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科圣地”的身份构成与策略选择 *

宁 彧

撒哈拉以南非洲(下文简称“撒南非洲”)伊斯兰极端主义普遍具有所谓“国际圣战”与“本土圣战”理念与实践的分歧，以及宗教团体、反政府武装、恐怖主义组织的身份重叠，“博科圣地”(Boko Haram)是最具代表的一支。随着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向撒南非洲不断转移，萨赫勒西部将是“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竞合的又一个中心。这不仅对当地安全治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尼日利亚及其周边地区安全形势也会因“博科圣地”的存在有了诸多不确定。2021年初，王毅外长访问尼日利亚，成果之一便是中尼在安全合作上的共识，这不仅有利于提高尼日利亚国家形象、巩固地区大国身份，而且有利于保障我国“一带一路”倡议在非洲的落地，具有积极的作用。

目前，国外学界对“博科圣地”已有较为充分的讨论，但国内对此问题的研究稍显薄弱，既有研究重点在于其生成发展的“怨恨”因素上，大致形成了几种认识：一是“冲突继承说”，即“博科圣地”是对“麦塔特斯尼”(Maitatsine)、丹·福迪奥圣战(Dan Fodio Jihad)的继承；(1)刘鸿武、杨广生：《尼日利亚“博科圣地”问题探析》，载《西亚非洲》2013年第4期；蒋俊：《“博科圣地”崛起原因之解读》，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8月8日，第007版。二是“宗教矛盾论”，即“博科圣地”是尼日利亚“二元性”宗教格局下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伊斯兰派别斗争的产物；(2)李文刚：《尼日利亚宗教问题对国家民族建构的不利影响》，载《西亚非洲》2007年第11期，第31-36页；李维建：《解读“博科圣地”：宗教研究的视角》，载《西亚非洲》2015年第1期，第112-127页。三是“宗教认同论”，即尼日利亚北方地区的宗教认同远高于当地的公民身份。(3)李文刚：《非洲伊斯兰教的现状与发展趋势》，载《西亚非洲》2010年第5期，第37-42页；李文刚：《“博科圣地”的演变与尼日利亚反恐政策评析》，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8年第4期，第59-73页。除“怨恨”之外，机会性因素也逐渐得到了国内学界的重视，观点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认为尼日利亚国内南北经济失衡、贫富分化、管理失效等为“博科圣地”提供了生存空间；(4)蒋俊：《“博科圣地”崛起原因之解读》。二是认为恐怖资源的渗透，资金、宣传、人员、技术为其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持。(5)刘鸿武、杨广生：《尼日利亚“博科圣地”问题探析》；李维建：《解读“博科圣地”：宗教研究的视角》；李文刚：《“博科圣地”的演变与尼日利亚反恐政策评析》。

然而，“博科圣地”并非仅活动区域不同的同质化伊斯兰极端组织。已有研究宏观把握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安全治理的整体性困局，但对组织内部的能动性因素关注较少：一是既有研究对该组织的意识形态关注不足；二是既有研究对“博科圣地”组织结构的整合分化情况未有深入了解。本文通过对活跃于萨赫勒地区几大伊斯兰极端组织的比较，认为“博科圣地”有其特殊性。首先，“博科圣地”的发展经历不同。“博科圣地”经历了从清真寺团体到恐怖组织的蜕变，并非是一支始于暴力、终于暴力的极端组织，不具有长期政党斗争与军阀混战的经历。其次，“博科圣地”的人员构成不同。虽有观点认为，“博科圣地”就是卡努里(Kanuri)问题，(6)Jochen Stahnke, “Guest Post: An Account from Diffa, Niger About the War with Boko Haram,” Sahel Blog, July 16, 2015, https://sahelblog.wordpress.com/2015/07/16/guest-post-an-account-from-diffa-niger-about-the-war-with-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8月10日。但与“青年党”的氏族内涵与泛民族主义相比，“博科圣地”卡努里的氏族色彩、泛民族主义“政治情结”有其使用的局限性。最后，“博科圣地”获取的外部支持不同。“博科圣地”的无差别袭击，以及儿童兵炸弹客不仅让“基地”排斥，更遭到“伊斯兰国”抛弃。

本文从身份视角切入，以利益分析为出发点，认为“博科圣地”的身份变迁是不同利益驱动所致。“博科圣地”正是通过精神利益与规范性身份、发展利益与力量性身份、生存利益与调整性身份逐步呈现利益与身份的关系。

一、 规范性身份： 萨拉菲主义语境下的话语实践

伊斯兰极端主义组织对世界的建构呈现典型的二元对立特征，萨拉菲主义是上述组织的核心意识形态，从理念到行动彰显以下特征。

(一) 基础：“优素福主义”与“反西方”框架的形成

直至优素福(Mohammed Yusuf)整合各路思想发展出“西方文化批判”的“优素福主义”，“博科圣地”才具有了统一的理念。“优素福主义”不仅对于“伊扎拉”“麦塔特斯尼”存在一定的继承关系，而且还带有尼日利亚什叶派领导人易卜拉欣·扎克扎齐(Ibrahim al-Zakzaky)的思想烙印，以及沙特阿布巴卡尔·宰德(Abubakar bin Abdallah Abu Zayd)反对“伊斯兰世界教育体系西方化”的痕迹。(7)Roman Loimeier, “Boko Haram: The Development of a Militant Religious Movement in Nigeria,” p. 149.

首先，优素福通过萨拉菲主义批判性整合既有理念。优素福认为，只有遵循萨拉菲主义才能消解国内派系分歧，保持团结。(8)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 Hudson Institute, March 11, 2014, https://www.hudson.org/research/10172-nigerian-al-qaedaism-，上网时间：2020年8月11日。其一，批判“麦塔特斯尼”的异端。虽然“麦塔特斯尼”与“博科圣地”具有一定继承与相似，但优素福认为，其否定先知穆罕默德，标榜自己的异端解读不属于萨拉菲。(9)Abimbola O. Adesoji, “Between Maitatsine and Boko Haram: Islamic Fundamentalism and the Response of the Nigerian State,” Africa Today, Vol. 57, No. 4, 2011, pp. 108-109.其二，批判贾法尔·阿丹(Ja’far Mahmoud Adam)的温和路径。双方矛盾的焦点在于对萨拉菲实践路径的温和与激进之争。因此，继承了“伊扎拉”的衣钵，但反苏菲主义(Sufism)并非优素福的唯一立场。其三，融合扎克扎齐的政治理念。扎克扎齐创建的“政治什叶派”(Politically Shiite)，以及改组后的“尼日利亚伊斯兰运动”，(10)李文刚：《尼日利亚伊斯兰教什叶派初探》，载《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3期，第53页。既有对哈桑·班纳(Hassan Al-Banna)与赛义德·库特卜(Said Qutb)伊斯兰国家理念的继承，(11)Raffaello Pantucci and Sasha Jesperson, From Boko Haram to Ansaru: The Evolution of Nigerian Jihad, p. 3.又吸收了模仿“霍梅尼主义”(Khomeinism)的反美言论与实践行动。(12)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优素福虽然与其分道扬镳，但仍在“优素福主义”中融合了上述思想与实践。

其次，优素福以西方文化批判落实意识形态叙事的主旨。优素福早年沿街乞讨，辍学研习《古兰经》的经历根植于其思想意识之中。他认为，作为西方文化的载体，正是由于西方教育的入侵，尼日利亚才会沦为殖民地；正是西化的自由主义腐化了传统伊斯兰道德体系，破坏了以萨拉菲主义为基础的、虔诚的穆斯林形象，(13)Sani Umar, “The Popular Discourses of Salafi Radicalism and Salafi Counter-radicalism in Nigeria: A Case Study of Boko Haram,” Journal of Religious in Africa, Vol. 42, No. 2, 2012, p. 123.伊斯兰秩序才会瓦解，贫穷与困苦随之而来。(14)Jacob Zenn, Atta Barkindo and Nicholas A Heras, “The Ideological Evolution of Boko Haram in Nigeria,” The RUSI Journal, Vol. 158, No. 4, 2013, p. 49.为此，优素福首先通过反对西方文化与西方教育的本体，动摇现行秩序，树立伊斯兰权威。恪守《古兰经》、“圣训”，否定西方地理与生物常识，并对其进行伊斯兰化的解读，(15)Sani Umar, “The Popular Discourses of Salafi Radicalism and Salafi Counter-Radicalism in Nigeria: A Case Study of Boko Haram,” p. 125.以凸显“安拉”的独一性。其次，从否定文化本体到否定文化输出者，明确具体敌人。以“文化侵蚀”为核心，优素福尝试“诊断”伊斯兰衰落之根源：欧洲对非洲伊斯兰世界历史的改变；世俗制度对伊斯兰制度的替代；世俗法律对《古兰经》、“圣训”的取代，(16)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最终树立了尼日利亚国内世俗化穆斯林领导人与西方霸权这两组直接的敌人。

