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2021-03-15 07:05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栗子枇杷石榴

储劲松

枇杷记

五月,麦风熏熏然一吹,南方山里的枇杷一夜间由青涩而老熟。枇杷的革质叶子气沉色冷,风中摇摆相擦索索作金属声,似铁绰板叮当相击,果实金黄浑圆,如铜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拨,叫人想起苏学士的豪放词,又叫人联想到山谷里的十万埋伏。枇杷好吃,果肉肥嫩,香软鲜甜,还带微妙的一点酸,足以让舌尖恋恋惦记。日啖枇杷三五七八颗,可以消残酒,可以醒梦寐,可以熨帖人的腹肠。

山中枇杷随处有,山弯河畔里巷人家街市拐角的枇杷树,有主的无主的,一枝连一枝,一棵接一棵,一片挨一片,伸手可采撷。哪怕肚子里的馋虫百般抓挠叽咕叫屈,也并没有多少路人贸然去摘,怕旁人笑也。乡人笑话他人嘴馋好吃,谓之“害毒”。女人怀孕时爱吃酸的,叫害喜。乡人又形容杏、李、山楂、枇杷、橘子这些水果的酸味:酸得人尿淌。害毒倒也罢了,害毒到尿淌的地步,情状也太不堪了吧。无主的枇杷,伸出院落外的枇杷,还有高居树冠上的枇杷,索性都不吃,留给山鸟作零嘴。

枇杷枝上,雀鸟大大小小肥肥瘦瘦黑黑白白丑丑俊俊花花绿绿青青紫紫叽叽喳喳咕咕嘟嘟,自清晨到黄昏起起落落去而复来,不知几百几千只。让它们扇着翅膀可着胃口吃去又能如何,它们的喙虽然长,肠子却细得很,一天到晚也吃不了多少。请它们吃,起码还有宛转歌喉可听,有俏丽身姿可赏,不像有些披着人皮的不是东西的东西,喂饱了只会咬人。

昨天吃邻人送的一筐枇杷,撕皮食肉,指掌间汁水淋漓,吃得尽兴快活,想起铜琶铁板唱大江的典故,又想起汉末应劭《风俗通义》所记枇杷,一时兴起胡诌了几句歪诗:

胡姬操枇杷,逸士觅知音。

枇杷助孤寂,声声马上行。

作为古老乐器的琵琶,东汉末年从胡人那里传进中土,最初写作枇杷。《风俗通义》卷六“声音篇”说枇杷:此近世乐家所作,不知谁也。以手批把,因以为名。长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与五行,四弦象四时。

所谓以手批把,说的是弹奏的指法。《释名》解释说,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又说,枇杷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听琵琶名家方锦龙、吴玉霞诸人演奏琵琶,满眼批批把把,满耳梆梆当当,满脑子锵锵铿铿,琵琶之名当是拟其乐音和指法。今人弹琵琶,以右手手指来回挑、拂、勾、临、剔、抹、滚、摭,最初在胡人那里用的却是木棒,直到唐太宗贞观之世才有手弹之法。时代久远,那木棒自然无缘一见,我猜测其形状类似于琴书演奏者左右手所持的琴竹。

枇杷是琵琶,琵琶却不是枇杷。二者音同字异,更是迥然二物,却应当是有渊源的。观手中枇杷,如果以利刃连果带柄切成两半,恰是两面琵琶。琵琶可奏乐,如白香山所言,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如南戏《琵琶记》里,蔡邕之妻赵五娘背着琵琶沿路卖唱乞讨进京寻夫。也可慰人乡思,从前汉家嫁宗女乌孙公主到昆弥国,念她路上思慕故乡和亲人,特意在陪嫁物品中添上筝、筑和琵琶,于马上边行边奏。枇杷可祭五脏庙,饱腹润肺止渴,也可止咳嗽,药房里有枇杷露,专用于祛痰镇咳,乡人从前采枇杷叶煎煮,加冰糖调和,治小儿百日咳颇灵验。枇杷也可作案头清供,小巧篾篮子里,枇杷积金累黄,入眼入画,寒素书斋气象为之一清也一贵。

