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下)——《雌性的草地》篇(下篇)

2021-03-15 07:01刘艳严歌苓
美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严歌苓雌性草地

刘艳 严歌苓

严歌苓

刘艳

按语:

原本预计中,对于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3篇访谈就可以完成。工作真正展开之后,发现难得能够这样地与作家同在这样好的时代和有幸能够共处一片苍穹之下(地球村),也算幸运地生活在同一个时期的“文学现场”中吧。在有关“女兵三部曲”的前两期文学访谈中,严歌苓对她早期的“女兵三部曲”,即最早的三部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尤其针对前两部长篇小说,回答认真而细致。通过严歌苓的感性文字,她带我们回到了她当时的创作情境,回到了当年的文学现场——严歌苓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她早期三部长篇小说的一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从中,我越来越体会到她的认真,她对于写作的让人起敬的态度。

对“女兵三部曲”前两个访谈作答的时候,严歌苓正在写作她的2020年的第三部长篇小说(2020年她已发表和出版《666号》《小站》)。严歌苓在12月1日给我的微信中修正了她正在写作的这个新长篇小说被我称为是“2020年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说法,她说:“我写作写的是2020年第一部长篇。《小站》是2018年开始写的,放下了一段时间,因为写到战争中波兰士兵的熊,心里太难过,写不下去了。开始写《666号》,完成之后,又回去写《小站》。”因为写波兰棕熊福泰克的故事,心里太难过,写不下去了——这便是严歌苓,也只有真正的作家、心怀有爱的作家,才会这样。

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未尽,不仅令工人和保姆全都先后辞工,严歌苓要料理所有家事,每天写作至少3千字,和各种与家人的行程安排,等等,竟然都没有妨碍严歌苓来作答和与我们一起重温当年的“文学现场”。原本约定她的新长篇要闭关写作到11月底,完成这部新的长篇小说,再来作答。没想到12月1日21:50(北京时间)我就收到了严歌苓对第一、第二两个问题的回答。她在邮件中这样说道:“今天先答两题。我的小说接近尾声,估计十五日能完成,现在我每天写两千五百字,腾出时间精力答两题你的访谈。我答应月底开始答复,决不食言。”12月3日:“今天的两题来啦!我这人急性子,既然开始,就想按计划把它完成。没事,我每天答两题,少写点小说,不会太累。”12月4日:“今天答了一题,因为一个朋友病了,要去帮她一下。”

怎么说呢?也许是从小部队大院的成长经历,我格外能够体会严歌苓这样的自律、专注和一诺千金……我都一再劝她不急的哈。但是为了信守她11月底可以作答的说法,她克服了重重困难,不惜影响新长篇小说的进度(她多次讲过,就怕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她曾经因此而使得数个长篇都不幸“流产”掉过)。同为热爱写作者,我太懂得被耽扰写作的心理感受了,可是,严歌苓对于自己一旦出口的话,便是一诺千金,即使是对方请她不必严守,她也一定要严守自己的允诺——怎么办呢?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感动一个优秀的作家对于写作的尊重、热爱,和严歌苓作为一名信守承诺的女性,在美丽外表之下所涵蕴的性情折射出的熠熠辉光。不免慨叹,不仅她的父亲曾经是地下党,她从军的经历,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自然生成了她血液气质里,永远都不会磨灭的军人自律精神和信诺义兼具的可贵的精神品质。

始料未及,有关“女兵三部曲”,预计的3篇访谈竟然不能完成全部话题,未曾预料到可以有那么多往事让我们回顾和心生向往……由于《雌性的草地》意义和价值的特殊性(迄今它都仍被严歌苓所最为喜爱),已经准备中就是专项作品专项访谈了。不曾想到竟然是一篇盛不下,要作“上篇”“下篇”来完成。谢谢严歌苓为我们将来的文学研究留下一份宝贵的资料。