最后，优素福通过言语“圣战”致力于维护伊斯兰正统。其“圣战”叙事包括：其一，强调宗教事件与意识形态的结合。通过国内宗教冲突带来的受挫感与穆斯林世界整体性受挫相结合煽动国内穆斯林对尼日利亚政府、西方政权等“异教徒”的仇视，推动“乌玛”的建立。其二，区分宗教与政治目的的差异。“圣战”是维护尼日利亚穆斯林权益，终结西方民主与西方教育的关键方法，(17)Caroline Varin, Boko Haram and the War on Terror, Praeger Security International, 2016, p. 58.但宗教话语的极端(18)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Afrique Contemporaine, No. 255, 2015, p. 46.与政治实践的温和(19)优素福倡导通过对话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参见Sani Umar, “The Popular Discourses of Salafi Radicalism and Salafi Counter-radicalism in Nigeria: A Case Study of Boko Haram,” p. 127; Emmanuel Goujon and Aminu Abubakar, “Nigeria’s ‘Taliban’ Plot Comeback from Hide-outs,” Mail & Guardian, January 11, 2006, https://mg.co.za/article/2006-01-11-nigerias-taliban-plot-comeback-from-hideouts，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1日。的斗争差异，是优素福之于其他“博科圣地”领导者最大的不同。其三，重视宗教救赎与民众动员。一是优素福以美化“圣战”的方式阐释新的宗教生命观。如将“圣战”解读为“甜蜜的死亡”(Sweet Death)。(20)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pp. 46-51.二是鼓励“圣战”。优素福认为：“不管是宪法的守护者，还是制度的守护者，都比不上作为安拉守护者的伊斯兰圣战者。”(21)Ibid., p. 52.

(二) 异化：“谢考主义”与“伊斯兰理想国”的幻想

谢考(Abubakar Shekau)以“复仇”为旗号，在使用“西方文化批判”这一工具时构建了从拒绝西方宗教到批判西方文化，进而反对整个西方文明的认识逻辑，具体表现为“认主独一”(tawhid)与“塔克菲尔主义”(takfirism，又译作“定叛主义”)的标签——“哈里发伊斯兰国”的政治幻想——暴力圣战的手段。此外，谢考还在其理念中在融入了氏族与“战争经济”思想，从而塑造了“谢考主义”。

首先，谢考热衷于“塔克菲尔主义”的极端标签。对谢考而言，“西方文化”是判定穆斯林信仰与行为是否属于“库夫尔”(kufr)的标准，为此，谢考在理念上通过编造宗教历史，(22)Ibid., p. 56.夸大宗教矛盾的方式诋毁西方文化。也正是通过对基督教的抨击，谢考引出了以基督教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批判与西方教育的罪恶，(23)Sahara Reporters, “Video: Boko Haram Leader ‘Iman Abubakar Shekau’ Message to President Jonathan,” Sahara Reporters, January 12, 2012, http://saharareporters.com/2012/01/12/video-boko-haram-leader-imam-abubakar-shekau-message-president-jonathan，上网时间：2020年8月13日。为基督教徒贴上“异教徒”与“多神论者”的标签。(24)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在实践上，谢考以“效忠与拒绝”(al-Wala’wal-Bara)为标准，反对世俗穆斯林政权。谢考坚信，政府与穆斯林精英不仅腐败，而且彻底叛离伊斯兰教。(25)Simon Gray and Ibikunle Adeakin, “The Evolution of Boko Haram: From Missionary Activism to Transnational Jihad and the Failure of the Nigerian Security Intelligence Agencies,” African Security, Vol. 8, No. 3, 2015, p. 189.因此，“效忠与拒绝”泛化为三类目标：一是世俗化的穆斯林政权；(26)Abdulbasit Kassim, “Defining and Understanding the Religious Philosophy of Jihad-Salafism and the Ideology of Boko Haram,” Politics, Religion & Ideology, Vol. 16, No. 2-3, 2015, pp. 191-192.二是接受民主制的穆斯林团体；(27)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p. 65.三是帮助政府打击“博科圣地”的穆斯林民众。(28)Adam Nossiter, “A Jihadist’s Face Taunts Nigeria from the Shadows,” The New York Times, May 18, 2014, http://www.nytimes.com/2014/05/19/world/africa/a-jihadists-face-taunts-nigeria-from-the-shadows.html?module=Search&mabReward=relbias%3Aw%2C%7B%222%22%3A%22RI%3A16%22%7D，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3日。“塔克菲尔主义”泛化与“效忠与拒绝”的滥用，反映出谢考在“远敌”与“近敌”的选择中更倾向于后者。

其次，谢考寄希望于“哈里发伊斯兰国”的政治愿景。以西方文化为导引，“哈里发伊斯兰国”的政治愿景赋予了谢考暴力冲突的“合法性”。谢考认为，回归多元民主的尼日利亚早已脱离乌玛共同体，西方化的国家符号并不符合萨拉菲主义的“乌玛”追求，只有通过伊斯兰式的改革，才能逐步建立伊斯兰理想国。(29)John Azumah, “Boko Haram in Retrospect,” Islam and Christian-Muslim Relations, Vol. 26, No. 1, 2015, p. 34.为此，实践其政治理想的第一步是以政府的暴力滥用否定现行制度的合理性。“怨恨”与“机会”互构是谢考叙事的基本框架，“怨恨”性悲观情绪在政治民主化后便根植于尼日利亚穆斯林内心之中，优素福之死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谢考通过“殉难者”身份唤起穆斯林群体的“怨恨”共鸣。(30)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p. 55.随后，谢考借经典之手树立“伊斯兰理想国”的政治信仰。在“效忠与拒绝”思想下，《古兰经》、“圣训”才是实现社会管理的唯一方式；废除西式政治体制，全体公民信仰伊斯兰方是唯一出路，(31)Don Michael Adeniji, Boko Haram: Designing Effective Counter-Terrorism Programme, 2014, p. 190.甚至“只有满足了我们的(哈里发)需求，才可能有和平的可能”。(32)HRW, Spiraling Violence: Boko Haram Attacks and Security Force Abuses in Nigeria, New York: Human Rights Watch, October 2012, p. 37.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谢考派又以疫情为工具，以“安拉惩罚论”为借口抵制一切非穆斯林事务，甚至包括一切防疫与健康措施，并宣扬自身营地的庇护功能。(33)Nanda Kishor and Meghna Ria Muralidharan, “Terrorism and Covid-19: Brutality of Boko Haram in Africa,” Modern Diplomacy, August 9, 2020, https://moderndiplomacy.eu/2020/08/09/terrorism-and-covid-19-brutality-of-boko-haram-in-africa/?utm_source=slipcase&utm_medium=affiliate&utm_campaign=slipcase，上网时间：2021年1月26日。

最后，谢考融合族群理念与“战争经济”拓展冲突内涵。“卡努里认同”与“战争经济”丰富了“谢考主义”的内涵。一方面，“卡努里认同”带来了内源性动力。卡努里人曾经有着辉煌的历史记忆，但却沦落为尼日利亚的少数派：在“建州计划”中，约贝州(Yobe)于1991年从博尔诺州分离；在军政府时代，东北地区在最高领导层遭边缘化。(34)Abdul Raufu Mustapha, Ethnic Structure, Inequality and Governance of the Public Sector in Nigeria, New York: United N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for Social Development, November 2006, p. 20.2003年，尼日利亚国内政治掮客甚至营造出东北部(卡努里)与西北部(豪萨-富拉尼)的对立情绪，“博科圣地”因此具有氏族主义与萨拉菲主义杂糅的特点。(35)Jochen Stahnke, “An Account from Diffa, Niger About the War with Boko Haram,” Sahel Blog, July 16, 2015, https://sahelblog.wordpress.com/2015/07/16/guest-post-an-account-from-diffa-niger-about-the-war-with-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6日。另一方面，盗用伊斯兰与真主安拉之名为其“战争经济”行为背书。虽然伊斯兰教明令禁止任何犯罪行为，但谢考却异化解释：一是对抢劫与勒索的包装。谢考认为，作为非伊斯兰的存在，对银行抢劫是“圣战”的，且还能为“圣战”提供资金；(36)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83.二是对人口劫掠的庇护。谢考在奇博克(Chibok)事件后借真主安拉之名辩解称：“我所实施的绑架是奉安拉的旨意……而卖掉女性奴隶，这是安拉命令我去做的。”(37)Aminu Abubakar and Josh Levs, “‘I Will Sell Them,’ Boko Haram Leader Says of Kidnapped Nigerian Girls,” CNN, May 6, 2014, http://edition.cnn.com/2014/05/05/world/africa/nigeria-abducted-girls/，上网时间：2020年8月21日。毫无疑问，谢考所做的与其所追求的“崇古”“尊经”的萨拉菲主义相去甚远。

