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益芳
(西安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710128,西安)
整体来看,20世纪的印地语游记大都是行游的产物,主题范围涵盖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其中关于欧洲的游记数量最多,这与印度的殖民经验以及本土知识精英对欧洲现代文明的好奇与推崇不无关系。[3]此外,由于印度独立后与苏联关系极为紧密,两国渴望互相了解,人员交流也颇为频繁,因而也创作了大量关于苏联的游记,以帮助印度人了解苏联和认识社会主义这一当时全新的社会制度。[4]
总体而言,耶谢巴尔在游记中记录了1930—1960年间的多次域外旅行,包括三次造访欧洲和一次前往毛里求斯的经历,足迹遍及英国、苏联、瑞士、意大利、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德国、阿富汗和毛里求斯等国家。游记中的记述时而客观时而主观,反映了耶谢巴尔在文化空间迁移过程中,面对不同风俗和习惯所做出的多种文化反应。
新的文化空间带给旅行者或大或小的文化冲击,对此,他们收集和处理各种与当地或自身相关的社会文化信息,通过撰写游记记录他们的文化体验,以及在主客体文化交流比较之后的社会性文化反应。[6]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社会性文化反应往往是较为隐性地记录在游记当中,需要有意地加以发掘。具体而言,耶谢巴尔的游记,在记录他在异域行游时所见所思的同时,也呈现了他在受到异域文化冲击时做出的文化反应,表现为不断地比较和衡量客体文化,反刍自身,进而寻找认证主体文化的支点,最终形成自身的文化判断。
莫斯科是耶谢巴尔游记中着墨最多的文化空间,他通过回忆逐渐展现了在这里的经历和见闻。1952年12月23日他从莫扎特宾馆出发,前往位于莫斯科和平大厦的办公室,沿途参观了莫斯科的地铁和女子高中,之后还欣赏了芭蕾舞表演,观看了剧院的戏剧。在他的印象中,“莫斯科的所有大路都一模一样,只能通过路边的建筑来分辨究竟是哪条路”,而耶谢巴尔“经常走的是从宾馆到红场的那条大道”。[7]他还向读者介绍了斯大林博物馆,那里富丽堂皇,陈列着无数稀有珍品。特列季亚科夫艺术宫里展示着全苏联最优秀的艺术作品,还有列宁图书馆,那里规模宏大,藏书极为丰富。曾经的办刊经历使耶谢巴尔特别地关注了当地的大型出版社,他认为这些出版社更重要的角色是苏联的政策发布机构。此外,他也拜访了莫斯科大学、苏维埃文学和作家协会办公室,参加了工人俱乐部的新年晚会,在那里受到斯大林汽车厂工人们的热烈欢迎。在工人俱乐部的愉快体验让耶谢巴尔进一步了解了斯大林汽车厂工人们的便捷生活。他写道,汽车厂有自己的医院苏维埃医院,这里虽然主要面向工人,但也收治其他病人。汽车厂还有附属的学校、俱乐部、剧院和游泳馆,以及二十个托儿所,女工人上班时可以把幼儿交给保育员,她们根据年龄将幼儿按排在不同的教室里,那里布置着玩具或饲养着小鸟。由苏联的印度语言学者撰写的印度斯坦语法书在伦敦出版,这一消息在耶谢巴尔的游记中得到了特别的强调,表达了他对苏联与印度友好关系的寄寓。
离开苏联之后,耶谢巴尔在游记中对同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捷克斯洛伐克着以笔墨。他首先提到二战后苏联的军队帮助这里赶走了纳粹,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然后介绍当地既齐全又先进的体育和健身设施,还提到剧院上演的音乐会、歌剧、舞剧等娱乐形式,在他看来,舞厅是当地非常受欢迎的场所。耶谢巴尔也访问了这里的作家协会,参观了吉普赛学校,他强调这些学校是专门设立的,以满足人们的职业技能需求。
