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傅高义

2021-03-12 05:23荣智慧
南风窗 2021年1期
关键词:傅高义邓小平现代化

荣智慧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20日,以著作《邓小平时代》为国人所知的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哈佛大学荣休教授傅高义(EZRA F. VOGEL),在马萨诸塞州剑桥的一家医院去世,享年90岁。

有人哀叹“一个时代之结束”。理解这句评价,至少需要两个角度。一方面,高龄的傅高义去世,代表着二战后美国第一代“知华派”的退场。他所代表的世界主义、智识国际主义特征,堪称“美国性格”中最可贵的那部分。另一方面,一个美国式现代化的“样板时代”确实已经左支右绌,而整个东亚乃至中国内部的巨大异质性,也令傅高义终生所期待的“现代化东亚”困难重重。

理解傅高义及其学说,“现代化”是最主要、也是最清晰的线索。同时,对于中国人来说,《邓小平时代》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象牙塔研究,更在于其超脱了历史课本上那些黑白分明、高度脸谱化、无可置疑的概念,让一段并未远去的历史,凝结成一段有血有肉的岁月,从而得以窥见中国现代化转型波澜壮阔的实验、矛盾和挑战。

瞄准“现代化”

傅高义出生时,美国现代化理论的开山鼻祖、社会学家帕森斯刚刚自英国、德国回到美国哈佛大学,既为美国带来了韦伯理论,又以现代化论述自成大家。

帕森斯认为,西方社会发展史上的现代化过程,包含了三项基本任务:科学革命、民主革命、产业革命,后人还添上了“管理革命”,四种统称为西方的“四个现代化”。

帕森斯以西方各国实践为基础,总结出三个不同的历史模式。其一为常规模式,指英、法、荷等国各以产业革命或民主革命为先导,徐图科学革命。其二为灾难性模式,由德国首创,以大搞工业化、科技创新为主,偏废民主建设,终致纳粹上台,军国主义扩张。其三为最佳模式,由美国为代表,因其民主政治、科技发展、经济扩张“三位一体”,可堪楷模。

这一“现代化模式”说,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术界之显学。傅高义正是此时就读于帕森斯门下。

显学之所以“显”,背后深厚的政治原因不可不注意。

当时帕森斯鼓吹美国“三位一体”,千秋功业,苏联正大肆批判“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而美国学界由此掀起的现代化思潮,本身就隐含了与共产主义公然对垒之意—在马克思的暴力革命理论之外,美国的发展模式如何形成、发扬?最关键的是,美国的发展模式,能不能为第三世界/欠发达国家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因此有人称“现代化理论”是出自美国学界的“基本国策”“非共产党宣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帕森斯的美式现代化地标,说天时地利人和多,分析矛盾冲突、思想进程和历史局限少,不免实操性过于狭窄,令人无从下手。

此后,美国现代化理论家开始协同作战,自60年代起,一批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大佬纷纷加入阵营,为这一理论弥补缺陷,添砖加瓦。

60年代中期,围绕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化图式,美国学术界各专业领域开始轮番发力。像经济学家格森克隆提出“技术转让”原则,鼓励欠发达国家借用先进技术、资金和外来经验。社会学家W.J.列文建议欠发达国家“高度专业化分工”“精密科层组织”“核子家庭”等。

理论之外,现代化实验也已经在亚洲开展,但效果堪忧。接受美国援助和专家指导的韩国、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等国改革难产,尤其是伊朗改革,触发宗教改革的严重倒退……这些实践导致美国学界日益关注亚洲国家现代化的“受挫”(Breakdowns)。

而日本的发展,显然是亞洲国家的样板。其时担任哈佛大学东亚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的傅高义,先后出版了《日本的新中产阶级》(1963)和《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1979),分析日本现代化转型历程中的“有序受控”之优点。

接受美国援助和专家指导的韩国、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等国改革难产,尤其是伊朗改革,触发宗教改革的严重倒退……这些实践导致美国学界日益关注亚洲国家现代化的“受挫”(Breakdowns)。

“邓小平时代”

《日本第一》出版之时,中国的改革开放也已经在邓小平的推动下,如火如荼地开展。

1987年,傅高义在广东待了近七个月,走访了广东省十四个地级市,和深圳、珠海、汕头三个经济特区,去了一百多个县中的七十多个,拜访了三十多名县级以上官员。1989年,《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出版。此时距离他上一部的“广东著作”《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1949-1968)》出版,正好二十年。

可以说,从“共产主义广州”到“改革开放广州”,不仅为广东三十年来的实践作史,更指出了中国当代历史进程中的“现代化转型”中的动因、性质和过程。对中国改革开放抱有信心的傅高义认为:“如果政治环境能够给予广东人民更多的机会,那么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2000年前后,傅高义开始着手准备《邓小平时代》的写作,这是他希望继续“让美国人了解中国”的一个重要环节。

1949年之后,中国官方采用“现代化”概念、并以“现代化”为鹄的,自改革开放始。可以说,在经历了三十年对资本主义的反复剖析、辩论和批判之后,美国式的“现代化”研究及实践,为急于摆脱僵化意识形态的中国,提供了相当“中性”而“安全”的依据。