(三) 折中：“国际主义”的历史继承与延伸

“安萨鲁”(Ansaru)与“伊斯兰国西非省”(ISWAP，简称“西非省”)等代表“博科圣地”国际主义派系未形成系统的意识形态叙事。不过，通过哈立德·巴纳维(Khalid Barnawi)、马曼·努尔(Mamman Nur)、阿布·巴纳维(Abu Musab Barnawi)等的只言片语，反基督教、反西方文化、反民主的世界观未曾改变，暴力的“圣战”实践也未有大调整。基于萨赫勒西部圣战史，萨拉菲主义被解读为新时期“泛非”(Pan-African)思想在撒南非洲得以实现的精神载体，(38)Garba Bala Muhammad and Muhanmad Sari Umar, “Religion and the Pan-African Ideal: The Experience of Salafi Islam in the West African Sub-Region,” AJIA, Vol. 5, No. 1&2, 2002, p. 141.使推崇丹·福迪奥圣战的“国际主义”具有了“泛西非”(Pan-West African)的理想。(39)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它不仅是对优素福理念的回归与超越，而且是对谢考狭隘认知的抨击，还是介于“本土—国际”“冲突—治理”的折中道路。

一方面，努尔等人以历史素材实现对“优素福主义”的回归与超越。“国际主义”全盘继承了对“索克托哈里发国”(Sokoto Caliphate)的圣战理念，(40)Zacharias P. Pieri and Jacob Zenn, “The Boko Haram Paradox: Ethnicity, Religion, and Historical Memory in Pursuit of a Caliphate,” p. 76.自视为丹·福迪奥的继任者，言必称“豪萨—富拉尼圣战”(Hausa-Fulani Jihad)，以此捍卫撒南非洲穆斯林的尊严。(41)Sahara Reporters, “Rift in Boko Haram ‘Ansaru’ Splinter Group Emerges, Calls BH Inhuman to Muslim,” Sahara Reporters, January 31, 2012, http://saharareporters.com/2012/01/31/rift-boko-haram-%E2%80%98ansaru%E2%80%99-splinter-group-emerges-calls-bh-%E2%80%98￣in￣human%E2%80%99-muslims，上网时间：2020年8月21日。其中，反西方教育的“诊断”是努尔等人对“优素福主义”的回归，他们也认为尼日利亚北方长久以来的贫困状态，是因为当地穆斯林领导者顺从了西方世俗民主，接受西方教育，美其名曰走向文明。(42)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因此，安拉带走了舒适与和平，带来了苦难与贫穷以此惩罚。(43)Ibid.另外，努尔等提出的沙里亚法“处方”则是对优素福思想的超越。有研究认为，当伊斯兰教正统派与变化中的世界之间出现冲突时，他们就会以保守派的身份行动，(44)李维建：《西部非洲伊斯兰教历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9页。沙里亚法则是核心要素。在豪萨—富拉尼圣战背景下，正是丹·福迪奥圣战开创了伊斯兰教在尼日利亚的黄金时期，(45)Jacob Zenn, “Leadership Analysis of Boko Haram and Ansaru in Nigeria,”, CTC Sentinel, Vol. 7, Issue 2, 2014, p. 23.而这一历史素材也正是努尔等人对沙里亚法渴望的来源。

另一方面，努尔等人立足于自身需求实现对“谢考主义”的修正。努尔等领导的“国际派”由于理念的巨大差异最终与谢考分道扬镳，且选择了一条较为折中的道路，具体体现在：一是对原有目标的修正，以回避“近敌”与“远敌”之争。“国际派”在“圣战”目标上与谢考划清了界限，否定了谢考的伊斯兰属性及其“伊斯兰正义”。(46)Caroline Varin, Boko Haram and the War on Terror, p. 70.其目标的选择既对本国及其周边的“非法”政府与基督教徒施以威胁，又对残害国内穆斯林民众的行为宣战，自诩为穆斯林民众的保卫者，(47)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65.从而回避了“远敌”与“近敌”的选择困境。二是对“本土圣战”的继承与延伸，实践地区化扩散。努尔等人立足于优素福“西方文化批判”与“反西方教育”，凸显了“非穆斯林”与“基督教”的转向：即驱逐“西方占领者”与西方利益群体，杜绝西方干预，以此消除国内非伊斯兰元素，实现尼日利亚伊斯兰进程的最终目标，(48)Kyle Shideler, “Boko Haram Discusses Baga Massacre, Ideology in New Video,” The Washington Times, January 29, 2015, https://www.washingtontimes.com/news/2015/jan/29/frank-gaffney-boko-haram-discusses-baga-massacre-i/，上网时间：2020年8月25日。并在此基础上实践“区域化圣战”之路。迈杜古里(Maiduguri)暴乱后，“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与“青年党”成为“博科圣地”背后的支持者。作为“基地”体系下的重要分支，两者虽有“国际圣战”背景，但均是非洲区域化“圣战”的践行者，即“泛萨赫勒主义”与“泛索马里主义”，反而对“基地”针对欧美国家的袭击，以及跨区域行动的指令消极对待。(49)王涛、曹峰毓：《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产生的背景、特点及影响》，载《西亚非洲》2016年第3期，第89页。这也意味着，即使接受“伊斯兰国”的指令，“西非省”仍将尼日利亚东北部，以及乍得湖地区视为活动的主要场景。新冠疫情爆发后，“西非省”沿袭“伊斯兰国”的“机会论”，在突出病毒破坏力与削弱政府行动力的同时，借机扩大在本国的袭击，(50)Bulama Bukarti, “A Deadly Alliance: Coronavirus Makes Boko Haram More Dangerous than Ever,” The Telegraph, June 7, 2020, https://www.telegraph.co.uk/global-health/science-and-disease/deadly-alliance-coronavirus-makes-boko-haram-dangerous-ever/，上网时间：2021年1月26日。甚至谋求在当地复兴“伊斯兰国”。(51)Olawale Ismael, COVID-19 and Violent Extremism in the Lake Chad Basin, N’Djamena: UNDP, 2021, p. 6.这一理念与行动完全不同于谢考提出的“惩罚论”与“精神免疫法”。(52)Yusuf Anka, “Abubakar Shekau Mocks World Leaders And Derides Social Distancing in New Audio Message”, HumAngle, April 15, 2020, https://humangle.ng/abubakar-shekau-mocks-world-leaders-and-derides-social-distancing-in-new-audio-message/，上网时间：2021年1月26日。

二、 力量性身份： 叛乱与反叛乱过程中的组织建构

规范性力量的实现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外部认同，但在二元对立下，“博科圣地”的话语显然无法同现实世界对接，冲突在所难免，叛乱与反叛乱共同塑造了“博科圣地”的组织结构变迁。

(一) 合作与冲突： 内部派系的形成

“博科圣地”的派系虽承袭“穆斯林青年组织”(Ahlulsunnawal’jamaahhijra)，但派系间关系并不融洽，理念的差异使“博科圣地”内部时刻处于分化乃至分裂的边缘。

首先，“优素福派”追求政治生存空间。优素福借北方12州推行伊斯兰教法改革之际，以尖锐的言论、(53)ICG, Northern Nigeria: Background to Conflict, Brussels: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December 2010, p. 37.卓越的口才打造了“优素福派”的官方外在形象，成为“尼日利亚最高沙里亚法委员会”(Supreme Council for Sharia in Nigeria)在博尔诺州的代理人。与此同时，为了获取政治资源与组织经费，优素福帮助博尔诺州参议员阿里·谢里夫(Ali Sheriff)争夺2003年州长职位。(54)Johannes Harnischfeger, Boko Haram and its Muslim Critics: Observations from Yobe State, in Marc-Antoine Pérouse de Montclos, ed., Boko Haram: Islamism, Politics, Security and The State in Nigeria, Leiden: African Studies Centre, 2014, pp. 39-40; Caroline Varin, Boko Haram and the War on Terror, p. 59.作为利益交换，谢里夫成功当选后便任命优素福门徒埃尔哈吉·福伊(Alhaji Buji Foi)出任该州宗教事务部部长，(55)Caroline Varin, Boko Haram and the War on Terror, p. 59.并为优素福支付报酬。(56)Freedom Onuoha, “Boko Haram and the Evolving Salafi Jihadist Threat in Nigeria,” in Marc-Antoine Pérouse de Montclos, ed., Boko Haram: Islamism, Politics, Security and The State in Nigeria, Leiden: African Studies Centre, 2014, p. 166.当时，多重“形象”下的优素福构建了具有“超凡魅力型”(Charismatic)特征的“优素福派”。