刘 艳:严歌苓的处女作长篇《绿血》,是比较规整的章节设置,第一章至第二十六章,是不是也可以说您在初涉长篇时,整部小说在叙事分割上还是比较细心、谨慎和中规中矩的呢?由于不同的叙事转换之间,缺少空白行来区隔,难免偶爾会造成阅读上的困扰,需要读者靠自己的理性、识见来区分和辨别不同的叙事片段。《一个女兵的悄悄话》虽然也是从“1”到“22”一共22个章节,但叙事区隔已经灵活了很多。能以空白行来作叙事转换,也让叙事片段的区隔更加明显,可以更加流畅性阅读。《雌性的草地》只作了“A卷”到“L卷”加末卷“Z卷”设置,更加注意使用空白行来作叙事区隔,这似乎也是为配合小说繁复的叙事线索应运而生的吧?也想请问一下,只有“A卷”到“L卷”加末卷“Z卷”,而不是从A到Z一共26卷,这样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也是有意与读者开的一个玩笑吧?我感觉是正好就这么多卷(A卷到L卷再加一个尾声足矣),最后给你们来个“Z卷”——有点小幽默。不细心的读者就被糊弄以为是有26卷呢。

严歌苓:不是开小玩笑,是表示时间的跨度,从故事主线的结束,最后一个人物命运的交代,中间过去了许多年。沈红霞从一个虚拟的空间和时间里回来了,世界变了,生活也变了,价值观肯定也在改变,军马早已退出了军队建制,完成了历史使命,她仍然坚守着当年的价值观,她成了这场理想实验的一颗琥珀,把时间空间都凝结在化石里了。

刘 艳:《雌性的草地》这个小说中,存在大量的叙述者对话语的“议论”片段,这在1985及之后几年的先锋派叙事文学当中,本也不鲜见,但《雌性的草地》给人的感觉是,叙述者对话语的议论,是更为复杂的情况,叙述者与人物可以直接发生交流,叙述者与受述者(读者)也可以发生交流,叙述者甚至将怎样编造、设计故事和小说在某个叙事线上似乎存在几种故事走向的可能,都呈现出来和加以讨论,以及“我”的构思和创作过程,和其所涉及到的种种问题都予以展示,并且还风过无痕地自如嵌入小说主体叙事当中。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小说的虚构性、故事性和可读性。不会有人将小说误以为有“自叙传”色彩或者作家主体过多侵入小说叙事。这是比较可贵的。

比如,小说中出现“我”对“我”所构思的小点儿的故事与朋友讨论的情节,和“我”写小点儿的故事时的具体情景,加以展示: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真实。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中国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

……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干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①(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人物小点儿和与她乱伦的“姑父”兽医甚至一起来找“我”,人物甚至可以打断“我”正在创作的进程,来和“我”讨论情节和宣泄其心中的痛苦,还会与“我”发生激烈的争执: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

她问后来怎样。

……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

她问:“那么,她会在什么时侯认出我来?”

我说:“这要看我的情节发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啊。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警觉得像狗。”

她默想一会,一个急转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乱了我整个构思。再说你已无处可逃,你不是为逃避那种混乱的感情关系才从你姑家出走的吗?女子牧马班是你的最后一站,别想逃了。”② (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我”直接出现在了小说叙事当中,小说中的人物(少女小点儿)和人物(兽医,即小点儿的“姑父”)竟然一起来找“我”,与我商量改变关及他们的小说情节的可能性。比如,“我没想到他和她会一块来见我。俩人都是一头一身的草地秋霜。俩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刚才正写到他们堕落那节,有个好句子被打断了。”她、他、“我”,竟然讨论起了我所描写的他们的爱情或者是偷情,她和他对于这件事的心理体验和内心痛苦……她想拿刀自杀,这是不是有点失控(失去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控制)?“我”当然不能答应,哪怕是为了“我”的小說:“我不同意她现在死,我的小说不能半途而废啊。”小点儿表现出了好像可以脱离创作者、叙述者“我”的控制的倔强力:“她跟我争夺那把刀:‘老子才不为你的狗屁小说活受罪地熬下去!……放开我!”很特别哈,在小说人物与小说写作者或者说叙述者“我”的冲突中,看来“我”不得不、总还是要想出办法来解决这彼此的矛盾冲突:“我急促地翻着人物构思笔记”,告诉她她将再次碰见她在场部碰见过的那个骑兵连长,她才作罢并离去。③是的,骑兵连长(后来升了营长),是惟一可以让小点儿灵魂净化、誓要与她不堪的过去告别的那个人和动力所在。

