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唱不老的野孩子

2021-03-12 23:19何国胜
南风窗 2021年1期
关键词:野孩子民谣酒吧

何国胜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传唱25年后,《黄河谣》早已成为野孩子乐队的气质代表。齐唱声一起,乡愁就像是一条挡不住的河,流淌出家乡的“轮廓”。

2020年12月18日,大理。我们约在吉他手马雪松的家里。大约在上午11点,主唱张佺和打击乐手武锐骑着摩托车从各自家赶到。

他们的住所远离大理市城区,处在苍山和洱海之间。

12月的大理,天晴得像蓝绸子,太阳照在身上,抵消了冬风的寒冷。公路边的冬樱开得正艳,如果足够安静的话,可以听到不远处洱海边西伯利亚红嘴鸥的叫声。

来自大西北的野孩子,在这个山水兼备的地方扎了根,可他们的音乐听起来,依然像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

“出山”

《乐夏2》第四期的现场,野孩子第一次出场。

巨大的红日背景前,他们5人错落、背手挺立,眼眸紧闭,一首《黄河谣》奔涌而出。无伴奏的阿卡贝拉式唱法,让全场寂静得像西北的原野。一曲唱罢,坐在对面的超级乐迷周迅,眼泪叭嚓。马东问她被什么打动?周迅情绪未退,凌乱地表达“因为这是唯一的《黄河谣》,是唯一的一种情感,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对家乡和父母的情感,就是唯一的”。

也是在那个舞台上,郭龙说出了那句“真正的民谣是流传不是流行”。之后,这句话出现在各“民谣歌曲”的评论栏下,在很多人看来,这句话解决了多年来人们关于民谣评判标准的争论。

大家都以为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好好欣赏一番野孩子的音乐。但他们第二次出场,因为选了《竹枝词》这首不在 “国风”曲包里的歌而违反规则,情愿退赛。

专业乐迷席上的丁太升,接过话筒,脱下口罩,说了一句“我特别难过”后,突然落泪。

赛后,张佺说:“每个人对国风的理解不一样,我们想唱一首真正的国风。我们希望一首歌的改编过程能让我们有良好的精神体验,有一些东西我们不愿意去触碰,因为那些东西正在毁掉我们最基本的音乐审美。”

在此之前,野孩子只是一小部分人用来“珍藏”的乐队,不少粉丝庆幸野孩子没被太多的人知晓,但又希望他们的音乐被更多人听到。

在《乐夏2》中,很多乐队听到野孩子参加时,都用“出山”二字形容他们的到场。在不少人的眼中,野孩子就像是江湖中的高手,日常歸隐,重要时刻才会现身。

吉他手马雪松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不喜欢“归隐”这种说法。

野孩子在那个时候的北京,也是小范围知名乐队。后来解散过一段时间,等他们再重组时,整个时代已经改变。“网络时代已经来临,我们可以去学习,但我们没法像年轻人那样快和全面。”马雪松说,这种数字代沟使得他们这种独立音乐人,没有能力去全面经营和包装自己。“所以大家觉得野孩子只有巡演,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去做别的东西。”

在《乐夏2》之后,他们参加了一期《登场了!敦煌》,在鸣沙山旁演绎了一曲《你可知道》。歌里的意境和周边的环境,完美融合。

野孩子早已不是25年前的野孩子,又依然是当年那个野孩子。

郭龙说出了那句“真正的民谣是流传不是流行”。在很多人看来,这句话解决了多年来人们关于民谣评判标准的争论。

1995年野孩子乐队在杭州成立,最初只有张佺和他的好友索文俊,熟悉的人更愿意称他为小索。1996年张佺和小索开始北漂,后来张玮玮和郭龙加入。2001年野孩子盘下一家酒吧,起名为“河”,后来很多人把“河”酒吧视为一代音乐人的乌托邦。

2003年,SARS来袭,“河”酒吧倒闭,野孩子也随之解散。第二年,小索因胃癌离世,野孩子丢了一个“魂”。

2009年,张佺和张玮玮、郭龙在大理重逢。两年后,他们决定重组乐队,野孩子正式回归。2013年后,马雪松和武锐先后加入,野孩子又恢复了双吉他、双打击乐和手风琴的组合。2019年,张玮玮暂时离队。2020年10月,新增贝斯手戴帅。