其次，穆罕默德·阿里寄希望于宗教实践。优素福贴近政治的发展方式遭到了阿里与其“先知的追随者”的挑战。阿里认为，应以避世的态度、“希吉拉”(hijra)的方式践行“乌玛”。于是，“先知的追随者”先后在约贝州达普奇(Dapchi)、卡纳马(Kanama)建立营地，(57)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Brussels: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April 2014, p. 9.成员不乏当地富商家属、高官后代。(58)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47.不过，阿里的“塔利班”式政治愿景却引起了约贝州政府的敌意。(59)Abdullahi Bego, “‘Taliban’ of Nigeria: Who Are They?,” Nigeria Master Web, January 3, 2004, http://www.nigeriamasterweb.com/TalibanOfNigeria.html. 上网时间：2020年8月21日。2003年12月底的冲突，包括阿里在内的70余人被政府军击毙，(60)国际危机组织指出，穆罕默德·阿里并非死于卡纳马，其死亡之事存在两种说法：一是指向贾法尔·阿丹。阿里与其助手是在卡诺活动期间死于贾法尔·阿丹的宾馆；二是指向阿里的亲信巴巴卡纳(Babagana)，此人涉嫌泄露了阿里的行踪。参见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p. 23。幸存者并入“优素福派”。(61)Nick Tattersall, “Nigerian Sect Planned Bomb Attack During Ramadan,” Reuters, August 4, 2009,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ozatp-nigeria-sect-bombing-20090804-idAFJOE￣57￣308￣Z20￣09￣08￣04，上网时间：2020年8月26日。

最后，谢考与极端派崇尚暴力冲突。随着阿里身死、优素福逃亡沙特，以谢考为代表的极端派取得组织领导权。在2004年1～10月间，谢考带领极端派开始与政府军展开游击，并借以高原州耶卢瓦镇(Yelwa)冲突，将地方性警民矛盾上升为全国性宗教、族群冲突，进而在卡诺州(Kano)点燃了“圣战”火药桶。(62)Simon Gray and Ibikunle Adeakin, “The Evolution of Boko Haram: From Missionary Activism to Transnational Jihad and the Failure of the Nigerian Security Intelligence Agencies,” p. 190.包奇州(Bauchi)、贡贝州(Gombe)等地受到波及。(63)Micha’el Tanchum, “Al-Qa’ida’s West African Advance: Nigeria’s Boko Haram, Mali’s Touareg, and the Spread of Salafi Jihadism,” Israel Journal of Foreign Affairs, Vol. 6, No. 2, 2012, pp. 77-78.

至此，在与政府博弈的过程中，“博科圣地”的内部派系间关系基本确定，即组织领导人虽仍为优素福，但存在着以其为代表的温和派，以及以谢考为首的极端派的分立。

(二) 整合与分化： 升级的集体暴力

因极端派蛰伏，优素福在2005年初返回尼日利亚后开始内部整合，(64)2005年初，借尼日利亚代表团前往沙特朝觐之际，优素福通过与博尔诺州副州长阿达姆·迪巴勒(Adamu Dibal)、贾法尔·阿丹的沟通，在保障不从事暴力活动后，获准返回尼日利亚。参见Ismail Omipidan, “Why North is on Fire: The Inside Story,” Nairaland, August 2, 2009, http://www.nairaland.com/304276/why-north-fire-inside-story，上网时间：2020年8月26日。谋求团结。在组织建构上，优素福以大本营伊本·泰米叶清真寺(Ibn Taymiyyah Masjid)为基础，形成了类似“国中之国”的组织架构。(65)李维建：《解读“博科圣地”：宗教研究的视角》，第114页；“Who are Nigeria’s Boko Haram Islamist Group,” BBC News, November 24, 2016, http://www.bbc.com/news/world-africa-13809501，上网时间：2020年8月29日。

在领导层上，优素福称埃米尔，其下设立负责事务决策的“内阁”，成员包括副埃米尔谢考、努尔、哈立德·巴纳维、阿布·赛义德(Abu Zayd)等，以及阿布·恰恰(Abu Qaqa)、奥马尔·萨尼(Umar Sani)等发言人。(66)Atta Barkindo, Understanding Boko Haram’s Factional Structure, Jane’s Terrorism & Insurgency Monitor, May 24, 2016, p. 2.在地方上，不仅尝试在国内的州一级设立埃米尔，而且在乍得、尼日尔等国外追随者众多的卡努里人聚集区设立埃米尔，直接向优素福负责。(67)John Azumah, “Boko Haram in Retrospect,” p. 40.另外，优素福在部门结构上大致形成了一定的分工合作，一是组建了兼有宗教咨询功能的舒拉委员会，以及若干职能部门，如“宗教警察”与“卫士旅”；二是成立了财政经济部门，如建立大规模农场与小额金融机构，以扩宽组织的资金来源。当然，优素福时代的“博科圣地”之所以呈现一定的等级制，其关键在于职权结构的塑造，即在层次与功能之上“博科圣地”初步具有了“中央—地方”的等级色彩。“中央”即为优素福直接领导下的舒拉与部分职能部门，掌握关键性资源；而在“地方”，优素福不仅在分支活动的各州，更在地方政府一级设立埃米尔，层级间存在明显的上下级效忠关系。(68)DCCN, The “Boko Haram” Tragedy: Frequently Asked Questions, Minna: Da’wah Coordination Council of Nigeria National Headquarters, 2009, p. 14.等级制为“博科圣地”的高效活动提供了可能，且具有等级结构的组织会更具攻击能力，(69)Lindsay Heger, Danielle Jung and Wendy H. Wong, “Organizing for Resistance: How Group Structure Impacts the Character of Violence,” 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 Vol. 24, No.5, 2012, p. 745.为日后的暴力升级奠定了基础。

优素福虽有致力于建立伊斯兰国家的政治立场，但并不意味着其会诉诸于暴力。(70)Saheed Ahmad Rufai, “Boko Haram and Its Modalities of Recruiting and Radicalizing Members,” Peace Review, Vol. 29, No. 2, 2017, p. 203.因此，2009年7月迈杜古里暴乱的原因在于政府安全治理失当与优素福内部整合失败，最终呈现出“‘怨恨’——治理‘安全化’——更加‘怨恨’”的恶性发展轨迹。

一方面，幸存的“先知的追随者”成员对政府怀有强烈的“怨恨”，为巩固组织团结，优素福同样以“怨恨”叙事迎合，(71)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p. 10.“博科圣地”名号呼之欲出。这种具有原教旨主义性质的排外性表达，不仅使“博科圣地”逐渐孤立于主流伊斯兰话语，而且引起了联邦政府的警惕与行动。(72)Samuel Oyewole, “Boko Haram and the Challenges of Nigeria’s War on Terror,” Defense & Security Analysis, Vol. 29, No. 3, 2013, p. 256.2006～2008年间，优素福及其追随者因涉嫌恐怖主义频繁遭当局传唤、问讯，甚至逮捕。(73)J. Peter Pham, “The Return of the ‘Nigerian Taliban’,” Foundation for Defense of Democracies, February 1, 2007, http://www.defenddemocracy.org/media-hit/the-return-of-the-nigerian-taliban/，上网时间：2020年8月29日。2009年1月保释出狱后，优素福所发表的“尼日利亚现行政治制度与教育体系应该有所改变”的言论直接被外界视为宣战檄文。(74)Simon Gray and Ibikunle Adeakin, “The Evolution of Boko Haram: From Missionary Activism to Transnational Jihad and the Failure of the Nigerian Security Intelligence Agencies,” p. 191.