忆起汉武帝有《柏梁诗》写到枇杷:枇杷橘栗桃李梅,走狗逐兔张罘罳。我一直怀疑此诗不是他写的,是好事者假托他的名。雄才伟略如刘彻,诗文当浩荡如江河湖海,当光明磊落如日月星辰,再不济,也能平素直白,如黄口小儿在街巷里捏着糖人边跑边唱的童谣。此诗数十句,既无帝王气概,也无士大夫的风雅,佶屈聱牙不可读。其实这两句在全诗里还算通俗的,枇杷橘子栗子桃子李子梅子,人间常见果实之色香味形,垂髫小兒所知。最后两句更不可解:啮妃女唇甘如饴,迫窘诘屈几穷哉。我读先秦两汉文章许多年,于啮妃与女唇,实在弄不懂有什么高深意思。最可恨处,莫过于皇帝老儿门下走狗如张汤、杜周、减宣、王温舒之流,多是生孩子不长屁眼的下流坯子,张网捕黄雀,架火烤直臣。这大约就是走狗逐兔张罘罳吧。

故园院墙外,本有枇杷一树,父亲所植,土壤肥沃,阳光又好,栽下不几年即繁枝茂叶遮天蔽日,夏初结枇杷上百斤。家中人少,自然是吃不完的,母亲东邻送一篮,西邻送一筐,远近十几户人家,家家倚门食枇杷。后来新建披厦和猪圈厕所,枇杷树连根挖起送了人。母亲又在离家两里之遥的菜园子里栽了一棵,一两年后也开花结果子满枝。前两天听母亲说,树上结的枇杷来不及采摘就被鸟儿偷吃干净了。说着说着,她就笑了,想必是意识到把偷字安在鸟儿身上,有些不伦不类不尽人情吧。

枇杷的花开在秋冬,隐藏在密不透风的枝叶里,细小黄白,轻易难以发现。却似荷似桂,香远气清,低调内敛。前年合肥作家钱红丽来山里,在乡间一户人家庭院里偶然看见枇杷开花,惊诧得很,她一直以为枇杷是无花的。后来,她把此事专门写进了文章。其实我当时不好意思说,我见过枇杷开花,却不曾注意到枇杷花是香的。可见自己的鼻子虽然也有枇杷大小,却不甚灵醒。

今晨上班路过河边枇杷树下,一颗熟透的枇杷从枝头哗啦坠落,正好砸中了我的右肩膀。赶忙从地上拾起,朵颐之,心间欢喜,一似不期然被富家美丽小姐的绣球砸中。

杏黄帖

梅子仍青,略带薄薄的胭脂色,羞涩得很,也端丽得很,静女其姝,俟我于墙隅。每天回家拨开繁枝茂叶去察看,像明清传奇里的多情读书郎,巴心巴肝期待先生家的二六小女子快快长大。其实我并不急,有什么好急的呢,该来的都在路上,该走的也都挽留不住。

杏子先于梅子黄了,常常散步的那条村落巷道尽头的杏树,青果与绿叶本来混同一色,忽然间就杏黄夺翠了。江淮间的梅雨季已现征兆,天时雨时晴忽热忽凉,人的身子重得很,什么事都不做也容易倦怠。中午母亲做了豌豆糯米饭,一人盛一碗,堆得尖尖的,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粗瓷蓝边老海碗。她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季豌豆了,再想吃,要等到明年。于是越发觉得珍贵,吃得闷饱。饭后倚在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不朽的时光》,触动了积尘的心弦,清风自南窗徐徐拂来,不期然又囫囵睡一饱。恍惚听人说:青衫杏子黄。醒来还是没想清楚青衫和杏子黄有什么关联。

