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事故

李宜祥

一

事后回想起来，王爱国仍然感到害怕。刚进仓库，一辆红色叉车就越过双黄实线直冲过来。惊愕中，王爱国拉了劳伦思一把。劳伦思望着迎面而来的叉车似乎蒙了，一动不动。在身边随员的惊呼声中，这辆叉车紧急制动，劳伦思仆倒在地。

王爱国看着救护车停下，车上下来两位身穿白大褂的急救人员，惊魂甫定，嘴里不由得嘟囔一句国骂：他妈的！他心里十分恼火，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事故呢？

劳伦思倒地后，就那么一直保持初始的姿式，撅起屁股仆在地上。他拒绝王爱国和随员的帮助，一个劲地嚷嚷：“No，No，我需要的不是你们，而是专业人士。”王爱国知道，他讲的专业人士是指医护人员和他们的专业救助。而此时，劳伦思已紧紧捂着右小腿，面孔因痛苦而变色。

两位医护人员熟练地展开折叠担架，把劳伦思仰面平放在担架上。其中一位医护人员打开急救箱，用剪刀剪开劳伦思的右裤腿。右小腿已是一片淤青红肿，并渗出血来。这位白大褂用弯起的手指叩叩腿骨，又抬起劳伦思右腿做膝关节运动。劳伦思痛苦与惊恐并存，眉毛拧起，口中不断“嗞嗞”吸气。这位白大褂检査完毕，站起身说：“皮外伤，腿骨没问题。为保险起见，建议送院做进一步检査。”刚说完，另一位白大褂蹲下身清理创面，做简单的包扎。

王爱国口中连声说：“送医院，送医院。”心中却松了口气，庆幸这起事故的后果并不严重。

救护车鸣着笛把劳伦思带走了。

劳伦思是佳思丹啤酒有限公司中国大区华东片区的主管，这次来天狮啤酒厂视察，是佳思丹收购天狮啤酒厂正式签约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之前，华东片区已做好市场调研，对天狮啤酒厂的资产和产品的市场份额进行了评估。当然，这些必要的程序都是委托第三方专业公司做的，用劳伦思的话讲，就是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王爱国这是第二次见到劳伦思。第一次相见，是在C 市。那次是C 市某国有公司——天狮啤酒厂的老东家召唤王爱国去的。公司老总让他全力配合“佳思丹”的这次收购，对方的代表就是劳伦思。王爱国这才知道，自己和所在的厂子将又一次变换东家。在此之前，准确地说，是十年前，天狮啤酒厂作为本市优质国企资产，被C 市某国有公司收购。当时市政府提出“国退民进”“不求所有，伹求所在”的口号。随着口号声，一批国企被民营企业收购。王爱国明白，一些国企体制僵化，人浮于事，人心涣散，确实是走到了尽头。当然，那一次收购天狮啤酒厂的同样是一家国企，只不过是另一家，所以，天狮啤酒厂的资产重组还在“国有”范围内。而这次收购则不同，“佳思丹”是D 国一家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以生产销售啤酒、软饮料为主的国际著名酿酒集团，近几年来，在中国大陆的销售业绩一直位于行业前列，而D 国则是道道地地的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当时，王爱国自嘲，自己这下彻彻底底沦为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成为资本主义现代化生产企业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了。

王爱国和劳伦思没有眼缘。那次在C市见面，王爱国见劳伦思是位四十岁不到的华人，瘦瘦高高的，脸色苍白，戴副度数不低的近视眼镜，头发长长弯弯的。王爱国弄不清他头发的弯曲是与生倶来，还是人工烫成。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珠是褐色的，与他对视时觉得深不可测。不过凭良心讲，他的五官还是蛮精致的，眼窝深陷，鼻梁笔挺，有立體感，他的头颅像一尊雕塑。当时，王爱国就觉得这人不一般，气质独特。后来与他交流，他说话时汉语夹杂英语，是外国人讲国语的那种生硬口音，犹如某些国人讲外语时蹩脚的“洋泾浜”口音。“假洋鬼子”，王爱国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名词。之后，王爱国知道，劳伦思果然在欧州待了十多年。王爱国头皮一阵发麻，预感到这个假洋鬼子不好相处。

仓库早已恢复了生产秩序，一辆辆物流公司的卡车依序进库，装上一箱箱啤酒后从另一个库门出去。出事故的叉车经检查没有安全隐患，问题出在驾驶员身上。闯祸的驾驶员王爱国认识，外号叫“老鬼”。老鬼不知道被撞的人是未来东家的代表，是自己上司的上司，当他听说仅是皮外伤后才完全放了心，盖件皱巴巴的工装，倒在一堆纸箱板上呼呼大睡。他是因缺乏睡眠才出的事故，至于处罚肯定少不了，他却全然顾不上了。