而老杜也来找过“我”,嫁给当地牧工的毛娅来找“我”时,竟然出现了前后相隔十年的两个毛娅,在“我”这里相遇的情形。“毛娅穿着湖绿色衬衫、翻着红运动衫领子,外面又裹件暗红色袍子。我一见她,就感到我没写清她的装束,也没写清她的表情和心理”,“我请她进屋”,正聊着,“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她一进来毛娅就掩鼻,并对我使了个眼色:像这样的草地老妪你不必计较她的味。”“然后我告诉毛娅,这就是她多年后的形象。毛娅呆了,看着多年后的自己”,“她讲着八十年代的事,毛娅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年后自己变得如此可怕。她凑近老女人去看,渐渐认识了,那正是她自己”。④“我”不仅与人物直接见面、对话和交流,还会与受述者进行交流,直接与受述者“你”讨论小说的情节或者告诉“你”,“我”会怎样设计情节和故事走向。

请认真回忆一下,您当年为什么会作这样的叙事设计和构想?中国文学自现代以来,只要创作主体“我”过多出现于小说叙事当中,就会影响小说的虚构性、故事性,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郁达夫那样的“自叙传”小说。而《雌性的草地》中“我”的出现和介入小说叙事,感觉反而是增强了小说的虚构性。围绕这个话题,请谈谈您的想法。

严歌苓:我写作都是凭直觉,直觉告诉我怎么写,我就服从。《雌性的草地》第一稿里,人物和作者“我”的探讨更多,因为我想借助布莱希特戏剧的离间感,让小说多出一个维度。第一稿出来之后,责任编辑要我删掉一部分这样的段落和戏剧,我抗争好久,最后同意了,毕竟人家掌握着是否发稿的权力。我是在写这个小说时候想到的这种写法,甚至不是事先设计的,写到中间我灵机一动,用作者“我”和人物相互干涉、互动的方式,切换视角,或者产生解构效果。这部小说我是撒开了实验的,我觉得电影的叠映、淡出淡入,近景推到特写,种种视觉的叙述非常过瘾。

后来我重读它的时候,发现这个“我”其实是描摹我们生命蓝图的无形而巨大的“作者”。试想,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预先写好的书,或者剧本,其实我们都是在按照书和剧本给我们的角色在行为举止言语,假如我们能够找到书写这本生命之书的“作者”,我们一定会请求“他/她”给我们看我们的未来,请求给我们看后面的那部分成稿。

我当时那么年轻,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宿命的力量。现在如果我听某人说,什么不应该做,对身体不好,我会对这人说,假如能翻到生命之书早就写好的结尾,就能看到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究竟为自己多赢得了几天生命,兑换出去的快乐值得不值得。有时我为写某个剧本生气,抵触(我写剧本总是有抵触情绪,尤其电视剧本),钱是赚得不少,但假如能翻到生命之书的结尾,看到眼前挣来的钱其实最终抵消了多少日子的寿命,损耗了多少健康,就好了,那眼下就多了点选择,接这单活儿,还是不接。能看到生命之书最后一页的话,就明白我们拿多少寿命,换了多少钱,也许很不值。

我常常用这话告诉我那些做生意做得非常苦的富有朋友,我想他们如果能翻到自己生命之书的最后,一定不会用请客应酬、出差开会、勾心斗角、离乡背井耗去的生命换他们现在的财富。还有就是我有的朋友特别怕坐飞机,怕坐远洋轮船,怕车祸,反正怕的特别多,我就跟他们开玩笑:什么时候出事,你看不见的生死簿里早就写好了,反正是你看不见,反正也是写好的,怕也没用。让我自己也很惊奇的是,那时候我就下意识感觉到,人的命运的不可控。

刘 艳:我在研究中,发现非常巧合,用结构主义叙述学“核心”与“从属”的概念来对应和解读《雌性的草地》,就不会被小说繁复的叙事线索所迷惑。在结构主义叙事学看来,“核心”和“从属”是叙事事件的等级逻辑。西摩·查特曼认为:“它通过设置并解决问题而推进情节。核心是这样一些叙事时刻:它们在朝事件前进的方向上引发问题之关键(cruxes)。它们是结构上的节点或枢纽,是促使行为进入一条或两条(甚至更多)路径的分岔点。”⑤我在以前的研究中,也提到过:《雌性的草地》这个小说所采用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手法,会给习惯流畅性阅读、按线性时间顺序叙事的普通读者带来一定的阅读障碍,但只要能够对小说的主要事件加以梳理,就会发现其实每条叙事线索都是很清晰的,每个故事序列自成结构,这个小说是由一串串主要事件和核心的叙事时刻构成。围绕不同的人物加以梳理的话,每个故事其实都叙事线索清晰、磊磊分明。⑥