下午在十字街头遇一清瘦老者,挑一担杏子沿路叫卖,七块钱一斤。那杏子黄亨亨的,看一眼即牙缝生津。黄亨亨是吾乡土语,意思略同于黄澄澄,但比黄澄澄要有意味多了。杏黄是皇家宫殿之色,北京故宫和沈阳故宫的琉璃瓦就是杏黄色的,元大都的都城之瓦想来也是。《封神演义》里,元始天尊赐姜子牙三件宝物,四不像神兽、打神鞭以及戊己杏黄旗,助其反殷伐纣建功立业。那旗子大有来历,据说原是上古人皇伏羲氏的大纛,长两丈有余,旗色玄黄,万法不侵,诸邪见之避退。人皇传予阐教教主元始天尊,天尊又传予太公望,代表的是人间正义和大道。黄澄澄,无非说黄色很纯正,黄亨亨,纯正之外还有亨通的意思,元亨利贞,见者必顺遂吉昌,大得亨通。

卖杏的老人家着青衫,戴竹笠,穿旧而干净的解放鞋,须发尽白,操中气十足的楚音,初见以为是祖父再世。当初祖父在日,常年在县城建设桥头摆摊卖黄烟、竹烟筒、杉木火炉,雨天也是这般打扮。那竹篾编的上过桐油的竹斗笠黑森森的,大如簸篮,我好多年未见过了。斗笠下的婆娑老翁,面相高古,与张志和仿佛是同一时代的人。

由笠翁和黄杏想起李笠翁。前几天重翻《闲情偶寄》,注意到李渔是这样写杏的: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

杏子树只开花不结果,把处女常穿的裙子系在树上,就能果实累累压枝低,这一说法宋代就有,谓之嫁树。曹溶《倦圃莳植记》记得详细又生动:又闻宋时扬州李冠卿家,堂前一株杏,花多而不实,一老妪曰,来春与嫁此杏。冬深忽携一樽酒来,云是婚家撞门酒,索处子裙系树上,己奠酒祝辞,再三而去,家人咸哂之。明年,结子无数。

世上事,多有荒怪离奇不可以理喻者,譬如这嫁树之术。李渔从别人口中听来,又亲自实证过,加之这一说法由宋而清数代相传,想来不虚。转念一想,此事貌似玄妙,其中应当是有科学道理的:女子常穿的裙子,沾上了其他杏花的花粉,又传播到这一株杏花上,无意中起到了人工授粉的作用,故而结子众多。为何一定要是处女呢?说故事的人,不外乎是强调其处子之身宜室宜家宜杏树,无意中也暗合实情:少女顽皮啊,上树迅捷如野猫,一旦嫁作人妇,不得不夹紧双腿作凌波微步状,环佩丁当,耳朵上的珠子也丁丁当当。

李渔因杏树得处女裙裾而结果,于是说杏树最是风流喜淫,岂不冤枉了杏树?杏与性同音,古人训诂,常以同音字相训,在李渔心中,想必杏树就是性树,陷入俗儒腐见了。至于一枝红杏出墙来,诗人无意间拾得佳句耳,其实那红杏,也完全可以换成红桃、粉李、白梨、青葡萄、大叶荷花木兰。

杏子黄时,最忆是外婆家。

当年,外婆家门前有两棵杏树,扶疏披离,树冠高出瓦檐数丈。杏花春雨时,烟布村墟,牛羊满山,落英积满壕沟,景致清美散淡。那时年幼,春花春雨春景春情都不能打动我,诱惑我的只有果实。去外婆家做客,常站在树下引颈张望,吞着汹涌而来的口水,算计着还有多少日子才可以吃到酸酸甜甜的杏子。花褪残红青杏小,比饭粒大不了多少的杏子,生长成熟的过程也缓慢如童年,如蜗牛上树。直到坡上麦子飘香,稻场上梿枷打麦唧唧啊啊噼噼啪啪声声唱,瘦瘦小小的外婆,终于挎着一提篮子黄亨亨的杏子,从十五华里外的芜湾点着小脚走半天山路赶来。像赶赴一个从无约定的约定,岁岁如约。她常年蓝手帕包头,穿着青布衫,青衫上的盘扣如蜻蜓。那篮子上,总是盖着一条雪白的毛巾。