二

天狮啤酒厂的管理人员实行轮休制，每半个月休息两天。劳伦思昨天进厂时正轮到王爱国休假，他已连续一个多月没休假了，其间，到他轮休时，他替人代班两天。昨天一大早，他匆匆赶到几十公里外的三河闸钓鱼。三河闸是洪泽湖东南岸的一道人工闸坝。每年夏季进入汛期，湖水暴涨，三河闸开闸泄洪，湖里的鲢、鳙等鱼类顺流而下，汇集坝下，钓者聚于闸坝上垂钓，多有收获。王爱国刚伸出钓竿，厂值班经理打来电话报告，劳伦思进厂了。王爱国觉得奇怪，怎么之前没接到他来厂视察的通知呢？王爱国直接打通劳伦思电话，表示马上赶回来接待他。劳伦思拒绝，说：“Mir王，我不需要你陪同，你照常休假。”王爱国再三表示赶回来。劳伦思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说：“你在浪费我们各自的时间。你休假是按制度执行的，为什么不继续休假呢？ 值班人员接待就可以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制度的执行者，制度执行到位，这个企业离了谁都行。”

王爱国在电话这头，看不见劳伦思的表情，掂不出这番话的实质含义，内心忐忑。他无奈地挂了电话，没有心思垂钓了。王爱国电话要求值班经理全程陪同，认真接待，不可马虎大意。其实，不用他吩咐，厂里管理层已通过各个渠道得知“佳思丹”即将成为新东家，值班经理和其他部门经理瞬间也就明白眼前这人是新东家派来的钦差大臣，接待上哪敢有半点含糊呢？

王爱国早就懂得“玩物丧志”的道理，从当上车间主任起，就收敛了玩性，直至当上厂长，除了垂钓这个爱好，把其他爱好都放弃了。他现在后悔，埋怨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为什么放不下这个爱好呢？如果今天在厂里亲自陪同劳伦思多好。王爱国深知东家换了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这个“掌柜”的去留升降还不是新东家的一句话？在这一点上，劳伦思对他和他的管理团队每个人都有生杀大权。他随车带了面包、蛋糕和水果，本来准备垂钓一天，结果半天就打道回府。垂钓时心不在焉，厂里不时来电话，告知劳伦思的行踪和动向。

这个假洋鬼子确实与众不同。他在厂门外下车，左右凝视一会，径直走向大门。门卫请他登记，他依序登记，并和其他进厂的外来人员一起，坐在门卫室观看了几分钟的安全教育片——王爱国数年前就规定，进厂外来人员，无论什么身份，一律接受安全教育。当然，除了上级公司领导和地方党政要员。在市内，王爱国当厂长（现在称生产运营总监）以来一直是以敢管理会管理而闻名的，这一点，他很自得。

劳伦思在门卫室按厂里的规定穿上反光衣，戴上安全帽和护目镜，沿规定路径进入车间。他以普通员工自居，没有耍特权、摆架子，严格遵守安全条规。在酿造、质检、包装等相关部门经理分别陪同下，察看了生产车间和几个部门。在察看过程中，除了偶尔与陪同者交流，询问一些数据，他没说过话，脸上亳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绪。劳伦思进厂还没察看完，已到午餐时间，值班经理请劳伦思进小餐厅就餐——普通员工就餐的大餐厅里套一个小餐厅，里面布置得很精致，用以接待贵宾。其他几个部门经理尾随而来，准备相陪。劳伦思进小餐厅睃视一番，径自进大餐厅就餐。值班经理向王爱国报告，整个进餐过程，他与普通员工一样，排队取餐盘，取餐，就座，餐后送餐盘进清洗间。其间，他拒绝了餐厅工作人员帮他取餐和加菜。

劳伦思在厂子里的所作所为出乎在场几个部门经理的意料，觉得这个老板有点那个。“那个”是什么，一下还说不好。而王爱国则觉得在意料之中，从那天在C 市第一次见面起，就预感到压力如山。然而，王爱国想，自从国企改革之日起，我们哪一天没有承受压力呢？