另一方面，优素福的内部整合并不成功，组织内部张力始终存在。优素福的追随者通过分析迈杜古里暴乱后认为，谢考因不赞同优素福的温和态度，执意发起暴动，导致优素福被捕身亡。(75)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而在时间选择上，谢考决定2009年7月，优素福则认为这一时间点有些仓促。(76)NBF News, “Boko Haram’s Divided House,” The Nigerian Voice, July 24, 2011, https://www.thenigerianvoice.com/news/56729/boko-harams-divided-house.html，上网时间：2020年9月6日。反对声音始终存在，既是优素福整合失败的表现，也是日后“博科圣地”始终处于动荡的重要原因。

迈杜古里暴乱既可以看作优素福实践伊斯兰国家的“政治抱负”，(77)Gilbert da Costa, “Nigeria’s Taliban: How Big a Threat,” Time, July 30, 2009, http://content.time.com/time/world/article/0,8599,1913796,00.html，上网时间：2020年8月26日。也可以视为优素福组织整合失败后内部意识形态失控的产物。当时，优素福死亡所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并未引起重视：即政府暴力执法引发的复仇情绪、政府对“博科圣地”的低估，(78)Uduma Kalu, “Mohammed Yusuf: Life and Times of New Maitatsine Leader,” Vanguard, July 31, 2009, https://www.vanguardngr.com/2009/07/mohammed-yusuf-life-and-times-of-new-%E2%80%98maitatsine%E2%80%99-leader/，上网时间：2020年8月29日。以及“博科圣地”内部的分歧造成的组织分化。

(三) 从等级制到网络化： 全面的武装冲突

阿布巴卡尔·谢考凭借激进的风格、强硬的姿态，以及卡努里的血缘身份，(79)学界大致认为，马曼·努尔出生于喀麦隆，并在迈杜古里由乍得籍父母抚养，是舒瓦阿拉伯族(Shuawa Arab)。参见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p. 19; 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 Ludovica Laccino, “Could Ansaru Leader Mamman Nur be the Man Behind Boko Haram Split?,” International Business Times, August 12, 2016, http://www.ibtimes.co.uk/could-ansaru-leader-mamman-nur-be-man-behind-boko-haram-split-1575565，上网时间：2020年12月20日。不仅如此，谢考与优素福不仅是约贝州老乡，更是同族，关系极为密切。有报道称，优素福死后，谢考不仅迎娶了优素福的一名妻子，而且收养了优素福的子女。参见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p. 19; “Nigeria’s Boko Haram Leader Abubakar Shekau in Profile,” BBC News, May 9, 2014, http://www.bbc.com/news/world-africa-18020349，上网时间：2020年12月20日。支持者众多。虽然部分组织高层意识到和谈的重要性，但绝大多数人却坚持复仇应当是未来一段时期内的主要任务。(80)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59.在面临生存困境与内部矛盾时，谢考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调整“博科圣地”的组织结构，呈现从“等级制”向“网络化”的演变。

一方面，谢考吸取迈杜古里失败的教训，主动模仿“基地”，强化地方组织的角色功能。谢考就任领导人之初，“博科圣地”自优素福时建立的等级制便因斗争形势所迫而趋于扁平化。(81)Lise Waldek and Shankara Jayasekara, “Boko Haram: The Evolution of Islamist Extremism in Nigeria,” Journal of Policing, Intelligence and Counter Terrorism, Vol. 6, No. 2, 2011, p. 171.此外，由于独断专行的特性，谢考既是组织的指挥官，又是精神领袖，此举不但弱化了部门功能，而且使舒拉委员会的咨询功能也形同虚设。(82)Xan Rice, “Changing Face of Boko Haram,” Vanguard, May 24, 2012, https://www.vanguardngr.com/2012/05/changing-face-of-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9月6日。不过，谢考为提高组织生存能力，主动模仿“基地”组织的去中心化模式，通过调整舒拉委员会的设置提高指挥灵活性。在其仅有7名成员的舒拉委员会中，每位舒拉成员直接负责一个类似于部门的分委员会。在此基础上，谢考进一步强化索克托(Sokoto)、卡杜纳(Kaduna)、阿达马瓦(Adamawa)、约贝州等地方组织的独立性，(83)Ibid.各地方组织仅在特定区域活动，联系也仅通过手机实现。(84)David Doukhan, Who Are You, Boko Haram?, Herzliya: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Counter-Terrorism, December 12, 2012, p. 12.由此，这批基层组织既要执行谢考的作战命令，又要负责进行招募，(85)Freedom C. Onuoha, “The Audacity of the Boko Haram: Background, Analysis and Emerging Trend,” Security Journal, Vol. 25, Issue 2, 2012, pp. 134-151.是一种较为松散的“指挥控制结构”(Command-and-Control Structure)。(86)Freedom C. Onuoha, (Un)Willing to Die: Boko Haram and Suicide Terrorism in Nigeria, Doha: Al jazeera Center for Studies, December 2014, p. 3.因此，“博科圣地”被部分学者视为一支由谢考与舒拉委员会统一指挥的“单元型”(Cell-Based)组织。(87)Andrew Walker, What Is Boko Haram?, p. 8.

另一方面，谢考时代的“博科圣地”内部由于理念与实践的差异，矛盾十分尖锐、分支间竞合关系推动“博科圣地”走向“网络化”。

首先，和谈派挑战“博科圣地”的统一性。2011年7月一支名为“优素福伊斯兰运动”(YIM)的派别首次宣称接受政府谈判，并认为谢考的无差别袭击已偏离“复仇”的轨迹。(88)Daniel Idonor and Ndahi Marama, “Boko Haram Sect Splits,” Vanguard, July 21, 2011, https://www.vanguardngr.com/2011/07/boko-haram-sect-splits，上网时间：2020年9月6日。Jacob Zenn, Can Nigeria Exploit the Split in the Boko Haram Movement?, Terrorism Monitor, Vol. 9, Issue 36, September 22, 2011, p. 8.第二次谈判来自于优素福的妹夫巴巴库拉·弗古(Babakura Fugu)，为表示重视，政府方面由前总统奥巴桑乔(Olusegun Obasanjo)出面接洽，但由于弗古遭极端派暗杀谈判被迫中止。(89)Jacob Zenn, Can Nigeria Exploit the Split in the Boko Haram Movement?, p. 9.此后，以马尔万(Muhammad Marwan)、阿卜杜勒阿齐兹(Abu Mohammed Ibn Abdulaziz)为代表的内部主和派元老绕开谢考再次主动寻求与政府和谈，最终在沙特达成停火协议。(90)Ibrahim Mshelizza, “Boko Haram Commander Declares Nigeria Ceasefire,” Reuters, January 29, 2013,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nigeria-islamists/boko-haram-commander-declares-nigeria-ceasefire-idUSBRE90R0V020130128，上网时间：2020年9月9日。

其次，“安萨鲁”挑战谢考的权威性。这种挑战很大程度来自于国际恐怖主义资源的支持，并影响到“博科圣地”的身份演变。2009年7月，哈立德·巴纳维因逃亡尼日尔得到“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头目德罗克戴尔(Abdelmalek Droukdel)的资助；马曼·努尔则辗转索马里接受了青年党的训练。此后，二者以谢考的无差别袭击为由借口维护卡诺穆斯林，以政府之力驱逐了谢考，(91)Jacob Zenn, Leadership Analysis of Boko Haram and Ansaru in Nigeria, p. 25.于2012年1月另组“安萨鲁”。较之谢考的“尼日利亚化”特征，“安萨鲁”倾向于区域性、国际化，(92)Jacob Zenn, Cooperation or Competition: Boko Haram and Ansaru After the Mali Intervention, New York: Combating Terrorism Center, March 2013, p. 2.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巴纳维、努尔与谢考的矛盾。一是努尔与谢考的组织权力之争，体现为本土派与外来户、卡努里化与多元化的博弈。(93)Uduma Kalu, “How Nur, Shekau Run Boko Haram,” Vanguard, September 3, 2011, https://www.vanguardngr.com/2011/09/how-nur-shekau-run-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9月9日。二是巴纳维与谢考的利益之争，体现为行动理念的差异。(94)Jacob Zenn, Leadership Analysis of Boko Haram and Ansaru in Nigeria, p. 25.不过，在相同结构压力下二者依然保持了微妙的合作关系，巴纳维本人既是“安萨鲁”的领导者，也是“博科圣地”舒拉委员会成员。