欢喜记

苏州花山之麓有木屋,名花山隐居,旧时楼榭也,气息和雅幽闲。院中有肥绿芭蕉一丛,萧散橡树数棵,蓊蔚板栗一树,别有其他百色花木披离,小池假山映带。庚子清秋借居其中一二日,夜间与诸友散步于院中,看月色清皎,花山溟濛,听油蛉和金蛉子在墙隅草角鸣嘤弹唱求其友声,日里委身草木之间,听橡实和橡碗穿枝擦叶扑啦啦落地声,看板栗的青蓬在革质叶片之中随风隐现低昂,恍惚以为回到了前世。

一个人的童年,在中年时回头来看宛若梦境,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前世吧。

前世我住在皖西南乡间的木梁瓦屋里,东头南窗前有一棵板栗,先祖手植于民国初年,比故居更年久,枝柯扶疏,伞形巨冠荫庇半亩有余。少小无知,自然不曾倚南窗以寄傲,倒是常常倚南窗以待秋风。秋风起,板栗笑我也笑。

乡谚云: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毛栗笑哈哈。

乡人所说的杨桃,不是南国酢浆草科肥厚多汁的杨桃,而是野生于深山老林的猕猴桃,夏历七月成熟,皮子黄褐果肉翠绿,玲珑而甘香,像木铃铛参差悬挂于藤条之上。采摘杨桃,得像猕猴一样猱身攀援于藤上,拽枝扯叶小心翼翼,那树底下,往往是深壑大涧,蛇窝狼穴。

八月楂即预知子,其形与味均类香蕉,乡人谓之野香蕉,夏历八月间老熟时背部裂开,露出雪白的果肉,肉里布散着神似黑芝麻的种子。此物生长于高山之上云空青缥处,不易得,所以我虽然生于乡长于野,却并不曾亲眼见过,更未曾亲口品尝过,它于我,至今都像一个传说。后来见过别人拍的图片,除了颜色如土与香蕉不符,形状确实如同香蕉。思忖其学名预知子的由来,揣测可能是古人认为它开裂的模样,如同更古的古人灼龟占卜,由果皮裂开的程度可以预知丰歉吉凶。

毛栗也就是板栗,乡野人家多植于屋前屋后院里院外,寻常得很,是本土的老品种,色泽金黄油润。生栗子脆而甜,熟栗子粉而香,是待客和搭嘴(乡语,意同零食)的好东西。江湖笑,笑藏刀;毛栗笑,笑如佛。九月的秋风一吹,毛栗的青蓬一个个咧开大嘴,灿笑如一尊尊弥勒佛,毛栗子或独或二或三或四躺在栗蓬中,仰头一望半黄半白,一树金玉富贵。秋风再一吹,枝叶索索然,栗子纷纷落下,这泼天富贵于是散落一地,俯首可拾了。此时人在树下乘凉或者路过,那富贵往往会嗒嗒嗒落到头上,让人头皮一麻。无端被凿了几个栗子,被凿者非但不恼火,反而眉开眼笑,赶忙低头寻找那蹦到石缝草窠里藏头露尾的果实。

从前乡下日子清苦,喜悦却容易得。

祖父黄昏时烧草木灰作肥料,待熊熊明火燃尽,往余烬中塞一把栗子,顺便塞几只刚刚从地里收回来的山芋进去。过半刻掏灰取栗,坚壳和栗衣已然煨烂,手一搓即脱尽,内里的栗肉半焦半黄,栗香又吸收了草木香,團团粉粉扑鼻而来,好吃得简直要人命。那山芋体大肉厚,难熟透,要待到翌日晨光熹微时方可取食,可以当早饭,也好吃得要人命。家里生火做饭,不待父母下指令,自告奋勇坐到灶下塞柴火,其实只为烤栗子,排一排用火钳夹着,放在火头上炽,耐心堪比人约黄昏后。

秋冬夜长,一家人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香港电视剧《霍元甲》和《魔域桃源》。扎着一对羊角辫其实尚且年轻的母亲不爱看电视,她在厨房里用排刀丁丁当当斩栗子,锅上锅下塞柴翻炒一通,笑盈盈用簸箕端进西厢房来,一家老少分而食之,剥壳咀嚼之声与剧中哼哈打斗之声连成一片。这一幕印象至深,以至许多年后看古装武侠剧,嘴巴里常有栗子香,下意识地吧嗒几下嘴巴,里面其实只有空气。