现在的野孩子,由吉他兼主唱张佺、打击乐郭龙、吉他马雪松、口风琴武锐、手鼓王国旭和贝斯手戴帅组成。除王国旭外,其他5个人均来自西北。

25年来,野孩子乐队的成员有来有往,但他们那种“摄人心魄”的音乐一直没有变。

野孩子

由于父母工作地的频繁更换,“迁移”是张佺童年中的关键词。3岁那年,全家从兰州搬到了定西。上三年级的时候,又从定西搬到青海一个农村。初中时,他又到了西宁市,毕业后在那里上了4年中专。但也是这些“迁移”经历,完成了对他的音乐启蒙。张佺在青海农村生活的那几年,听到很多当地的民歌—花儿。虽然在那时谈不上喜欢,但它就像风声一样从田间地头传入张佺的耳朵里,然后在他心里埋下一颗颗种子。

中专毕业后,张佺去青海海北州汽车运输公司工作,工作地分在了门源县。夏天的时候,那里会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他在那里干过汽修和财务工作,当过售票员。也是在那个时候,张佺接触到了吉他,在那个娱乐匮乏年代,学吉他是一种时尚。

学吉他后,他的心思脱离了工作。一年后,他辞职回家。回兰州后,为了生计,张佺当了一年油漆工。1989年,他到舞厅伴奏。那个时候,舞厅普遍缺贝斯手,张佺为此又专门学了贝斯。

彼时,小索在兰州棉服厂工作。他们打算成立一支乐队,但差一个贝斯手。他通过朋友介绍找到张佺,想跟他学贝斯。两人就此相识,之后索性一块在舞厅伴奏。

几年后,张佺和后来的低苦艾乐队吉他手周旭东搭伙去成都谋生。没多久,小索也去了成都。接着他们又辗转去了杭州,野孩子乐队就在那里诞生。那是1995年2月,做了6年的伴奏后,张佺想做点自己的音乐。

“野孩子”这个名称来自乐队成立后写的第一首歌的歌名《野孩子》。这首歌像是他们的自述,讲述自己的来历和内心。

也是1995年,《黄河谣》在西湖边诞生。张佺和小索在西湖边弹吉他唱歌,看着西湖水,想起了家乡的黄河。在乡愁的催化下,张佺写下了《黄河谣》。最初的版本里,歌词还保留着这首歌诞生时的情绪:

“杭州的西湖真美,美得像天堂的眼泪,美得叫人心儿醉,美不过那黄河水……”

那年过半,张佺和小索回了兰州,然后沿着黄河一路徒步采风到了内蒙古。采风过程中,张佺发现,小时候听过的民歌再次听到后,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次对西北民歌的重新认识。

1996年,张佺和小索决定北漂。到了北京后,他们住在地下室,找寻演出的机会。1997年元旦,野孩子接到了第一场演出。那是在大西俱乐部的元旦party,虽然是一次很多乐队参加的“拼盘演出”,但张佺对那个舞台印象深刻。“当时演完发现,崔健也在台下面。”

同年11月,野孩子回兰州演出,那也是张玮玮和郭龙第一次看野孩子现场。在一个采访中,张玮玮提到,“当时传说中这支乐队是用重金属唱甘肃‘花儿,我和郭龙坐在第一排,特别震撼,我当时心都快碎了,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乐队可以是一个中国人本土的东西”。

1999年,野孩子录了自己的第一张小样《咒语》,并做了样带发行演出。次年,张玮玮和郭龙如愿加入了他们的榜样乐队。

在地下室的那段时间,他们写出了《生活在地下》和《伏热》等作品。前者就是他们地下室生活的写照,是北京对“流浪的人”的拒斥。

《伏热》是写给画家梵高的歌,歌名是他的外号—“怪人”的意思。2105年野孩子20周年演唱会的现场,张玮玮说,这首歌是献给那些不被理解的灵魂。

可能艺术家就是这样,住在最低级的地方,思考着最高级的问题。

“河”酒吧:乌托邦、散场

2001年,野孩子已经从地下室搬到地上,“但生活依然没有着落”。张佺说,所以他们借钱盘下了北京三里屯南街一个酒吧,取名为“河”。想着借酒吧改善经济状况,也给自己乐队提供一个排练和演出的地方。没想到的是,酒吧没招来多少酒客,却把全北京的摇滚青年、文艺青年都招来了。很多知名的民谣歌手和乐队,如万晓利、小河、布衣乐队都曾在“河”酒吧演出,它成了一代民谣人的据点。