当足迹行至伦敦,耶谢巴尔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当地的艺术生活,并渲染当地的商业氛围。他不禁感叹,“参观过这里的艺术走廊和国家艺术画廊之后,才发现英国人把艺术当作一种特殊的门类”。他感受到了伦敦浓厚的艺术商业气息,但更青睐大众的作品,认为“街边售卖的艺术品都非常好,但是比起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它们非常廉价”。虽然耶谢巴尔逐渐习惯了将沿街卖艺和乞讨的人们视为现代生活的一种风景,但付费的讲座对他来说仍是一种新事物,“有一天傍晚参加了现代艺术学院的一场专题讲座,在这里参加讲座需要买门票,而且价格不菲”。艺术体验之外,耶谢巴尔笔下的英国人非常看重出版自由,也重视社会生活,他们时常在公共场合争论不休。耶谢巴尔的游记中也不乏对英国文化的质疑,例如“英国虽然宣称宗教自由,但基督教的至高地位却不可撼动”。[8]
如果说在莫斯科、捷克和伦敦时,耶谢巴尔以社会考察者或文艺工作者的身份审视那里新的文化环境,那么在其它国家或地区,耶谢巴尔则更多地变身为观光客,尽情地享受各地迥异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他看到格鲁吉亚高耸的山峰上,皑皑白雪反射着玫瑰金色的光芒,大片的牧场里奶牛成群,牛奶传送管道遍地,牧场中的工作人员身着宽的大齐膝棉袍,头戴发白的旧头巾;他也欣赏了恢宏壮丽的罗马废墟,那里处处耸立的巨型雕像,布拉格延绵山谷中直入云霄的教堂穹顶,夏季毛里求斯的暴风骤雨、郁郁葱葱的山岭、广阔的平原和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沃土;他路过了开博尔山口的铁路和公路,行走在去往喀布尔途中沿途平行于公路的河岸上;他也触摸了“莫斯科白糖一般晶莹的雪”和“河岸边如星星般闪闪发光的栏杆”;还对匈牙利无垠的田地上零星散落的拖拉机,柏林墙两侧东德的农业和西德的工业景象,以及坐落在半山腰如城堡一般雄伟的喀布尔海关大厦记忆犹新。
随着文化空间的不断变换和行游目的的改变,耶谢巴尔选择了不同的文化身份和行游方式,游记中呈现的个体经验也在社会文化、地理风貌、民族性格等方面各有侧重。虽然异域见闻始终是耶谢巴尔游记的中心,但其中也不乏由此引发的对异域文化的体认和对本土文化的反刍。
郭少棠指出了行游中涉及的文化认证问题。他认为,“文化认证”就是“文化身份”,是旅行者接触异文化后通过比较,对自身文化作出的确认或认证。短暂娱乐性旅游带来的猎奇心理会唤醒旅行者对固有文化习俗的反刍,这种对异文化的不适应感会加强对自身文化的亲切感。如果对异文化接触时间长且程度较深,旅行者就会将自身文化与他者文化摆在恰当位置,进行文化的双重确认。[9]耶谢巴尔的多次异域行游,以及与之伴生的跨文化经验,一方面唤醒了他的猎奇心态,另一方面也开启了他对多元文化认真且中立的审视。具体地,通过阐释文化,耶谢巴尔比较和衡量了他者文化,并有选择地表达自己的文化倾向,进而反刍印度文化。
游记《铁幕两边》题目中所蕴含的比较视野已不言自明,其中苏联和英国的社会生活比较在整部游记中最为突出,反映出作者对当时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国家体制、价值观念和文化趣味的态度。物质文明是耶谢巴尔游记中比较视阈的自然起点,虽然莫斯科和伦敦的地铁都是人们引以为傲的现代文明标志,但在耶谢巴尔看来,“伦敦的铁路网络比莫斯科的铁路网络更大”。莫斯科熙熙攘攘的市场,与伦敦和维也纳的市场一样拥挤,但莫斯科最大商店的规模却是伦敦最大商店的三倍,这里出售的商品玲琅满目。不止于此,耶谢巴尔看到莫斯科的“餐馆里摆着大大小小的餐桌,桌上的器皿非常漂亮,每个人面前都有四杯鸡尾酒(像柠檬汁或橙汁),不同形状的杯子用来喝啤酒、伏特加和香槟,吃的东西有几种肉、两种鱼、蔬菜、黄油、乳酪、各种饼、水果、冰淇凌,还有我想要的牛奶、酸奶和鸡蛋,一应俱全,饭菜品类之丰令人惊讶”。