也不是家家都有板栗,国梅家就没有。但她父亲一直经营着一个碾米作坊,有钱。板栗熟时,她常来我家毛栗树下转悠,期待能捡到几颗掉落的栗子,实在找不到就拿钱从我手上买,一分钱两颗,或者两分钱五颗。初秋前后,天麻麻亮我就起来拾栗子,一颗颗积攒起来放到筛子里,晚上端到屋外沐星露,白天搁在橱柜顶上自然风干,不几日就壳干肉皱,隔着坚壳也能闻到一丝丝甜味。髫发之年,以为天底下最好的味道就是甜。但红砂糖白砂糖紧俏,须凭票购买,并且要起大早到县城百货公司门口排长队,一人一次还只能买一市斤。水果糖更是奇货,村里的阔佬家也只在过年时才有。于是直到念小学三年级以前,做梦梦得最多的,就是家里开了个代销店,店里的木架子上全是糖果,花花绿绿堆积如山,如漫天星斗晶晶闪耀。人穷志短,这也算是一个例证。

毛栗树入夏开花,初时不过碧色一线,渐渐蓬开如白狗尾,晒干了可以搓成绳索点燃驱蚊虫。花落时结小巧如枫果的青蓬,细刺密布其上,我的眼睛自此吊在树上,连上课时也惦记着。有一年毛栗将熟,忽然风雨冰雹大作,自村小放学回家,看见一地青蓬,兴奋得无可如何。足足捡了一稻篓,穿着解放鞋用脚后跟一一碾开,白玉一样的嫩栗子得了上百颗,味道又清又甜如红菱。在栗子未熟之前,是不能动歪脑筋的,父亲敲在头上的毛栗子让头皮生疼,不是好吃的。当然,趁着家人不注意,我也曾向毛栗树胡乱扔过石头,偶尔也能砸下一串。但这样的喜悦,到底不如一年一度收毛栗来得巨大。

某个夜晚,祖父对家里人说,明天早上起来打毛栗。他的音调放得很低,像是怕走漏了风声,引得邻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来捡拾。第二天天刚亮被父母喊起来,祖父和父亲已经各扛一竿毛竹上树了,哗哗敲打声中,栗子与栗蓬缤纷如雨下,大人戴着草帽负责捡栗蓬,小儿顶着斗笠只管拾“哈子”。哈子也就是与壳分离哈哈笑的栗子。家中早有成规,小儿拾的哈子不充公,归私人所有。栗子打在竹斗笠上,其声如鼓乐,至今思来,仍然引我入蒙昧无邪之境。

乡间的毛栗树最终被砍伐殆尽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曾经遍布田园的乌桕树,以及巍巍青山脚下、秩秩斯干旁边木梁瓦屋的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我的前世,叶子像各色旗帜艳丽飘扬的乌桕树,以及九月风吹哈哈笑的毛栗树是前世的背景。今年暮春去泾县,在查济古村落见到一鞭清凌凌的溪水,见到数棵古老的毛栗树被严密守护作为村中盛景。在树下歇息时,清风自溪水中徐徐而来,想到清人的诗:炎荒万里客初归,前世邹阳梦岂虚。又想到西周的诗人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叹惋久之。

在花山,诸友学小儿无赖,背着主人摘取毛栗数蓬尝新鲜。我捡了一片毛栗树叶,初时打算题句寄远,上写:花山月下的栗子树真好看。想一想太矫情也太煽情,也就作罢了。夕光中坐在石凳上,看他们拈石头锤栗蓬,雀跃顽皮,心中欢喜得很,仿佛前世的人和事今又来。

石榴帖

秋后岳西夜市上的时令水果,最多的是石榴。每次散步经过,秋风远远送来石榴的气息,芳冽而甘美。那些饱满滚圆的红白尤物,略略摩挲几眼,齿颊就不自觉地酸麻,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怀远。怀远与石榴就像砀山与梨、绍兴与黄酒、盱眙与龙虾、吐鲁番与葡萄,物产与地名相嵌合相映照,联袂偕行,伉俪于飞。