五年前，为适应城市建设的需要，市政府动员位于老城区的工业企业“退城入园”。天狮啤酒厂在老城区占地仅一百多亩，已没有发展空间，污水虽经处理，市民仍对排放有意见，认为污染环境，时有上访。所以积极响应号召，搬进工业园区。入园后，厂区拓展到二百多亩，预留了发展空间。这次搬迁，客观上又一次促进企业深化改革。在王爱国的主导下，新建厂区的基建项目紧紧围绕生产展开，老厂原有的浴室、理发室、小卖部，乃至图书室、医务室一律砍掉，里面的员工全部下岗。为此，王爱国家的窗户玻璃深夜被人数次砸碎，妻子被吓得一人不敢待在家中。王爱国无奈之下贱卖了别墅，住进物业管理到位的高层公寓。新建厂区只有车间、仓库和辅助建筑设施，没有行政办公楼。在车间和检验室的空余空间里隔出办公区，管理人员一律在此办公。此举既下降了非生产成本，又让管理层直面生产一线，可谓一举两得，受到上级公司和市政府的表彰。投产第二年，因扩大了产能，产量由原来的几万吨扩大到十几万吨，销售业绩攀升，利税随之攀升，厂子进入全市“工业二十强”之列，王爱国也分别被上级公司和地方政府授予“先进工作者”和“优秀企业家”称号。然而，王爱国想到劳伦思在厂内的沉默，预感到取得的这些成绩已是明日黄花。

三

劳伦思从医院返回时对王爱国说：“我正式通知你，‘佳思丹收购‘天狮的法律手续已履行完毕。你和你的管理团队除了个别人事调整，总体不变。”话音刚落，传真机里也传来老东家——C 市某国有公司关于收购正式生效的通知。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王爱国本已成熟、通达，但听了劳伦思代表总部的正式任命，仍不免激动，本想表达感激之情，并要表示尽职尽责、力攀新高的心声，但看看脸色平静的劳伦思，话又咽了回去。劳伦思接着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祝贺你？你应该知道，从现在起，你的薪酬，包括全体员工的薪酬，会有大幅度提升。但是，我不滿意你们管理的现状，以后我会经常来督察，大区包括国外的总部也会来人分门别类地督察。你有权提名变更管理团队的任何一个人，有权改变生产管理的现状。王，我知道你在这个厂子工作了三十多年，我希望你能在本厂干到退休的那一天。”

王爱国品品这番话的含义，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觉得站到了悬崖绝壁上。

王爱国和劳伦思带来的随员在厂门外送劳伦思上车。这名随员英文名叫彼特，一个道道地地的中国小伙，三十岁不到，一脸的朝气，是新任命的财务部经理。劳伦思只派了这一名部门经理来。王爱国在心里默默叫声彼特，觉得和叫劳伦思一样拗口。他知道，现在进厂担任管理人员的年轻人英文都很好，能用英文写报告、填报表。相比之下，自己带的这帮人大多原始学历是初中或高中，大专和本科学历是入职后通过成人教育获得的，学识，特别是英文就显得不足了。王爱国心想，彼特这枚棋子在全厂这个棋局上绝不是着闲棋，此人应是个大将，不可小觑。但也很坦然，自己本无私心，一切所为皆为厂子，来人是人才也罢，监督自己也罢，都无所谓。劳伦思从车窗里伸出手，指着人行道水泥砖缝里的小草和绿色的苔藓说：“下次来，我不希望看到这些。”车子启动，劳伦思碰上右小腿的伤口，咧嘴嘘了口凉气。他丢下一句：“今后，我对你能否胜任总监的一个重要考核指标是零事故。”王爱国的脸庞霎时涨紫了，妈的，耻辱，这次安全事故是我的耻辱，哪有下级员工把上司撞倒的？而且是位能决定我们命运的顶头上司。在此之前，天狮啤酒厂已创下连续五百六十八天无安全事故的纪录，名列全公司第一。

劳伦思走后，安全部经理曹贵风风火火地过来，摘下安全帽“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说：“老鬼这憨包对钓鱼走火入魔，入夏以来就他娘的掉了魂，下班后不回家休息，而是去河边找魂。上班时有气无力硬撑着，一有空闲，他倒在角落就‘挺尸（入睡）。上个月已取消了他的考勤奖。”王爱国气还没消，瞪着眼睛继续听汇报。曹贵介绍完情况就不吭声了，坐下喝茶。王爱国敲敲桌子。曹贵懂得王爱国的意思：处理意见？曹贵这时小了嗓门，吞吞吐吐地说：“按规定辞退。但是，但是……”王爱国懂得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厂子历经几次改革，每一次改革都以裁员为核心，每一次裁员都以裁减老员工为主。每一次老员工被裁减都是一场生死劫，那份伤痛痛及心肺。厂子对于他们而言，不仅是谋生之地，更是又一个“家”，他们在这里度过了青春岁月，娶妻生子，有的人儿女又在厂里就业。曹贵和王爱国是同一批进厂的，都是建厂元老。老鬼是在王爱国和曹贵分别当包装车间主任和副主任时进的厂，在两人手下一直开叉车。现在厂里像这样的老员工不多了。老鬼为人忠厚，干活一直任劳任怨。王爱国有时想晋升他，但知道他别无所长，只适合开叉车，也就没有晋升他。他一向爱好垂钓，自己也爱好垂钓，两人趣味相投。自己原本只会传统的手杆钓，后来喜欢台钓，还是老鬼教的。但没想到他现在钓鱼成痴。

