱坞爱用的套路。但这种“开挂”削弱了少年空文无能的一面，也削弱了强烈对比从而彰显主旨的一面。至于劈开红甲亲兵的头盔一刀，让它窥见光明与爱，从而挣脱赤发鬼的控制等等，确实能让普罗大众更好理解最后的转变，但与原著那种红衣人横空出世、乍看突兀实则合理、明白过来后赞叹设计巧妙的阅读体验相比，差太远了。

至于原著中的“小说”角色赤发鬼根本不知道久藏，影片里的“小说”一上来就是赤发鬼派人追杀两姐弟（没有了妈妈多了个姐姐），兴许是为了对应影片里李沐对路空文有商业阴谋。希望灭口，以便当年与路父的往事不暴露。还有赤发鬼没有枪支，而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这些改编都无可无不可，个别细节还颇有亮点。但整体稀烂，比原著掉了几个档次，自然谈不上瑕不掩瑜了。

一位朋友点评精辟，“原著是开水白菜，电影是浓汤宝。”太商业，太妥协，太讨巧，也太鸡贼了。

恨铁不成钢

其实也不必一味苛责路阳导演，毕竟谁也不知道最终成品有多少是他的坚持，多少是无奈。何况抛开文本不论，该片的工业意义也不俗。其视觉效果、特效水平，都可圈可点。

《刺杀小说家》的文本鲜明而精巧，即便不处理成所谓的文艺片，也不应在视觉奇观上下太大功夫。

如果《刺杀小说家》是类似《鬼吹灯》或《长安十二时辰》这样，明显的商业化，或就奔着影视化改编来的作品，我不会那么感慨。而今的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皆因浪费了一个好文本。或许路阳确实不容易，得平衡各方，但也不妨碍我这样的观众发出些文人骚客的哀叹。

这种改编，让我想起近几年颇热的、对哪吒地再演绎。

《哪吒之魔童降世》口碑票房双丰收，号称让人对中国动画又有了希望。除开部分细节，作品的完成度很高，我也比较欣赏。然而，我也认为用哪吒来写这样一个故事有些“浪费”，立意比传统故事要低。

哪吒是中国神话里一个光照千古的人物，他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决绝直接回应封建父权礼教。如果要写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故事，窃以为犯不着动用“哪吒”，搬出哪吒，恐怕还是传统神话里让人耳熟能详的小孩角色太少之故。

反之，同在今年春节档上映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其编剧上有许多不足，故事完整性与人物弧光也逊色于《哪吒之魔童降世》，但其文本出色。该片走的是“旧瓶新酒”的改编之路，把握住哪吒亦正亦邪的一面，以多次转生、能否觉醒为题眼，将东海龙族与哪吒的恩怨放置在略带蒸汽朋克风味的紊乱美学世界中展现。可见其口碑和票房或许都不如前人，不少地方也待改进，但文本水平却不俗。

因此，我也期待《刺杀小说家》能在填补留白、辅以细化，甚至略带加花的同时，保留原有风味。而非如今成片那样拖泥带水，泥沙日下。说白了，这有些恨铁不成钢，毕竟对严肃文学的改编是多么难得，何必沦为商业企划的养料。

奇幻只是双雪涛借助的手法，绝非他追求的表达。《刺杀小说家》的文本鲜明而精巧，即便不处理成所谓的文艺片，也不应在视觉奇观上下太大功夫。不是要贬低该片的视觉团队，本人非常喜爱片中的视觉冲击，只是这些花哨之处对呈现所希望呈现的主旨来说，意义不大。太过专注奇幻的一面，是另一种意义的买椟还珠。

木已成舟，只能期待“小说家宇宙”能带来一个商业成功又有一定人文关怀的优质项目。而双雪涛的，或任何有诗意色彩的严肃文学，在下一次被改编前，能保留一丝体面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