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九月,农忙既歇,吃过午饭,父亲靠着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抽着旱烟,望了一眼日头。时已夏末,阳光悠悠晃晃的,像拉长了的线,温和地洒在大地上。
父亲抽完烟,把旱烟管往凳脚上敲了几下,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去挖百合吧。”我那时读初中,十四五岁,高兴地说:“好。”
父亲与我各拿一把锄头、一个编织袋,戴一顶草帽就出门了。
我们先到东南山,在满眼的青黛苍绿的柴草里,循着那清亮洁白的花寻找百合。百合在山中零零落落地长着,不是很多也不难找,找到后我们就用锄头连根挖起。百合的根是一种球状的鳞茎,可入药,收购站里收的。
山里空旷无人,我们彼此不说话,就用目光相互关照着。越往山里走,柴草越长,百合那洁白的花隐现在柴草之间,也越难发现了。有时我和父亲两人也彼此看不到人,只听到锄头的“嚯、嚯”声。
忽然,我发现了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繁茂的草丛中有一朵很大、很艳的百合花,开在高高的茎秆上,非常美。我被这“一枝独秀”的花朵迷住了,慢慢靠近崖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挖,不想伤及它一丝的根须。
等我挖出这棵百合花,抬起头来看,父亲呢?看不到了,再仔细去听,也听不到声音了。我随口叫了一声,没回音。慢慢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涌遍我的全身。整座山变得死一样地沉寂,一种可怕的肃穆感向我袭来。我颤抖地呼叫起来:“爸爸,爸爸……”山谷里传来可怕的回音,周围更加肃静了。
我把父亲弄丢了!再看这山、树、柴草,似乎都不一样了,变得陌生和疏离。我强作镇定,独自一人在深山里没有方向地走着,百合花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用眼睛搜索,用耳朵倾听,父亲却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丝毫踪影。这时候每吹来一阵微风都让我惊悸,脚下不知怎么地不断绊着岩石和草根,山里发出的一点点声音都很清脆,让我毛骨悚然。我在山里越转越深,越走越远。在一片茂密的林子前,我停下来——我迷路了。
怎么办?我吓蒙了。但此时的我只能靠自己了。我冷静下来,克服恐惧,站到一个山崖上寻找远处的参照物,辨别村庄的方向,然后我开始七拐八拐地走出了深山。
站在山口,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柴草划得血肉模糊,但根本没觉得疼。回头看山,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和惊悚。我沿着一片庄稼地赶紧回到家里。
父亲并没有回家,直到天色暗了,他才扛着一满袋百合花回来。奇怪的是,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这让我很委屈,也很纳闷。但倔强的我也故意不提起,只把它一直藏在心底。
后来有一天,我再次走进这片深山的时候,心底忽然敞亮了,一个人也不觉得害怕了。山是那样的安稳,一切是那样自然,那样踏实。
我忽然明白,那天父亲是故意把我扔了的。
(大浪淘沙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