王爱国再次提醒自己，戒钓。他铁了心，要求自己从今天起，除了睡觉，所有时间都献给厂子。

曹贵看着王爱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扣发这小子全年考勤奖，并通报批评。如果辞退他，你得罪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会伤了老员工们的心。”

王爱国想起家中被砸碎的窗户玻璃，有些犹豫，但随即劳伦思的面容在脑海中闪现。“按规定办吧。”王爱国表完态，为曹贵续上茶水。曹贵有些不安，站起身。王爱国把他按在椅子上，手抚他肩膀说：“我们没有退路，退一步，全军覆没。这次也得处罚你，从严处罚。”曹贵站起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王爱国背过身说：“你得辞去经理职务。”曹贵一阵沉默。王爱国转过身来：“我们迟早都要被淘汰，先后而已。”曹贵点点头：“我明白。”接着问道：“我现在去哪呢？去管理食堂吧。”王爱国摇摇头：“去不了。”他想起劳伦思说过，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他已对食堂管理有了新的设想。曹贵眼圈一红，声音嘶哑了：“我去仓库开叉车，这活还能干。”

没等厂里宣布辞退，老鬼主动走了。临走的那天晚上，老鬼拉曹贵找个小饭店喝两杯。平时话语不多的老鬼今儿话语却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股脑朝外倾泻。他说：“我他妈早就想走，再干下去就不是人，是机器人了。我们每天上班十个小时，每班千百次重复同一套劳动流程。每周两班倒，到了旺季，经常两班连轴上，谁受得了？仓库直通生产车间，机器嗡嗡响，回到家，脑袋还在嗡嗡响，连跟老婆亲热，脑袋也还嗡嗡响，满眼都是啤酒瓶。一上班我心里就烦躁，一站到水边伸出钓竿就清爽。都不知道这些年是咋撑下来的。这下不走也得走了，只是连累哥们，我对不起您。”曹贵心里掠过一丝苦涩，脸上却挤出一片笑容：“说啥呢？咱哥们谁跟谁呀。”说完，一仰头，把酒倒入口中。

王爱国提名一个叫刘安全的门卫担任安全部经理。提名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叫安全，而是他工作较真，认死理。刘安全值班，厂内人员进厂人人刷卡，忘了带磁卡，你就是他亲爸亲妈也别想进门。厂外人员进厂，逐一登记，一律从边门出入。有一次，市政府分管工业的李副市长进厂检查工作，刘安全拦下，让他出示身份证并登记。李副市长身边工作人员说：“师傅，这是李市长，你不认识吗？李副市长确实也没携带身份证。”刘安全说：“认识，电视上见过。但是，制度是对所有人的，上至市长下至百姓，人人都应执行制度。”直到王爱国闻讯来接，刘安全还坚持让李副市长走边门，说大门是让汽车进出的。换班了他不走，拦下王爱国：“总监，你得为市长补个登记手续。”王爱国当时不仅补了登记手续，月底还给他发了奖金。

四

换了新东家，王爱国“旧官新任三把火”。

王爱国夫人是一家民营医院的财务人员。以前一直听夫人讲，医院老板生活奢靡，心里全在享乐上，医院管理很混乱。王爱国当时还劝夫人看开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一发财，就丧失了人生的目标，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你还指望他们去读书，思索，兼济天下呀。但最近听夫人讲，人家现在励精图治，强化管理，其中一条是食堂外包。外包后成效显著，既节约成本，又提高了质量。看来不仅国企要改革，民企也一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改革都是必由之路。王爱国经过考察，决定食堂、保安和保洁这三块外包。开总监办公会研究时，行政部经理表示同意，却提不出实施细则，这可是他的本职工作呀。行政部经理工作被动。彼特，这个新来的财务部经理却胸有成竹，提出所有外包项目都必须公开竞标，投标者的资质和信誉要考察。他还提出，减少门卫数量。能“技保”的不用“人保”。厂子现有三个大门，可关闭一个。院墙四角设电子监控。王爱国频频点头，关闭一个大门，至少可以减少聘用三名保安，降低了财务成本。