西摩·查特曼这样诠释“从属”概念:“次要情节事件——从属(satellite)在此意义上就不那么重要。它可以被去除而不会扰乱情节的逻辑,尽管它的去除当然会从美学上损伤叙事。从属不需要选择,而仅仅是在核心上所作的选择之产物。它们必然暗示着核心的存在,但反过来却不然。它们的功能是填充、说明、完足核心;它们在骨架上形成肌肉。‘核心—骨架理论上允许无限详细化。任何行为都可以细分为大量的部分,而这些部分又可以细分为大量的亚部分。从属不必马上就紧跟在核心之后,同样还是因为话语不等于故事。它们可能先于核心,也可以后于核心,甚至与核心隔开一段距离。”⑦“从属”——次要情节事件会横生枝节,迷惑读者,进而或对读者的阅读流畅度和理解小说产生影响。但如果能够潜心,细细打量,将枝蔓次要情节事件拨开,小说会变得非常好阅读和容易理解。“从属”——次要情节事件宛若主要情节事件和情节骨架上的肌肉——填充、说明、完足核心,会在美学意义上完足小说叙事。我个人的理解里,像红马和绛杈的故事,老狗姆姆和狼的故事,尤其姆姆所哺育长大的狼崽子金眼和憨巴的故事,出去寻找红马的沈红霞与皆已死去的女红军芳姐子和青年垦荒团成员陈黎明数次的跨时空相遇,等等——都是“从属”。小点儿的故事序列、女子牧马班主要成员的故事序列,应该是“核心”吧?

請说说您自己怎么看待《雌性的草地》的叙事结构和叙事事件,哪些是“核心”?哪些是“从属”?以及您与此相关的一些看法。在此声明啊,我觉得那些看起来比较“从属”等级的叙事,像老狗姆姆的故事,是那样的摇曳生姿,格外动人。

严歌苓:我在理论上是没有太多学习和训练的,所以只能从我现在自己反思写这个作品的经历和反观它,来谈一点稍微“理论”些的话语。我首先是想写这个奇特的女性集体:围绕它的从生到灭,经历成长,以及它的成长曲线来写,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核心叙事。

我找到一个外来者的视角,来观察和体验这个集体,这个外来者就是小点儿。小点儿是到这个集体里来躲祸的,她的安全取决于这个集体的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式生活方式。一旦社会回归正常,这个集体存在的理由不复存在,她也就失去了避难所。这是第一组悖论。第二组悖论是,她本来在品行上是有污点的,在这个集体里要靠各个击破集体中每个个人的感情和性格弱点,来把每个人都拉拢成自己的体己密友,要建立一种类似勾结的关系,这样她才能长久安全地把牧马班当避难所。悖论就在于牧马班的女修士一样的单纯艰苦的生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在渐渐洗涤她人格上的污秽,她从一个逃犯式的女孩渐渐变成了一个追求单纯、向往高尚(以沈红霞为代表)的人。她和骑兵连长的相遇,让她意识到假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牧马班女战士,她和这个可爱的男人之间是有相爱可能的,但她却背着一个乌七八糟的过去。于是,她梦想能有个单纯的重新开始,这样她跟骑兵连长再相遇时,就会有了一份资格,去爱他,或者接近他。悖论来了,她想做沈红霞那样的女子,逐渐也靠近了沈红霞的做人行事的模式,但恰恰是沈红霞,发现了她逃到牧马班的缘由。