最后，“西非省”放弃谢考的领导权。“伊斯兰国”的如日中天与“博科圣地”的进退维谷使谢考不得不在2015年倒向巴格达迪(Abu Bakr al-Baghdadi)，(95)Nima Eibaglr, Paul Cruickshank and Mohammed Tawfeeq, “Boko Haram Purportedly Pledges Allegiance to ISIS,” CNN, March 9, 2015, http://edition.cnn.com/2015/03/07/africa/nigeria-boko-haram-isis/，上网时间：2020年9月12日。但在内忧外患下，谢考很快便被优素福之子阿布·巴纳维取代。(96)Ludovica Laccino, “Boko Haram Splits as Abubakar Shekau and Abu Musab al-Barnawi Fight for Leadership,” International Business Times, October 17, 2016, http://www.ibtimes.co.uk/boko-haram-splits-abubakar-shekau-abu-musab-al-barnawi-fight-leadership-1574271，上网时间：2020年9月17日。“内忧”是“伊斯兰国”对其的抛弃。谢考固执地“本土化”方略、屠杀穆斯林平民、儿童兵策略使之对“伊斯兰国”而言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下级”。(97)Daveed Gartenstein-Ross and Jacob Zenn, “Boko Haram’s Doomed Marriage to the Islamic State,” War on the Rocks, August 26, 2016, https://warontherocks.com/2016/08/boko-harams-doomed-marriage-to-the-islamic-state/，上网时间：2020年9月17日。“外患”则来自尼日利亚总统布哈里(Muhammadu Buhari)推动地区安全合作。不仅允许多国联合部队入境实施“武力和平”(Peace by Force)行动，(98)Alexander Thurston, Boko Haram: The History of an African Jihadist Movement, p. 239.而且借非盟峰会与巴黎峰会后续行动落实地区反恐合作机制化。(99)李文刚：《“博科圣地”的演变与尼日利亚反恐政策评析》，第70页; Ngala Killian Chimtom and Joe Sterling, “Boko Haram Focus of U.N. Security Council, Nigerian Summit,” CNN, May 14, 2016, https://edition.cnn.com/2016/05/14/africa/nigeria-boko-haram/index.html，上网时间：2020年9月5日。

“伊斯兰国”的干涉导致谢考另立新版“博科圣地”，(100)谢考领导的新组织沿用了“博科圣地”的全称“致力传播先知教导及圣战人民军”(JAS)，以此与“伊斯兰国西非省”相区别。彻底撕裂了原有组织结构，但分化并未结束，“西非省”内部温和与激进派之间又生罅隙。马曼·努尔因愿意接受政府和谈而遭到处决，(101)Remadji Hoinathy, “Boko Haram’s Resurgence in Chad,” Institute for Security Studies, May 6, 2019, https://issafrica.org/iss-today/boko-harams-resurgence-in-chad，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8日。激进势力占据上风。2019年后，阿布·巴纳维也因同属努尔阵营亦被“伊斯兰国”的亲信阿布·阿卜杜拉(Abu Abdallah)取代。(102)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Brussels: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May 2019, p. 21.随后，巴纳维与马里境内的伊斯兰极端组织开始接触，又有成为潜在独立力量的可能。至此，“博科圣地”的网络化态势已然明显，导致对该组织的行动更加难以追踪、预测。

三、 调整性身份： 组织领导者的实际利益追求

规范性身份、力量性身份与“博科圣地”的策略选择之间并非呈现“因果关系”，而是一种“构成关系”，即上述因素虽然能影响到“博科圣地”的策略方式，但并不必然导致该组织特定的、一致的倾向。规范性、力量性身份之外，“博科圣地”的策略选择还会因受到不同领导者对实际利益的不同追求而进行调整。

(一) 核心： 政治化的宗教反对派

优素福时代的“博科圣地”在于扩展、巩固生存空间，同时，作为宗教团体领导者的优素福，话语之中又带有强烈的政治性。(103)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p. 43.此时的“博科圣地”可以被视为一支政治化的宗教反对派。

一方面，优素福利用国内政党斗争的环境，通过与博尔诺州政治精英的合作，采取了发展与斗争兼有的策略。

首先，优素福与北方政治精英组成“政治共同体”。虽然优素福在青年群体中声望颇高，但政治地位不高，但优素福庞大的追随者却是优素福与政治合作的资本，优素福一时名声大噪。正是这一合作，使“博科圣地”成为北方政客眼中打击对手的“政治暴徒”，(104)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79.谋得了进一步发展的政治、经济、社会资源。(105)有研究指出，谢里夫曾向“博科圣地”支付了5000万奈拉，以及50辆摩托车用以回馈优素福的帮助。参见Freedom Onuoha, Boko Haram and the Evolving Salafi Jihadist Threat in Nigeria, p. 166。

其次，优素福与北部各州政府建起“安全互助体”。“安全互助”的产生是“恐惧”与“拉拢”这一看似矛盾、实则一致的产物，目的在于北方部分政治精英以金钱换稳定、以求政治连任。卡诺州、包奇州州长先后为优素福与“博科圣地”提供资金与场地支持。(106)Samuel Oyewole, “Boko Haram and the Challenges of Nigeria’s War on Terror,” p. 256.前任美国驻尼日利亚大使约翰·坎贝尔(John Campbell)指责称：“正是由于地方政府的庇护，‘博科圣地’才有实力对抗联邦政府。”(107)John Campbell, Nigeria: Dancing on the Brink,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ing Group, 2013, p. 31.

最后，优素福与支持者实践社区发展。通过政治性实践，优素福认定了以伊斯兰方式解决政府治理弊端的使命。一是通过小额资金体系建立福利保障(108)Virginia Comolli, Boko Haram: Nigeria’s Islamist Insurgency, p. 52.、“宗教警察”构建伊斯兰秩序(109)Andrew Walker, What Is Boko Haram?, p. 9.，优素福此举赢得了极大的认同，奠定了组织发展的群众动员。二是以“天课”(Zakat)实践“泛伊斯兰”的团结。“天课”收入无需正规金融渠道，捐赠者可以随时、随地将资金送往“博科圣地”，而“博科圣地”也可以随时与境内外穆斯林社群取得联系，政府却无从监管。最为重要的是，优素福通过“天课”将资金渠道下探至穆斯林个体小摊贩，(110)FAFT, Terrorist Financing in West and Central Africa, Paris: The Financial Action Force, October 2016, p. 16.掌握了最基层的人员支持。

另一方面，优素福以“言语的暴力”推动“行动的暴力”，塑造自身尼日利亚极端主义先驱的形象。

第一，借“先知穆罕默德”肖像漫画事件、阿尔及利亚伊斯兰运动扩大影响力，优素福与主流宗教界分庭抗礼。2005年9月，丹麦《日德兰邮报》(Jyllands-Posten)引发的先知穆罕默德肖像漫画事件在穆斯林世界引起轩然大波，尼日利亚国内多地受到暴乱影响，(111)“Nigerian Christians Mob Muslim, Blame for World’s Problems,” Fox News, February 23, 2006, http://www.foxnews.com/story/2006/02/23/nigerian-christians-mob-muslims-blame-for-world-problems.html，上网时间：2020年9月18日。其中，穆斯林处于弱势的奥尼查(Onitsha)最为惨烈。作为回应，优素福以“安拉”的名义号召穆斯林拿起武器，(112)Élodie Apard, “The Words of Boko Haram: Understanding Speeches by Mohammed Yusuf and Abubakar Shekau,” p. 45.言语之中充满了对基督教的仇恨，(113)Atta Barkindo, Understanding Boko Haram’s Factional Structure, p. 3.狂热的追随者在迈杜古里、包奇等地对基督教徒发动攻击。借此之机，优素福通过与主流伊斯兰教的矛盾，内化萨拉菲主义的极端属性，进而围绕“是否接受西方教育”“是否温和对待政府”与代表主流宗教的贾法尔·阿丹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论，进一步凝练了“博科圣地”“反西方教育”核心理念，进而在阿尔及利亚伊斯兰运动的影响下为自己树立了“尼日利亚圣战萨拉菲主义意识形态先驱”的形象，(114)Jacob Zenn, “Nigerian al-Qaedaism”.“言语的暴力”有了行动化的倾向。

第二，借州内伊斯兰教法落实的分歧、国内穆斯林在《日德兰邮报》漫画事件中的不满情绪，优素福与政界产生隔阂。这一矛盾的导火索来自于与谢里夫的分歧。优素福认为，由于谢里夫未能将沙里亚法彻底落实到地方治理，是伊斯兰教的叛教者。(115)ICG, Curbing Violence in Nigeria (II): The Boko Haram Insurgency, p. 12.作为反击，谢里夫也公开炮轰优素福的理念阻碍了州内少年儿童接受教育的权利。(116)Femi Falana, “How Ali Modu Sheriff Sponsored Boko Haram,” Channels Television, September 4, 2014, http://www.channelstv.com/2014/09/04/ali-modu-sheriff-sponsored-boko-haram-femi-falana/，上网时间：2020年9月18日。矛盾升级后，优素福进而表达出对政府施政不公的不满。优素福认为，联邦政府在漫画事件后不仅忽视国内穆斯林的抗议，而且借宗教冲突有意限制国内伊斯兰教的发展，禁止在北方实施“希斯巴”制度。(117)Amidu Sanni, “Institutionalising Terror in the Name of Religion and Polity: The Nigerian Youth and the Cosmos of Violence,” African Development, Vol. 36, No. 3&4, 2011, p. 48.