有一天晚上我微醺,踞坐滨河公园石凳上,捧石榴而大嚼,自顾自地独享口腹之欢,仿佛在赴王公贵胄的盛宴。我以为酒后吃石榴,美好如对可意人,如餐明月清风。当时很想学一学草丛里的金蛉子,在河堤柳荫下清唱一支自作的《石榴词》:北方佳果名石榴兮,形如玛瑙味冷芳。玉液沁肺心欢喜兮,醉歌徘徊长河旁。但我不敢,这个城太小,或许第二天就会生出某某人得了失心疯的传言。

童蒙时就知道怀远出石榴,知道怀远石榴名闻天下。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至于石榴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是确凿不知道的。吾乡木瓜冲既不产石榴,也不产苹果、橘子、柿子,南方的香蕉、荔枝、桂圆、椰子、火龙果更是遥远的传说,偶尔能见到数树土枣酸梨、几架葡萄癞疤桃而已,挂果时节还必有婆娑一老凛然把守。县城自然有卖的,那是城里人的特供,乡下人断然不敢问津。这些年地域的分野至少在物产方面混淆了许多,异乡的蓝莓、草莓、柿子、石榴之类也在吾乡落脚生根,味道虽然有所参差,竟然也长得很好。也不奇怪,汉庭的公主在西域也可健康生存,“披发左衽”罢了。

我第一次吃到石榴大约十来岁,谁给的已不可考,肯定不是买的,只记得母亲当时说:“石榴小伢吃不得,吃了趔牙齿。”所谓趔牙齿,就是牙齿歪歪斜斜如石榴籽。这自然如同说吃猪肉长猪嘴吃鱼生鱼鳞,并无多少道理可言,母亲也不十分确定,所以我到底分得了小半个。石榴是个什么味道?先是甜,继而是酸,接着感觉牙齿晃动,用手推推,似乎两排长城要倒,吓得赶紧还给母亲。石榴初尝,心生敬畏,不解为什么传说中美味的石榴会如此的酸。或许并不是北方的原产,而是本土化移植的结果;也或者其实并不很酸,只是小孩子要比成人怕酸怕辣许多。过了十余年,什物大有,水果终于不再远在天边,味蕾强大了,嘴也变得刁钻,爱吃石榴,尤其中意怀远的石榴。

每年秋天都吃怀远石榴,吃了好多个秋天,怀远还是很远,只可远远地怀想。这个秋天终于去了,借文学之名,其实是奔着石榴去的。

怀远石榴长在石榴园子里,这好像是一句废话,其实不是,因为之前我以为既是石榴之乡,石榴在怀远应当满街都是。似乎并不是这样。大禹文化公园周边的商店难得有石榴卖,所住长九饭店的自助餐,供应各色水果五六种,独不见石榴,观赏石榴或者说吃新鲜,要去石榴园。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案头上放着两颗石榴,一颗玉石籽,完整清供,一颗红玛瑙,对半掰开,都是我从怀远石榴园中带回的名品。我每写几行字,就拈几粒石榴籽放进口中,清秋夜寂寥,石榴也可充添香红袖。

我在涂山的石榴园中,望见满目累累的喜气洋洋的紫红和青白,也算得平生一个愿望的达成,心里欢喜得很。似乎并没有看园子的,石榴可以随意摘着吃,当真是“荆山为城,义在怀远”的原因吗?我下不了手,看看就好,看看就走。

石榴的花是花,石榴的果也是花,在园子里想到石榴裙,大唐的风韵有一半与石榴裙相关。唐传奇《霍小玉传》写霍小玉因情而命绝,将葬之夕,李生梦见她: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袔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唐宋传奇多佳构,我尤喜《霍小玉传》,或也因那一抹秾丽的石榴红以及回味久之的“尚有余情”,特别是那奈何桥头千万般的一顾。

吾乡仍少石榴而多玉榴。玉榴就是玉米,与石榴同是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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