艺术家就是这样,住在最低级的地方,思考着最高级的问题。

武锐和马雪松当时也是“河”酒吧的常客。彼时,武銳还是布衣乐队的鼓手。每周,他们乐队都会去“河”酒吧演出、喝酒。马雪松那时候还只是个顾客,他在那里第一次听到哈萨克的音乐,听到冬不拉和口弦,“很喜欢,特别震撼”。当时,马雪松和张佺他们并不相识,“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河”酒吧就像是一根命运的线,把野孩子先后的队员早早地连在了一起。

2003年,非典袭来,酒吧被迫转让关闭。“本来也不太想开了,但也没有想着立刻转,想着怎么样转化一下,或者找朋友来经营。”张佺说,非典的到来加速“河”的散场。

在那之前,野孩子也萌生了离开北京的想法。2001年,他们参加丽江雪山音乐节时,张佺就觉得云南很好,在北京待着没有归属感。所以在酒吧关闭后,他们商量暂时解散野孩子,然后各自安排一下生活,之后再到云南重聚。

但变故来得比计划更快。2004年10月30日,小索因胃癌不幸离世,野孩子遭受重创。回兰州安葬了小索后,张佺去了云南。人生的变故没有停止。2005年,张佺母亲离世,他从云南返回兰州,又过了两月,小索的母亲也去世了。密集、连续的“亲人”离世,让张佺难以承受内心的痛楚。他花了整整6年的时间才走出这种悲痛。

在云南的时候他写了一首歌《远行》,也是他处理完丧事后,参加的一场巡演的名称。昆明—成都—兰州—西藏—云南,他跟着乐团走了一圈,试图消化内心的悲痛。

“有人坐在河边总是说,回来吧,回来;可是北风抽打在身体和心上,远行吧,远行……”

这首歌,张佺深情地读了出来,平淡,质朴。张玮玮在一个采访中说,当他听到这首歌时,差点哭了出来。

后来,张玮玮也给小索写了一首歌《石头房子》。

词是诗人尹丽川的一首诗,他读到的时候感觉像极了他们给小索上坟的情景。“小索埋在兰州城边的一个小山岗上。兰州那边都是戈壁滩,光秃秃的,只有杂草。他是基督徒,墓是正方形的,像一个房子。”他在一次现场中说道。

“远行”巡演结束后,张佺去了云南生活,依然同音乐为伴。张玮玮和郭龙留在了北京,直到2009年他们再次在大理重逢。

回归、面对这个时代

到了云南后,张佺先后在丽江、束河以个人名义演出,没有碰触野孩子的名字。后来,张佺为了孩子的教育和生活,举家搬到了大理。

2009年,张玮玮和郭龙来大理演出,与张佺重逢。去张佺家时,他们看到从一楼到二楼的阶梯处,贴满了他们当年演出时的照片。“感觉像被雷劈了一下,野孩子那种感情全都给唤起来了。”张玮玮在一次采访中说。

在这之后,3个人聚在了一起,经常排练和参加一些演出,但仍然不以野孩子的名义。张佺说,因为“在那么多年的生活里面,野孩子3个字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重要的东西,不是说我想去演出了,我就叫这个名字”。

2011年,他们正式以野孩子的名义受邀参加杭州西湖音乐节,分散8年的野孩子回来了。

之后,马雪松和武锐先后加入,野孩子5人的编制又再次满员。

重组后那段时间,在外人眼中,野孩子只干3件事—排练、吃面、踢毽子。他们每周排练6天,一天4个小时。排练的地方在大理古城平等路的一个院子里,两层的白族民居,带一个天井,西墙外是大理的天主教会。每天下午,他们在院子里排练,狗吠鸟叫声和隔壁唱诗班的声音跟他们的音乐融在一起。

野孩子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西北地域所具有的质朴、粗粝的烙印,但去到云南后,那里的山水人文也对他们加以“改造”。

2014年,他们把那段日子里录下的排练音乐,结集成《平等路》专辑发行。

“如果你让我们为这张专辑下个定义,我们更愿意当它是野孩子乐队的一部声音纪录片,它是音乐从生活里长出来的声音。”野孩子这样描述《平等路》。

2018年,野孩子发行了乐队历史上第一张录音室专辑《大桥下面》。其中既有乐队之前的一些老歌,也新增了一些他们到云南后创作的歌曲,如《不要拿走它》《鲜花只为自己开》《尘世奴隶》等。他们把这张专辑视作乐队重组并演变为5人编制后,对这个阶段音乐生活和状态的一个记录。