行政部经理后来在执行中还是发挥了聪明才智。他组织伙食民主评议委员会，监督和评议食堂承包方的饭菜质量、价格和服务态度。他明确了保洁范围——厂公共区域。生产、办公区域则由相关车间和部门自行保洁。与此同时，对各车间和部门的保洁工作制定了考核细则。外包部分，则签订了细致入微的条目，细致到让王爱国都觉得过于烦琐。外包合同生效后，效果立竿见影，劳伦思临走时指出的人行道砖缝里的小草和苔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卫生间、淋浴间无异味，无积水。坐便器上备了一次性纸垫。洗手池被擦得能照见人影。卫生间的四壁保持无污渍，门窗无灰尘，无指痕，每天都擦得锃亮。食堂的伙食质量也有了明显提高。

王爱国在总监办公会上对三项外包工作表示满意，对行政部经理等人予以表扬。王爱国自己的工作热情也被激发起来，他举一反三，在会上提议，进一步优化资源配置，将厂里一台接送员工上下班的大巴和厂领导公务使用的两台小汽车处理掉，所需客运服务外包给客运公司。他提出例证，日本松下电器是一家世界著名的跨国电器制造企业，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小车队，他们这一项业务也是外包。王爱国说到这里时，情绪亢奋起来。他激动地说，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发现卫生间抽水马桶用水量过大，就在水箱里放了两块砖头。精打细算，防微杜渐，管理出效益呀，管理是企业永恒的主题。几位与会的部门经理都鼓掌，总监说得太好了，一滴水一滴油也是财富呀，开源节流嘛，当产品在市场上所占份额稳定后，对外扩张无门时，企业的效益在哪里呢？在内部，在于深挖潜能。

生产部经理提出，鼓励员工就生产、管理、安全等各个方面提合理化建议，并根据落实后的效益予以经济奖励。还有人提出创无烟工厂，需在厂区指定区域设吸烟区，堵疏并重嘛。彼特提出，部分财务可以外包。王爱国一一采纳。王爱国话还没讲完，有人打断他话头，提出新的建议。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是分层次的，有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所以，对合理化建议提出者，不仅予以物质奖励，还要予以精神奖励。并提議，今后任用管理人员，不管是哪一层级，眼睛先对内，允许并鼓励员工毛遂自荐。王爱国对此表示充分的肯定。

王爱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在厂里，他是生产运营总监，是头。在大区和华东片区，他只是一名普通白领，一名生产经营管理者，直白地说，是一个高级打工仔。所以，他每做出一项决策都要深思熟虑，确保决策的正确性和准确性。执行前，都向劳伦思请示，执行后都汇报结果。每次请示或汇报，劳伦思都冷静似水，在电话、电脑、传真机这头，王爱国体会不到劳伦思的情绪。王爱国茫然了，犹如横渡大海，茫茫无边，但已无退路，只有横下一条心朝前游去。

王爱国重用刘安全，果然用对了人。

刘安全“中专”毕业后被分配至天狮啤酒厂，在厂办公室任文员。那个年代，“中专”以上学历，国家都包分配工作。他后来参加自学考试，自学了经济管理和法律两门专业，担任了行政科长，只是因为率真的个性得罪了厂领导，被贬至厂保卫科担任门卫。所幸这次被王爱国重用。如果还是门卫，则这次保安工作外包，他就被裁员了。

士为知己者死。刘安全这次有了用武之地，把才能、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他把全厂安全工作的每个环节逐一拆解开，找出漏洞，并拟出防范措施。他担任门卫多年，对门卫工作烂熟于心，他首先提出门卫室西山墙开个窗户，门卫坐在室内就可以看到十米外供货车进出的西门，安上智能门禁，司机到门卫这边办理进出厂手续，西门那边就可以裁下三名保安。他提出，厂区安装几盏高杆灯，既有利于夜晚照明，减少安全事故，也利于防盗。他仿照市区道路的管理措施，在厂区各个区域画上交通标线和警示牌，人车分流，各行其道，不得越雷池一步。他在厂内所有的阶梯上安装扶手，要求员工上下阶梯必须扶扶手上下，并安装了语音提示，以防跌倒。他建议厂里为员工一律配发劳保鞋，外来人员进厂也一律穿上这种劳保鞋。这鞋必须防滑，防静电，防硬物划伤——如果发生啤酒瓶爆裂，这鞋也能防止脚底被刺伤。他把全厂所有的门，包括仓库、保管室、办公室、会议室和档案室门的合页都换了，新的合页既保证能将门缓缓合上，合得严丝合缝，又不会夹伤人。

王爱国为刘安全颁发了“特别贡献奖”。除了获奖证书，还有一笔可观的奖金。

已到倉库开叉车的原安全部经理曹贵提出一项合理化建议，让员工们特别暖心。他建议购置塑胶耳塞下发给员工，以减轻噪声对员工，特别是包装车间员工的听觉伤害。王爱国知道建议人是曹贵时，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五