“七五”期间,社科基金的重点项目之一,也可以理解为当时中国学术界之“显学”,就是影响深远的“现代化进程研究”。“现代化”本身携带的“生产力”或“科技”基因,巧妙且隐蔽地转换了前三十年以“生产关系”为主导的马克思理论框架,将现代工业、科学和技术革命视为“真正”的社会推动力,从而带动生产关系变革,并渗透进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等各个领域。

因此,中国的现代化,一言以蔽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在政治上,是“改革”;在经济上,是“开放”,如果要问何种改革、何样开放,答案就是“现代化”这个“定语”。所以,傅高义《邓小平时代》的敏锐就在于,只有深入理解邓小平,才能进入四十多年来中国当代史的肌理,并“从历史看到未来”。

《邓小平时代》有突破,也有瑕疵。据一些当代史学者考证,书中的史实性错误大概有206条。另外,傅高义的采访、调研对象,往往是党内的高层领导或关系密切者,因此著作的色彩和倾向,不可避免地接近斯诺、史沫特莱和罗伯特·库恩,其实这也无须苛刻对待。

而其中一个挑战国人固有看法的观点“先有开放、再有改革”,亦足以说明傅高义对历史现场的“还原”的把握。傅高义强调70年代末期中国的凋敝和混乱,称赞邓小平在“乱局”中做出了实用性改革:限制领导人任期、恢复高考、不再凭借政治背景或社会阶级选拔官员、开放市场、取消公社……其中每一项政策都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社会以及每个普通人的命运。

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有着非常浓厚的西方色彩。如果将其放在20世纪的大背景来看,这一色彩也并不显得奇怪。1978年以来的“现代化”,当然带有“走别人的路,让自己有路可走”的探索性质—既拜天时地利所赐,又仗人和之功,这一段现代化实践,几乎达成了20世纪30年代那段戛然而止的“现代化”努力的大部分目标。

邓小平的遗产

傅高义的视野不仅仅限定在日本和中国。《亚洲四小龙:东亚现代化的扩展》(1991)出版后,“亚洲四小龙”这个成名于70年代后期的“时髦说法”,成为讨论新兴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政策的典范。

也正因对东亚现代化模式的细致研究,傅高义一度受提出“软实力”的政治家约瑟夫·奈之邀,担任克林顿政府的“东亚情报官”。

1997年前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访美,到哈佛大学演讲,也由时任东亚研究所所长的傅高义促成。那时哈佛的一些右翼学者因为各种缘故持反对意见。傅高义则力排众议,他主张“应该多理解中国领导人,领导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不容易,让他来演讲也是了解中国的一个机会”。他不无自豪地回忆,江泽民是“历史上第一位对哈佛大学师生发表演说的中国国家元首”。

傅高义公开声称,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并非“误炸”,使美国当局高度紧张。

2011年,《邓小平与中国的变革》(中文版名为“邓小平时代”)和编著的《朴正熙时代:韩国的转折点》先后出版。这两本书的主题,也均围绕中韩两个文化接近的东亚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展开,两位传主既同具卡利斯马色彩,而两书的副标题也如出一辙—转型(transformation)。

傅高义所提出的“邓小平的遗产”,似乎能够促使人们对当下进行这样的反思:假如邓小平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傅高义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国与日本:面对历史》于2019年发表,此书可谓“充满善意”。他自认是中日两国共同的朋友,痛心于两国之间不断激化的矛盾,希望能借阐释历史上的牵连、交流以及全面侵华战争的“偶然性”,来化解彼此的误会与敌意。

傅高义去世,中国的现代化之路也已走过四十年。关于“反思”或“解构”现代化的理论,风潮渐起。

比如批评者认为,国际上的南北差距、国内的城乡差距、贫困问题等都是“成本转嫁”导致的,而“现代化”造成了“成本转嫁论”—一个国家只要在推进现代化,“成本转嫁”就客观普遍存在,跟意识形态、文化传统乃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差异没有关系。

而中国也在面临连续不断的新问题。

中国经济在邓小平执政下开始了惊人的高速增长,邓去世前的“南巡”更推动了增长的加速。那么,如果中国经济规模赶上美国,中国会怎么做?如果中国经济增速回落或停滞,中国又该怎么做?

在边境纷争上,邓小平喜欢“搁置”起来,留给后人解决。一系列明显的例子是:1974年对法国短暂访问,加强了与欧洲的外交关系。1978年出访日本,改善了与日本的关系,推动了全面的文化交流活动。1979年访美,使中美邦交正常化。与韩国建立贸易关系,并为南巡后的两国邦交正常化铺平了道路。1989年恢复了与苏联的正常关系,结束了长达30年的紧张对峙—总之,邓改善了中国与世界所有主要国家的外交关系。

而傅高义所提出的“邓小平的遗产”,似乎能够促使人们对当下进行这样的反思:假如邓小平还活着,他会怎么做?这并不意味着在邓小平那里会有对今天问题的直接答案,这样的发问更多地是在提醒人们,处理中美关系这样艰难的课题,需要耐心和智慧。近两年,中美两国的关系可以说“冷极了”。直到去世前,傅高义一直对近期的美国对华政策方向保持警惕。他公开表示两国应该以和平和富有成效的方式竞争,而“竞争对手不必打架,可以通过竞争来提高自己,令自己变得更好”。

当然,他是从美国的国家利益角度出发。作为熟稔东亚的“中国先生”,他觉得有责任大声疾呼,“我们应避免對中国的极端反应,这完全不符合国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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