沈红霞对人的精神和品质的纯洁的要求,高得残酷,是非人的,她的梦想就是为了自己的信仰献身。她对于红马的驯化,出生入死,通过这驯化让牧马班的所有女孩的精神被她征服,虽然她不是班长,但她是牧马班的灵魂。班长柯丹因为人性、雌性、母性的本性,从牧马班的领导者变成了被驱使者,近乎女奴。小点儿在牧马班的几年里,她的成长和变化,随着牧马班的理想之梦的追求和幻灭,最后已经不是原先的小点儿,是个纯化的人格,但内地的回城大潮开始了,牧马班的姑娘们终于意识到这个草地并不是她们的归宿,一个英雄集体分化了,从而暴露出无处可去的小点儿。牧马班的解散就是小点儿的末日。她已经离不开一直在无意之中遮蔽她掩护她的集体。最后一场草原野火,风向突然变了,小点儿从火中逃生的路被封死,但在火断了她撤退之路之前,有那么一瞬她是可以冲出火的包围的。她在那一刹那迟疑了,最后她看着周围窜天的火苗,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归宿。她其实已经被牧马班,被整天相处的马、狗,以及其他各种动物纯化成了一个好姑娘,但她只要离开牧马班就会被当作罪人审判。她宁可做一个纯洁的牧马姑娘被大火吞没,也不愿回到她罪人的真实身份中去。我想这是小说的核心叙事,其他的旁枝是从属,是肌肉、皮肤、血液,不可或缺,否则故事只是骨架、骷髅。

刘 艳:陈思和先生那个经典论断,流传甚广。他曾指出《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是严歌苓创造出的“一个民间的地母之神”:“葡萄这个艺术形象在严歌苓的小说里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是作家贡献于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独创的艺术形象。从少女小渔到扶桑,再到这第九个寡妇王葡萄,这系列女性形象的艺术内涵没有引起评论界的认真的关注,但是随着严歌苓创作的不断进步,这一形象的独特性却越来越鲜明,其内涵也越来越丰厚和饱满。如果说,少女小渔还仅仅是一个比较单纯的新移民的形象,扶桑作为一个生活在西方世界的中国名妓,多少感染一些东方主义的痕迹的话,那么,王葡萄则完整地体现了一种来自中国民间大地的民族的内在生命能量和艺术美的标准。” 以及:“‘包容一切隐喻了一种自我完善的力量,能凭着生命的自身能力,吸收各种外来的营养,转腐朽为神奇。我将这种奇异的能力称之为藏污纳垢的能力,能将天下污垢转化为营养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状态。”⑧

其实,比少女小渔、扶桑还要早很多,雌性、地母般神性,“从雌性出发”的叙事母题,是打《雌性的草地》(1987—1988)就已经出现、成形,并在严歌苓后来的创作当中不断再发展、嬗变,发育成熟。而近年严歌苓又俨然超越了这一大家都已经习惯欣赏的严歌苓小说的一种叙事美学,也应了您自己的那句话,您无法接受单一、不变,您最受不了在小说叙事和创作上一成不变、缺少创新。红马、绛杈的故事,很生动。老狗姆姆对她生育机器已然老化、诞下怪胎式狗仔,几只狗仔被狼杀死了,姆姆在报复完两只杀死它的孩子的狼之后,竟然母性大发,哺育起了它们的两只狼崽子——请问,这些故事情节有真实的原型吗?您在女子牧马班时听到过类似的故事?狗真的会哺育狼崽子吗?还是纯粹出于小说叙事需要而虚构出的?

是什么激发了您将“从雌性出发”作为《雌性的草地》最为重要的叙事母题?这个小说当中能够表现人性的雌性或者动物性的雌性的情节,您自己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有哪些?

严歌苓:我听说过母狗养大狼崽的故事。这种故事在草原上也是传说,无法印证。其实狼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我小时读过杰克·伦敦的写狼的小说,好像叫《狼王落魄》,我为那只狼王感动流泪,我觉得那就是孤胆英雄的象征。罗马城也叫狼城。传说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国王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被篡权的国王弟弟放在竹篮里,扔进太伯河,被一只狼妈妈看到,狼妈妈把两个婴儿叼上岸,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他们。这两个孩子中的哥哥后来当了国王,在狼妈妈喂养他们的太伯河畔修建了一座新城。现在在罗马的帕拉佐博物馆陈列着狼妈妈喂养两个男孩的铜像。

草原上的人对动物一视同仁,从来不把任何一种动物看成反派或者敌人。各种动物都有它们平等的生存权利、生存理由,食物环链上每一环都不可或缺。所以我把狼崽和狗的故事写进了小说,因为我觉得世人总是有成见,总是多疑,即便狗妈妈养大的狼崽已经像狗一样忠勇,但人对它们的疑窦从来不会消失,一旦出事,首先会迁罪于它们。