像上次一样，亳无征兆，劳伦思突然来到厂里。

劳伦思在王爱国的陪同下，逐一察看了生产车间和部门。劳伦思站在会议室里对同样站立的王爱国说：“我对你，以及你的管理团队的近期工作表示满意。”说完，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王爱国心里一热，觉得他笑起来还是动人的，甚至觉得有一丝女性的羞涩和俏丽。“以后我们会相处好的。”王爱国心想。劳伦思接着说，我本来准备让你们团队去四川一个生产基地观摩，他们被“佳思丹”收购的更早些，更早接受了我们的管理理念。现在看来你们不用去了。你们做得不比他们差，有些理念和创新，还值得他们学习。

王爱国静静地听劳伦思评说。劳伦思说：“王，我给你一个奖励，去欧洲旅行一次，当然，请夫人携同。我想，听到这个消息，你夫人会为你骄傲的。”王爱国凝视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顶头上司，劳伦思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冷峻神情。王爱国觉得受到伤害，他不能卑躬屈膝地接受这个奖励，而宁愿这个奖励是劳伦思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表现出对他能力和敬业精神的赏识。他委婉地拒绝了这个奖励。他解释道，近期不能离开厂子，有些严格的管理举措近期要实施，还想对管理层做些人事调整。不趁现在的工作氛围，以后难以施行这些严格的管理措施。他对劳伦思说：“谢谢你对我的褒奖，但我现在不想离厂，也不能离厂。如果你的奖励不收回的话，我建议奖励给我们团队的其他人。”劳伦思听了王爱国关于人事调整的想法后，摇摇头，并不赞成。他觉得现阶段的工作重点不是人事调整，而是新产品的研发。要靠新产品来拓展市场。他说：“王，总部决定，让你们上一条罐装生产线，并生产精酿啤酒，占领高端市场和小众市场。”

王爱国茅塞顿开，他曾经思考过上罐装生产线和精酿啤酒，并作了一些市场调研，但因没思考成熟，近期又全身心投入到“外包”和安全工作中，把这些想法搁置下了。劳伦思看出他的懊恼，宽慰他说：“王，你不必在意由总部直接作出这项决策，而不是由你的团队首先提出这项建议。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是我们的一贯理念。总部有专业的团队作营销策划和市场研判，这不是你的工作失职。”劳伦思这时又通知王爱国，“从现在起，总部成立销售公司，你们厂子的销售职能统一划给销售公司，你们今后的职责就是生产。”王爱国望着他褐色的眼晴，心里面因为扩大再生产而激起的兴奋劲一下烟消云散，这才理解他刚才所说的四川某生产基地的含义。不是生产基地吗？任何一个工业企业都具备“产、供、销”三个职能，“销”的职能给拿了，他预感到，“供”的职能也很快会被拿掉，仅剩下一个“产”的职能，厂子不就是生产基地吗？而自己就是一名车间主任。

劳伦思提示王爱国，你是不是需要配备一两名助理？王爱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劳伦思进一步提示，譬如彼特。王爱国当然知道总监助理这个层级相当于副总监，比部门经理高半级。两人相商的结果是，彼特和刘安全任总监助理。后来，王爱国回忆，刘安全任总监助理，是自己向劳伦思提名的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劳伦思比自己更了解刘安全，尽管他才来到厂里两次。

劳伦思走出会议室时问王爱国，会议室内为什么没有椅子？王爱国这才觉得，两人站着谈得久了，自己的双腿有些酸胀。他告诉劳伦思，这是刘安全提议的。他认为不设座椅利于开短会，谁愿意站着开会呢？劳伦思回首望望会议室，里面没有提供饮用水，也没有水杯。

六

李副市长来到厂里检查工作。他是专门来检查新的生产线建设进度。进厂后，他实地察看了新厂房的施工现场，了解了施工进度和生产设备上马的具体时间，要求加快进度。待李副市长检查指导完毕，时已近午，王爱国邀请李副市长一行去市区一家酒店就餐。李副市长不解地问：“为什么舍近求远去市区？你厂子的小餐厅不能就餐吗？”李副市长曾多次在小餐厅就餐，特别喜欢小餐厅精致的布置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小餐厅的每一道菜肴，以及每道菜的上菜顺序，王爱国都是精心琢磨过的。王爱国解释，厂子被“佳思丹”收购后，根据老外的要求，小餐厅关了。李副市长不悦，直白地问：“你是怕我们常来吧？”王爱国就怕领导误解，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领导来是对我们的关心，我们请还来不及呢。”李副市长用眼睛余光看见搬几箱啤酒上车，就用眼神问：“你就请我们喝这个？”原来李副市长善饮烈酒。