(二) 退变： 战争经济下的武装暴力集团

身份作为一种行为指南，如果未能及时针对利益的调整而改变，那么利益与身份随即会发生脱节，从而扭曲对行为的指南作用，导致错误的行为策略。(118)李开盛：《理解中国外交(1949-2009)——民族复兴进程中的国家身份探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页。“博科圣地”的退变是利益的模糊与“利益—身份—行为”关系脱节的产物，谢考领导下的“博科圣地”因此成为一支依赖本土、崇尚“以战养战”的武装暴力集团。

组织成员普遍持有的生存性动机，使“博科圣地”成为面向特定人群实现某一特定物质性诉求的暴力集团，而非普遍性的精神乌托邦。其中，招募羁押人员、使用儿童兵，单一氏族特性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格外显著。首先，政府行动的“高效”与审判的“低效”使大量人员羁押在案，监狱成为“博科圣地”招募的重要阵地。为此，“博科圣地”在2010年后先后袭击了尼日利亚东北地区80%以上的监狱与警局。(119)Marc-Antoine Pérouse de Montclos, “A Sectarian Jihad in Nigeria: The Case of Boko Haram,” Small Wars & Insurgencies, Vol. 27, No. 5, 2016, p. 882.不同于宗教的吸引与向往，监狱追随者的生存性动机赋予了冲突帮派化、世俗化的诉求，在袭击目标的选择上极易泛化，滑向针对平民的无差别袭击。其次，儿童兵低龄、单一宗教、不受政府监管、恶劣的生存状态使之极易被暴力裹挟。因此，由于低廉的生存需求，谢考通过低价换取这一群体执行从收集情报、募集资金到校园纵火，再到执行自杀性袭击的一系列任务，以推动的暴力长期化、常态化，(120)Ezekiel Enejeta, “NSCDC Parade 17-years Old Boko Haram Suspect Who Has Killed 18 People,” Financial Wathch, April 5, 2017, https://www.financialwatchngr.com/2017/04/05/nscdc-parade-17-year-old-boko-haram-suspect-killed-18-people/，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3日。而为了达到控制成员人身自由的目的，谢考也不惜以鼓励杀戮的方式使这一群体孤立于正常社会。(121)Marc-Antoine Pérouse de Montclos, “A Sectarian Jihad in Nigeria: The Case of Boko Haram,” p. 882.最后，“博科圣地”与活跃于萨赫勒地区的伊斯兰极端组织的多元化族群特征相比，卡努里族成员占比高达75%～80%，(122)Atta Barkindo, Understanding Boko Haram’s Factional Structure, p. 8.这也意味着，该组织在尼日利亚其他族群中的吸引力弱。这种单一族群认同弊端重重：一是会导致治理的“同族群困境”，即卡努里族既主导了“博科圣地”，又控制了当地政府打击“博科圣地”；(123)Michael Baca, “The Tragedy of Borno State: Local Dimensions of Boko Haram’s Insurgency,” African Argument, December 19, 2014, http://africanarguments.org/2014/12/19/the-tragedy-of-borno-state-local-dimensions-of-boko-harams-insurgency-by-michael-baca/，上网时间：2020年9月20日。二是不具有分歧润滑剂的功能，导致非卡努里籍成员遭区别对待，引发内部派系之争；(124)Atta Barkindo, Understanding Boko Haram’s Factional Structure, p. 8.三是带有强烈地域性、排他性的宣传动员不符合国际“圣战”的需要，以致于遭国际恐怖主义资源的抛弃。(125)Zacharias P. Pieri and Jacob Zenn, “The Boko Haram Paradox: Ethnicity, Religion, and Historical Memory in Pursuit of a Caliphate,” p. 80.

对极端主义组织而言，经济性掠夺到底是手段还是目的很难区分，但由于上述“博科圣地”成员的物质生存性动机，该组织的经济掠夺更倾向于行动的目的，以此支撑对成员每月600美元～800美元收入的承诺。(126)Nanda Kishor and Meghna Ria Muralidharan, “Terrorism and Covid-19: Brutality of Boko Haram in Africa”.因此，“以战养战”的资金来源与掠夺性动机，使“博科圣地”的袭击失去了宗教动员功能，其中，绑架、抢劫与盗窃、跨国走私等是其资金获取的主要渠道。其一，在绑架案中，尼日利亚国内中产阶级、政府官员频繁遇袭。2013年2月19日后的年余时间里约有2,000多人遭遇不测，(127)Amnesty International, “Nigeria: ‘Our Job is to Shoot, Slaughter and Kill’ — Boko Haram’s Reign of Terror in North-East Nigeria,” All Africa, April 14 2015, http://allafrica.com/stories/201504132730.html，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2日。赎金从1万美元到300万美元不等。(128)研究者对赎金的认识存在分歧。关于“肯定说”，参见Jacob Zenn, Boko Haram’s Evolving Tactics and Alliances in Nigeria, New York: Combating Terrorism Center at West Point, June 2013, pp. 10-11; Terrence McCoy, “Paying for Terrorism: Where Does Boko Haram Gets Its Money From?,” Independent, June 6, 2014, 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africa/paying-for-terrorism-where-does-boko-haram-gets-its-money-from-9503948.html，上网时间：2020年9月22日。“质疑说”参见BBC, “Nigeria’s Boko Haram ‘Got $3M Ransom’ to Free Hostages,” BBC News, April 27, 2013, http://www.bbc.com/news/world-africa-22320077，上网时间：2020年9月22日；FATF, Terrorist Financing in West and Central Africa, p. 18.其二，在抢劫、盗窃案中，银行与畜牧业损失惨重。2011年以来，抢劫银行是该组织关键性收入来源，仅2014年就以此获利600多万美元。(129)Peter Weber, “Who’s Financing Boko Haram?,” The Week, May 12, 2014, http://theweek.com/articles/447032/whos-financing-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9月12日。另外，“博科圣地”的活动也给当地畜牧业以灭顶之灾，“博科圣地”仅2014～2016年就涉嫌偷盗大牲畜(牛)2.4万余头，预计获利上千万欧元。(130)Vanguard, “There is a Link Between Boko Haram, Cattle Rustlers — Katsina Gov,” Vanguard, December 8, 2015, https://www.vanguardngr.com/2015/12/there-is-a-link-between-boko-haram-cattle-rustlers-katsina-gov/，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7日。FATF, Terrorist Financing in West and Central Africa, pp. 12-13.其三，在跨国走私案中，喀麦隆受害严重。2010～2014年间，“博科圣地”在喀麦隆极北(Far North)建立了围绕燃料、毒品、药品、汽车零部件走私及非法交易的资金网络，且与正常商贸同步进行，隐蔽性极强。(131)ICG, Cameroon: Confronting Boko Haram, Brussels: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November 2016, pp. 9-10.通过上述渠道，该组织甚至可以获取由利比亚、乍得等国流入的武器装备。(132)Jacob Zenn, Boko Haram: Recruitment, Financing, and Arms Trafficking in the Lake Chad Region, New York: Combating Terrorism Center at West Point, October 2014, p. 9.在新冠疫情背景下，政府军因经费短缺问题使其在北方的控制力陷入困境，“谢考派”重拾绑架、盗牛勾当以获取资金，(133)John Compbell, “Beyond the Pandemic, Boko Haram Looms Large in Nigeria,”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June 11, 2020, https://www.cfr.org/in-brief/beyond-pandemic-boko-haram-looms-large-nigeria，上网时间：2021年2月1日。但频繁的跨界活动会带来的潜在的公共卫生危机，从而使“博科圣地”的破坏性更难以估计。

(三) 进化： 萨赫勒西部伊斯兰极端主义领导者

“西非省”与谢考分立，不仅是策略的调整，也是意愿的升级，利益调整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更为关键。