我赴美之后的小说,虽然仍在开拓和深化“雌性”这个主题,但没有一部小说像《雌性的草地》这样丰富。我现在自己看都觉得惊奇,当时自己怎么掌控得了那么大的格局,写出人和动物的群像同时,又写出人鬼之间的故事。我在草原上一共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加上后来采访牧马姑娘,一个半月的经历,好像一点素材都没有浪费,这是我第一次靠采访和搜集资料写作。在此之前,写的绝大部分是自己参加过的生活。现在看来,不是第一手的生活,也是能够写好的。

我觉得《雌性的草地》的主题和人文关怀,要超过《第九个寡妇》《扶桑》。1996年,我在台湾开会,与会的也有高行健,那时《雌性的草地》刚好在台湾出版,我送了高行健一本。他回法国后,告诉我他多么喜欢这本小说,还说要为我找一个法文翻译。后来我们疏了联系,我也没再问起他这件事。再后来我的《扶桑》法文版出来,给他寄了一本,他说也很好,但不如《雌性的草地》。

我对《雌性的草地》和《扶桑》都是偏爱的,我觉得写这两本书的时候,我处在一种特别的精神境界中,似乎远远高于现实。其实陈思和教授也是非常赞叹《雌性的草地》的,他也参加了台湾那个会议(百年中国文学的回顾与前瞻)。我送了一本中国台湾版《雌性的草地》给他,他读完后,说真可以用“绚烂”二字来形容,又说,可能我刚发现了一个小说天才。

刘 艳:严歌苓作品中,《雌性的草地》实在太重要了。我毫不怀疑,它将是、也必将永远是您自己所最为喜爱的一部作品。难得会有机会,能如此细致翔实地请您一起来谈这部《雌性的草地》。为了这么重要的一部作品,请您再谈谈您所能想到的关于这个小说的一些轶事或者您自己的一些感想。想到什么就谈什么,请随意些谈。

严歌苓:我记得刚到牧马班的时候,牧马姑娘们让我骑一匹温柔的黄马。黄马的黄很特别,有点接近金色,体态秀美,小巧玲珑,我写的绛杈,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匹黄马。

姑娘们都说它很乖,从不捣蛋摔人。当天我跟创作组的老兵们去一个藏人牧场采集音乐素材,黄马跑两三百米,就会停下,转身向马群长长地嘶叫一声,有时叫好几声,才肯继续前进。因为她这个奇怪的行为,我渐渐掉队了,其他人又回来找我,减速前进,那天到了牧场没听几支曲子,天就晚了,只得赶回去,因为来回路都很长。我回到牧马班就抱怨,黄马虽然很乖,但它毛病也不小。牧马姑娘们告诉我,黄马有一个孩子,一匹小马驹,妈妈出差时,它就在马群里跟着别的母马。黄马一定是不放心离开自己的马驹,所以它走一段路,就要回头叫它的孩子,听到小马驹回应它,它才放心继续往前走。我说不可能吧,因为我们已经跑出去十多里地了,它还能听到小马驹回答它?姑娘们说,马能听到的,人未必能听到。听不到小马驹回应,黄马就会一直叫。原来动物界的母亲也具有那么强烈的母性,甚至比人类具备更纯更浓厚的母性。

后来我不愿意再骑黄马出游,不愿意拆开仍处在哺乳期的母子俩,正好那天军马场场长来看我们创作组成员,就把自己的坐骑——一匹纯黑的顿河马给我骑了。黑马是退役军马,腿很长,非常英俊,也非常听指挥,就因为它腿太长,我上马下马都很狼狈,连滚带爬。黑马虽然听指挥,但嘴巴特馋,每次我骑着它出去,只要它看见或嗅到好吃的花草,会猛然一低头去够着吃,有时正下坡,它也突然低头啃东西吃,差点就把我从它头顶上扔出去。所以每一匹马跟每一个人一样,性格上没有重样的,都需要了解,磨合。后来我反应的速度练出来了,只要感到黑马有低头的动向,我马上向后仰身。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黑马是一匹优秀的马士兵。

注释:

①严歌苓 :《雌性的草地》,第57—58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②严歌苓 :《雌性的草地》,第97—99頁,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③严歌苓 :《雌性的草地》,第131—132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④严歌苓 :《雌性的草地》,第275—276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⑤[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徐强译,第3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⑥参见刘艳 :《严歌苓论》,第82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

⑦[美]西摩·查特曼 :《故事与话语》,徐强译,第3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⑧陈思和 :《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名作欣赏》2008年第3期。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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