[10]他还补充道,这是苏联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们享有平等的生命和发展权利,在这里看不到自私傲慢或贫穷匮乏。而在对伦敦社会生活的描述中,不平等现象却显得格外突出。耶谢巴尔指出,大多数英国孩子的理想就是成为邮递员、司机或是铁路安全员,因为他们承认只有极少数人会成为统治者,因而学校也自然分为两类,其中公共学校为大多数孩子提供普通的公民教育。一起发生在伦敦公园里的女孩被撕扯事件被专门记录在游记中。耶谢巴尔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种社会体制出发,对比了苏联的“富裕”和英国的“贫穷”,他写道,苏联的农民和工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摩托车,这令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很多中产阶层都感到十分惊讶。[11]
从耶谢巴尔游记中的英国见闻可以看出,他对欧洲的认识已经在行游中发生了改变。在创作小说《虚假的真实》时,耶谢巴尔还未曾到过英国,他在小说中将欧洲想象为一个整体,那里是男女平等、理性先进、无忧无虑的天堂圣地。然而游记中的欧洲,不再是整体的地理范畴,它呈现出更为多元的景象。莫斯科和伦敦不仅是他审视当代世界的重要据点,也被视为现代生活和不同社会体制的代表。莫斯科的普通人民享受着充盈的物质供给和多层次的教育选择,而英国重要的文化标签“平等”却被附上诸多前提,虽然伦敦的教育和就业领域实现了性别平等,但阶层壁垒依然坚如磐石。从这些文化的比较和衡量中,不难看出耶谢巴尔潜意识地表达出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倾向。
游记能够反映创作主体的文化取向,是因为民族文化通约性在地域文化差异中表现出了优势作用。具体而言,本土旅行中的文化认证以同一性为主导,而异域游记则更强调文化的差异性。[12]在比较衡量异域文化和反刍自身文化之外,耶谢巴尔也试图在印度文化和他者文化之间寻找支点,以对自身文化认知进行双重确认。为此,耶谢巴尔不断寻找文化相似点,但社会文化背景和生活经历,使他在认识自身文化和判断“相似”时,采取了开放态度和多元标准。
在《仙境花园:没有蛇》中,耶谢巴尔谈及了毛里求斯名称的由来,以及16世纪以降那里被葡萄牙、法国和英国殖民的历史。他还对毛里求斯的自然景色进行了全景式描写,这里自然风光旖旎,野生物种多样,但没有黑乌鸦、孔雀和蛇,因此,英国殖民者想尽办法在当地进行蛇贸易,这令读者不禁联想到英国在印度的殖民实践。此外,耶谢巴尔一方面以赞赏和共情的眼光看待毛里求斯多民族融合的文化现象,另一方面又时常有意地将毛里求斯与印度文化相联结。例如,他在看到毛里求斯庆祝斋戒日的盛况之后,感叹这与印度罗摩故事中的情节十分相似。而他在毛里求斯的社交活动也主要突出与印度各界的交流,他写道,在当地的招待会中见到了印度高级专员,还有来毛里求斯进行技术协助的印度罗摩克里希纳服务团的专家。耶谢巴尔还会因为当地人表达了对印地语和印地语文化的向往而在游记中对他们大加赞赏。相似的历史文化因素,加上毛里求斯大量的印度劳工和印度裔的社会现实,使耶谢巴尔在对毛里求斯进行文化认证时产生了同质感,他开放地将毛里求斯纳入“印度文化圈”,并在其中寻找认证自身文化的趋同支点。