一方面，“西非省”在回归传统“圣战”路径下，强化政府与军事目标、重视基层治理，塑造“替代政府”的角色。战术方面，“西非省”实施的游击战能够将军事斗争转化为广泛的社会运动的一部分，赋予斗争更多的合法性，(134)[美]罗伯特·J·阿特、[美]罗伯特·杰维斯：《政治的细节》，陈积敏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25页。不仅避免了与政府军的直接对抗，而且推动了三个转变：一是淡化平民目标。为此不惜以武力阻止谢考在其控制区内袭击平民。(135)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 7.二是强化政府与军事目标。2016年8月至2018年12月，“西非省”通过游击战积累作战经验与装备资源，逐步取得了对政府军的胜利。三是提升作战能力。“西非省”借鉴无人机作战经验提高情报获取能力，(136)The Soufan Center, “InterBrie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is Growing in Strength and Sophistication,” The Soufan Center, October 1, 2019, https://thesoufancenter.org/intelbrief-the-islamic-state-in-west-africa-province-is-growing-in-strength-and-sophistication/，上网时间：2020年12月14日。在与政府军对抗中实践长途奔袭、瞒天过海的战术。(137)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 12.此外，不同于谢考最为倚重的“以战养战”，“西非省”重视社区治理，甚至以此换取了一定民众认同与支持。(138)AFP, “Rival Groups and Strategies Overshadow Jihadist Conflict in Nigeria,” France 24, June 20, 2019, https://www.france24.com/en/20190620-rival-groups-strategies-overshadow-jihadist-conflict-nigeria，上网时间：2020年9月26日。具体在于：一是以《古兰经》标榜“伊斯兰正义”，以打击泛滥北方的“盗牛现象”最具代表。在当时，“西非省”不仅为牧民提供“安保”，(139)Paul Carsten and Ahmed Kingimi, “Islamic State Ally Stakes Out Territory Around Lake Chad,” Reuters, April 29, 201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nigeria-security/islamic-state-ally-stakes-out-territory-around-lake-chad-idUSKBN1I0063，上网时间：2020年9月26日。而且负责协调牧民间矛盾。(140)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 16.事实上，此举也是对谢考派的回击。二是提供社会服务，为区域内民众提供了包括伊斯兰教育、基础性医疗、公共设施等在内的服务，乃至允许人道主义组织推广此前争议颇多的脊髓灰质炎疫苗。(141)Ibid., p. 17.三是以“温和”的形象，在政府无暇顾及的环乍得湖区以较低的税率稳定民众，以小额贷款渗透社区，并通过提供就业、允许经商，稳定市场物价的方式鼓励难民返回家园，多手段尝试繁荣经济。(142)Paul Carsten and Ahmed Kingimi, “Islamic State Ally Stakes Out Territory Around Lake Chad”; 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p. 16-19.

另一方面，“西非省”在“伊斯兰国”的支持下影响萨赫勒西部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格局。

第一，“西非省”接受“伊斯兰国”的干预而“伊斯兰国化”。“伊斯兰国”的声望与动员很大程度受益于其强大的宣传策略，“西非省”则借此渠道实施动员，吸引到不少曾为“伊斯兰国”效力的成员加入其中，提升了组织影响力。(143)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p. 9-10.新冠疫情爆发后，“西非省”抛出“机会论”及时追随“伊斯兰国”的疫情叙事。(144)Bulama Bukarti, “How Is Boko Haram Responding to Covid-19?,” Tony Blair Institute for Global Change, May 20, 2020, https://institute.global/policy/how-boko-haram-responding-covid-19，上网时间：2021年2月1日。当下，“西非省”以其地缘优势与绝对实力，一举成为“伊斯兰国”败退后在萨赫勒西部地区的代表，但“伊斯兰国”对“西非省”的控制力也随着其彻底败退中东逐渐加强。自2016年8月至今，先后有四位领导人在“伊斯兰国”主导下或驱逐、或处决、或降职、或替代，“伊斯兰国”已成为“西非省”的绝对权威，(145)Jacob Zenn, “The Islamic State’s Provinces on the Peripheries: Juxtaposing the Pledges from Boko Haram in Nigeria and Abu Sayyaf and Maute Group in the Philippines,” Perspectives on Terrorism, Vol. 13, Issue1, 2019, p.其中对努尔处决与对巴纳维的解职影响最大。(146)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 20. Jacob Zenn,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s Factional Disputes and the Battle with Boko Haram,” The Jamestown Foundation, March 20, 2020, https://jamestown.org/program/islamic-state-in-west-africa-provinces-factional-disputes-and-the-battle-with-boko-haram/，上网时间：2020年12月20日。

第二，“西非省”在整合与斗争中影响着萨赫勒西部伊斯兰极端主义格局。为此，“西非省”需要解决两方面问题：一是明确与“大撒哈拉伊斯兰国”(ISGS)的关系。国际危机组织(ICG)认为，双方或许已经实现了从基层士兵到高层舒拉的往来，(147)ICG, Facing the Challenge of the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 p. 13.甚至于“大撒哈拉伊斯兰国”在马里、尼日尔、布基纳法索境内的袭击活动都已纳入“西非省”名下，意味着双方或许已形成明确的隶属关系。(148)Giacomo Zandonini, “Niger Fighting ‘Asymmetric War’ Against Armed Groups: Analysts,” Al Jazeera, December 14, 2019,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9/12/niger-fight￣ing-asymmetric-war-armed-groups-analysts-191213144638831.html，上网时间：2020年9月27日。二是要面临与谢考派的“圣战”领导权之争。在客观关系上，谢考派、“西非省”同对“伊斯兰国”保持效忠，但在主观认同中，两者矛盾重重。双方为角逐“圣战”地区领导权相继彰显实力，加剧了当地安全形势的恶化。(149)Remadji Hoinathy, “Boko Haram’s Resurgence in Chad”.不仅如此，谢考通过扶持以布达马人(150)布达马人属卡努里族，以渔业为生。(Buduma)为主体的“巴库拉”(Bakura)以试图从内部分化“西非省”。(151)Jacob Zenn, “Is the ‘Bakura Faction’ Boko Haram’s New Force Enhancer Around Lake Chad?,” The Jamestown Foundation, January 28, 2020, https://jamestown.org/program/is-the-bakura-faction-boko-harams-new-force-enhancer-around-lake-chad/，上网时间：2020年9月27日。有研究认为，双方追随者的意愿具有推动双方合作的可能，(152)Jacob Zenn, “Islamic State in West Africa Province’s Factional Disputes and the Battle with Boko Haram”.但以新冠疫情为窗口，谢考的“惩罚论”与“精神免疫”，“西非省”的“机会论”与“复兴”所体现的不同诉求并未消弭二者的根本分歧，随即于2021年5月18日爆出谢考被逼自杀身亡，“西非省”劝降谢考余部的消息，(153)CNN, “ISWAP Militant Group Says Nigeria’s Boko Haram Leader is Dead,” CNN, June 7, 2021, https://edition.cnn.com/2021/06/07/africa/boko-haram-leader-dead-intl/index.htm，上网时间：2021年5月20日。“西非省”也或许会因此面临来自“谢考派”余部的报复。

四、 结语

本文以利益为核心，从身份构成的角度考察“博科圣地”从理念世界到行动世界，直至真实世界的变迁过程。也正是通过对“博科圣地”的身份研究，以求“唯有跳出这些令其参与者深陷其中的符号与象征系统，我们才能对这些模式做出恰当的解释”，(154)[美]查尔斯·蒂利：《政权与斗争剧目》，胡卫钧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57页。从而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组织的策略给予适当解读，为政府的安全治理提供针对性处方。

在萨拉菲主义语境下，以“反西方文化与教育”“伊斯兰理想国”的政治幻想，对“圣战”历史经验的继承与发展，“博科圣地”塑造了一个伊斯兰规范下的理想世界，其中暗含了一条从“基地”到“伊斯兰国”理念转变的隐藏线索。不过，这种转换性依附与理念的替代使内部“本土派”与“国际派”、“冲突派”与“和谈派”之间的张力始终存在，分歧推动了组织的分化。这种所谓的理想“规范”与现实世界差异甚大，冲突成为必然。在叛乱与反叛乱中，“博科圣地”在内部整合与外部结构压力下，组织结构出现了从“等级制”到“网络化”的变迁。不过，意识形态叙事与组织建构虽然对策略选择产生了影响，但并非一致性因果对应关系。事实上，领导者的不同与实际利益的差异又塑造了“博科圣地”一种更为真实的“调整性身份”，并在具体策略中反映出“博科圣地”虽有基层治理的动员策略，但囿于基本理念的狭隘，无法实现从破坏者向建设者身份转变的远大目标，导致在“战争经济”与恐怖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后“伊斯兰国”时代，“基地”长期经营的萨赫勒西部由于“伊斯兰国”势力的转移渗透，再次出现两大恐怖主义竞争的局面。未来，随着谢考身亡，谢考派残部、“西非省”及其与“支持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组织”(Group for the Support of Islam and Muslims)等的关系将会对这一地区的安全局势产生重要影响。在新冠疫情这一重大不利因素之下，“博科圣地”的行动因其无视甚至敌视政府防疫措施或更具破坏力，对萨赫勒地区国家的安全合作提出了更为严苛的要求。通过对“博科圣地”身份的剖析，结合撒南非洲伊斯兰极端主义持续性存在的困境或许已经可以说明，“军事—安全型”治理或已暴露政府(间)在理念倡导与基层治理上有所缺失，不仅导致国内宗教意识形态失控，而且疏漏了广大基层社区。因此，“发展—安全型”治理可以是撒南非洲国家实现去极端化的重要选择，即在实施必要的军事打击后回归政府治理博取民众支持，以发展求安全，进而从根本上消解恐怖主义的资源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