王爱国多次向劳伦思建议恢复小餐厅，他担心这个假洋鬼子不了解国情。劳伦思不置可否。王爱国近来在必要的应酬中不再提供白酒，只请客人喝厂里生产的啤酒，惹得有些客人不爽。劳伦思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但王爱国坚持这样做，意味不言自明。尽管他内心苦苦挣扎，认为这样做不妥。

李副市长这次来厂之前，市工业园区管委会领导曾来检査指导工作。他们认为新上马的这条生产线是外商追加投资，既属招商引资，又属固定资产投入，符合市里工业补助的政策条款，暗示王爱国把投资数字报大，以便领取更多的财政补助款，而他们则有更大的招商引资业绩。王爱国也知道，不少民营企业就是这样干的，他们追求的利润可不单是从市场上挣的。王爱国向劳伦思请示，建议在账目和票据上动手脚。劳伦思用那惯常的平静如水的口吻说：“ No，No，王，我们必须执行所在国的法律法规，如果财务上动了手脚，就会产生事故。事故，你明白吗？而且是大事故。”说到这里，劳伦思问：“你们近期辞退员工都是按现行政策办理的吗？”劳伦思不允许克扣被辞退员工的工资、补助，哪怕是一分钱。“五险一金”必须交足。王爱国这才察觉，劳伦思这个假洋鬼子门槛精，了解国情，了解厂情。王爱国心想，我当然知道，处理不好辞退员工的事务，肯定会出问题。

李副市长到厂里指导工作后不久，市里传出不利于王爱国的消息，说要调整他的职务。C 市某国有公司当年收购天狮啤酒厂时，出于希望本地政府继续支持厂子发展的考虑，只收购了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让本市政府占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佳思丹”在收购时也出于同样的考虑，只收购了C 市方面所持的股份，所以对于厂子的生产经营乃至人事方面，当地政府是有发言权的。更何况，即使不持有股份，当地政府的意见，投资方也要尊重。

王爱国检视自己，觉得问心无愧，评价这一阶段工作，自认为卓有成效，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所幸的是，这一阶段与劳伦思联系，感觉他热情了许多。

七

十个月后，新的生产线顺利投产。

在此期间，刘安全积极对生产管理特别是安全生产出谋献计，得到首肯后便积极实施。他提出军事化管理的理念，并付诸行动。他要求员工必须严格统一着装，物品摆放有序，进厂后手机集中保管。员工在厂内行走，必须三人一行，五人一列，步伐整齐。他提出不经批准，无正当理由，任何员工，包括管理人员，不得串岗。这一条就是说你只能待在你的岗位上，就那块方寸之地，不得越位一步。当提出这条措施时，办公室沸腾了，与会者震惊，这不是划地为牢禁锢人身吗？管理制度严格到苛刻的时候，会不会适得其反？这在其他厂子不是没有过失败的案例。前不久，一家位于南方的某著名电子企业出现员工连续跳楼自杀的悲剧，引发社会对企业管理是否严苛、员工加班是否自愿、管理人员是否尊重一线员工人格的关注。刘安全坚持这一条的理由是，如果所有员工都能做到这一条，除非发生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否则就不会发生安全事故。与会者争论不休。王爱国一时难于抉择，权衡再三，最终痛下决心拍板通过了这条措施。王爱国给出的理由是，刘安全上任以来，厂里没有发生过一次安全事故，我们应该相信他，支持他。

劳伦思对天狮啤酒厂的安全生产措施及取得的成效予以高度肯定。他在电话里告诉王爱国，总部很赏识你和你的管理团队。总部一位执行董事将亲临你厂考察，考察内容包括安全生产工作和相关人事。讲到“相关人事”四个字时，电话里传来一声柔和的笑声，意味深长。王爱国不由得血脉偾张。

劳伦思陪同执行董事到来的时侯已是冬季。冬季是啤酒销售淡季，天狮啤酒厂和其他啤酒厂一样，利用这个季节进行为期二十多天的大修。这期间，员工大多放假，只留下少数维修工和有关管理、技术人员负责维修。大修临近结束时，由于一位员工的不慎操作，擰错阀门，清洗液流入发酵罐内，造成不小的损失。王爱国闻讯后火冒三丈，赶到车间刚开口训斥，在场的员工和值班经理一个个却东倒西歪睁不开眼睛了，有的倚在一旁打起呼噜。原来为了尽快结束大修，早日恢复生产，参与大修的员工们日夜加班，一个个疲惫不堪已撑不住了。