与毛里求斯不同,英国两百多年的殖民统治,使耶谢巴尔对英国的文化认证过程显得相对复杂。当文化空间移至英国,一直体验印度本土社会生活的耶谢巴尔显然对那里的异质文化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然而另一方面,殖民统治使现代以来的英、印文化在印度的文化空间中相互交织,从而使耶谢巴尔在面对英国文化时又时常做出同质认证。对此矛盾现象,他在文化认证时使用了自我和他者文化互相支持的策略,最终回归了本民族文化。例如游记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英国的市场和餐馆让人不禁联想到德里和勒克瑙的露天饭馆。”但是,面对文化上完全异质的苏联,早年的革命经历和同情共产主义的政治倾向,使耶谢巴尔超越了文化通约性,表露出明显的趋同和正面的文化认证。例如,莫斯科的农业产量增加,人民物质满足,生活质量明显提高,工人能够规律地工作,那里全民普及了义务教育等等,他还从总体上对当时的苏联政治体制和计划经济做出了积极评价。
英国和苏联都是耶谢巴尔自我文化认证的支点,但他对这两种文化进行认证的缘由不同,表现也迥然。对英国文化的认证有欣赏亦有批判,呈现同质感与异质感交错的矛盾现象;而对苏联文化的认证,却从政治认同迁移向文化认同,流露出溢于言表的认可态度。总体而言,耶谢巴尔游记中文化认证的立场是同质文化重“同”,异质文化重“异”,但也伴有矛盾和迁移。
耶谢巴尔游记的语言风格简明直率,这不仅是作者个性的外化,也体现了耶谢巴尔面对异域文化冲击时的姿态。他使用通俗易懂的描述和生动简洁的成语俗语,加上比喻和象征的手法,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异域情景。此外,耶谢巴尔将他在各地游历时接触的当地语言也混合地记录在游记中,呈现出逼真、生动的异域文化交流场景。游记中的这些修辞考量,为读者营造了形同亲历的文化氛围,也将读者浸沐在了鲜活的文化差异之中。
总体而言,耶谢巴尔的游记坚持了客观中立的描写,但也伴有感性的表达和跨文化的比较。虽然耶谢巴尔多次强调游记中的描写和分析只是基于个人的知识和经验,但事实上,他在写作中显然已经通过当时的历史记录、档案和报刊等资料对记忆进行过确认和纠正。
很大程度上,域外游记是当时广大普通印度人想象和认识世界的起点,也是他们认证自身文化的参照。耶谢巴尔在游记中记述的各国,尤其是英国和苏联,既丰富和补充了1960年代印度对世界的认知,也为印度人了解当时的社会主义制度提供了契机。对苏联积极正面的描写,反映出耶谢巴尔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他对社会主义制度的认同和向往,表达了印度独立后人们关于不同社会制度的多元声音。
从文化反应来看,迥异的自然环境、政治制度和社会文化现象,引起耶谢巴尔精神世界的不断波动,他被无意识地卷入“自我”与“他者”的连通与对话之中。然而,耶谢巴尔不是被动地单向度地接受文化的影响和冲击,而是发挥行游者的能动性,通过不断调整主体角度,时而刻画自然风光,时而对社会景象进行文化审视,还不时地将话语带入“本土—异域”或“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对比关系之中,从而在客观再现和个人思考之间探索着力点,表现出既批判反思、又积极开放的文化态度。
注释:
① “旅行”的类型多样,本文采用郭少棠的分类方式,将“旅行”分为旅游、行游和神游三类。“旅游”是指观光娱乐旅行;“行游”指本身具有实际目的,又有较长时间跨度的外出活动,如商业旅行、军事远征、外交出使、宗教朝圣、移民以及政治流放;“神游”包含精神旅行、想象旅行、网络旅行和生死之旅。参见郭少棠. 旅行: 跨文化想象[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1。
② 《铁幕两边》和《流动俱乐部》两部游记的中文翻译采用了刘安武先生在《印度印地语文学史》中的译法,文中出现的印地语人名、地名、作品名称等都首先采用已出版物中的译法,尚未译介的印地语专有名词均为笔者翻译,如《仙境花园:没有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