野孩子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西北地域所具有的质朴、粗粝的烙印,但去到云南后,那里的山水人文也对他们加以“改造”。

“云南给我们的影响会大得多,以前野孩子东西都是很强烈的,吉他都是很铿锵的那种,现在我觉得它会变得舒缓,变得悠扬。”张玮玮曾这样谈论云南对野孩子音乐的影响。

对张佺而言,跟云南当地人接触后,他们那种乐观、欢快的生活态度对他的影响更大。在这种影响下,他写出了《不要拿走它》,里面有松鼠、野鸭、燕子、山雀等意象,使整首歌灵动、活泼。

从成立到现在,时间消逝了20年,但野孩子的歌迷一直是年轻人,只是属于不同的时代。张佺说,以前的歌迷来现场大多都是静静地听歌,“但现在的年轻人看重自己的存在感,他们更主动,会跟乐队互动,参与感比较强”。

除了歌迷的变化,这个网络时代有时候也让他们感到无力。人到中年的野孩子,与这个高度碎片和算法化社会的衔接不那么顺利。他们目前的宣传途径只有微博,而之前微博还对他们的演出信息进行了限流。采访的时候,我们聊到了短视频对年轻人时间的挤占,张佺说他们也应该把这个途径利用起来,让更多的人知道野孩子。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去做,也没有人和精力去运营。

不要试图定义民谣

“野孩子是中国民谣殿堂级的乐队。”每当谈起民谣,总会有诸多的争论和鄙视链。人们喜欢标榜自己听的音乐比别人听的更小众、更高级,野孩子经常被推到这种“鄙视链”的顶端。

“谁是殿堂级的,我觉得臭不要脸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是殿堂级的,反正野孩子不是,但野孩子配得上‘榜样这个词。”张玮玮这样回应外界对野孩子的标签。张佺说,“我们全当这是一种鼓励,不能当真。每个人都有缺陷,你捧那么高,就是放大每个人的缺陷,我们还是希望稳稳的。”

张佺也是一个围绕着柴米油盐的普通人。谈话到中午,他就忙着去接孩子放学。平时他会去菜市场买菜,在“乐夏”之前,邻居们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在这个鄙视链和标签的背后,是人们对民谣这一音乐类型的长久争论。20多年过去,仍然没有人可以说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民谣。

如果从学术的眼光看,民谣单指欧美的民谣,其他地区的则被称为世界音乐。这也是为什么,张亚东在点评野孩子时会说他们“更世界音乐一点”。欧美民谣又以鲍勃·迪伦一派最为著名,他们深刻介入到社会现实,诗意地表达对社会种种不公和现状的批判。

回溯中国民谣,似乎是从校园民谣发端。《同桌的你》《青春》,这种对校园生活和青葱岁月的感怀,是唱片工业和学院派精英的产物。之后,像野孩子、万晓利、周云蓬这样的清苦异乡人,深受成长的土地和文化影响,真实地表达着像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跟时代的矛盾和张力。再到互联网时代的宋冬野、李志、马頔和赵雷等,很难说谁是真正的民谣。

張佺觉得音乐没有好坏之分,也不要试图定义民谣。“不管什么样的形式,只要它是真诚的,有一个基本的音乐审美,能传达出一个价值观,我觉得就挺好的。”张佺说,野孩子从来没有给自己归类,“排出等级是人性使然,至于我们的音乐是好是坏,留待后人说”。

如果非要追问野孩子的音乐是怎样的一种音乐,那么答案就是,“野孩子的音乐是野生的,不受约束的,有生命力的,是和土地是相连的。”如果再追问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我从小生活在西北一个偏僻的地方,后来来到了城市,我就对小时候的那些在我耳朵里的声音,特别怀念。然后就一直想找这样的声音,希望能够用我自己的方式,可以让这样的声音表达出来”。张佺在《乐夏2》解释道。

舞台之外,张佺也是一个围绕着柴米油盐的普通人。谈话到中午,他就忙着去接孩子放学。平时他会去菜市场买菜,在“乐夏”之前,邻居们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排练的日子,他会和朋友们约着去运动,有时打乒乓球,有时爬山。

下午在他家里又见了面,谈话到4点多结束,刚好是他运动的时间。跟记者告别后,他戴了头盔,骑着摩托车走了,像每一个身边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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