王爱国万分懊恼，他下意识地认为，命中注定劳伦思是他的克星。劳伦思第一次进厂就发生了叉车撞人事故，这次来，厂里又发生了这样的重大生产事故，王爱国不免情绪低落。他记得劳伦思说过：我对你能否胜任总监的一个重要考核指标是零事故。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工作了三十几年的厂子是不可能干到退休年龄了。他嘲笑自己，在此之前还做着美梦，以为自己是匹千里马，而劳伦思则是伯乐。

“佳思丹”中国大区华东片区主管来宣布对王爱国的处理决定：不再担任总监，改任厂行政部经理。原厂行政部经理提前两年退休。对这个处理决定，总部很慎重，事先征求了市政府意见。市政府出于保持与“佳思丹”的良好关系，所以尊重他们的处理意见。在正式宣布前，李副市长找王爱国谈话。李副市长说：“毫无疑问，你是我市最优秀的企业家，天狮啤酒厂目前的现状，已不适合你再干下去，回来吧，我们聘用你，英雄总有用武之地。”

王爱国婉拒了李副市长的好意，他觉得自己该受到如此的处罚。他本已做好被辞退的心理准备，这个处理结果应该是总部对他的宽容，也是劳伦思对他的关爱。这起生产事故发生后，造成了连锁反应。没等处罚造成生产事故的相关人员，员工们就陆陆续续辞职了，厂子一度开不了工。社会舆论指责“天狮厂”管理制度严苛，严重损害员工的合法权益，是“血汗工厂”。王爱国通过有关渠道得知，总部在讨论对他的处理决定时，劳伦思为他讲了话。劳伦思认为，王爱国作为生产运营总监，对这起事故自然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但是，这起事故的发生，归根结底是企业现行管理制度造成的，而这一套管理制度却是在资方企业文化浸润下产生的。劳伦思当时激动地说，现行的企业管理制度片面追求生产效率，而忽视了对不断提高生产效率的员工的人文关怀。

听到这则消息时，王爱国深感自己浅薄，不再怨恨劳伦思。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已适应“佳思丹”的管理理念，再回到国企，他就是劳伦思那样的假洋鬼子了。再说，何必另起炉灶呢？英雄迟暮，自己很快就要退休了。

接替王爱国担任总监职务的是彼特。据说，之前总部通过猎头公司从广州物色了一名职业经理，但那人听说“天狮” 位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线城市，便拒绝赴任。

刘安全被平调至外省一个生产基地担任总监助理。他在调离前与几名员工发生冲突，被殴打受伤。

来宣布处理决定的华东片区主管不是劳伦思。劳伦思与王爱国同时受到处罚，被辞退。他被辞退不是因为清洗液误入发酵罐的事故，而是另一起更为严重的事故。他陪同这位执行董事来到天狮啤酒厂后，引起市政府的重视，李副市长出面宴请这位执行董事和劳伦思。宴席上，这位为人低调内敛的执行董事饮酒过量，引发心肌梗死，深夜逝去。因是劳伦思陪同，又在他负责的片区，劳伦思难辞其咎。

八

曹贵邀王爱国去市区小酌几杯，以解愁闷。两人行至一条步行街时，见行人拥挤，店铺相连，吆喝声不断，颇多人间烟火气。王爱国恍若隔世，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行不多远，见老鬼悠闲地站在一家渔具店门口。见了他俩，老鬼憨憨一笑，忙从店内搬出桌椅，请两人临街而坐，又泡上茶来。两人见老鬼穿的是件旧工装，却清洗得干干净净，那么合体，人也显得惬意和自信。抬头见店面门楣上挂一牌匾，上写“老鬼渔具”，方才醒悟，这是老鬼开的店。老鬼告诉两人，“老鬼”是一钓具品牌，自己因痴迷钓鱼，又喜爱这个牌子的钓具，所以被人称为“老鬼”。说话间，老鬼摸出一瓶白酒，又从旁边小饭店端来几道家常菜，三人便有滋有味地喝起来。老鬼告诉王爱国，自己现在半天开店半天钓鱼，自在得很。王爱国敬他一杯酒，同时口占一联相赠：

做自己喜欢的事，

爱自己心仪的人。

说完，三人哈哈大笑。王爱国这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对老鬼手下留情。那时，“佳思丹”正在收购天狮啤酒厂，原东家不再管事，新东家没接管，还不能管事，权力处于真空。怪只怪自己太死板，没悟过来。好在老鬼现在开店，看样子生活无忧，自己心里也就过得去了。他看着老鬼笑意盎然的脸孔，突然意识到，辞退他，是自己无意中成全了他。

老鬼约王爱国去三河闸钓鱼，说冬钓钓深潭，常有意外收获。王爱国答应了。他决定从今天起，以后每天十个小时给厂子，其余时间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