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南方小镇多马林这个地名带有让人好奇的异国风情。虽然它既没有马,也没有林。在作者西维笔下,它更因为多山的缘故,宁静,甚而静寂。而在一个父亲是乡村中学英语教师的孩童视角的叙述里,从她闪闪发亮并好奇的眼睛里,她看到的更多是一个个乡村教师生活的剪影(是的,“老师”这个词是全文最高频名词,共出现300次;其次是“爸爸”,出现159次)。那么为什么作者要选择这样一个名字呢?是想传递一种遥远感,以及因为这时空遥远产生的模糊而带来某种记忆的朦胧感吗?这样一个奇特的生造地名也确实适合她笔下那许许多多还没太成形的人物。他们不需要成形,他们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随手白描下的剪影。这让整部作品的气质因此有了某种流动的自然主义,以及诗意。
这种由于短句的切割使得行文具备乐感的诗意会让读者感到,这个作者着实是幸福的。因为她笔下没有一个人物是让人不安的,也因为遥遥的勾勒让人不觉得真实,即便人物或许是痛苦的,比如《裁缝》这章,裁缝用半把裁缝剪刀捅死了妻子的情人,被判了死刑。“别人说起的时候,总不忘加那句——他可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的人啊。”作者就像对待所有的日常琐事一样对待这件事,这件“不知从何说起的事”。这个孩子在自己的少年时期,看到过一些人,听到过一些事,她并不刻意观察,似乎只是人生旅途上随遇的旅人,一瞥而过。也因此,关于同一个人,比如生物老师,从单身到恋爱到分手到结婚到婚姻再出现问题,也是分成好几篇,随着文本里的时间之流而出现的。没有响亮的欢笑,也没有隐秘的眼泪,生活中的一切并不一定得波涛汹涌。
如果用一种色系来形容这部作品,可能更为合适,那就是莫兰迪色系。
这种色系降低了色彩的饱和度,同时也就降低了色彩对人情绪的影响,让人产生一种淡淡的距离感,观看时感觉舒缓宁静。
生物老师因为和他以前的女朋友约会,和现在的妻子李老师吵架了,结尾作者是这么处理的:
“生物老师说,女人是这世界上最无理取闹的动物。她们的结构复杂,无法理解。”
“他怀里的小女娃已经长大了,上幼儿园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比如她的头发,得由她自己决定。”
又过了几篇后,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唉,生物老师的女儿都快上小学了。李老师正在想尽办法,往县里调。可这个事,真是不容易。”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鼓舞人心的描述,但还是会从这些文字里感到一种漫延开来的温暖,这温暖来自于一个小孩子经由大人们的议论再折射过一轮后的理解之同情。这种没有任何道德评判的理解,就从那些质朴的文字内部,白雾一般朦胧地透了出来,让这个在中国小镇里其实再普通不过的某一个,就这样产生了诗意。
此外,是作者关注的那些人,那些事。四面环矮山的小镇,生活的丰富性是有限而简单的。无非就是老师们的学生们,老师们的男女朋友们,男同学女同学小伙伴们。是的,写来写去,就是这些生活里触手可及的人,以及普通的生活场景,别有一种亲切感。
总体而言,如果这部作品有所谓叙事结构,那也是相当碎片化的。但就像小镇的地形一样,“那里不缺一座连着一座的小山丘……独自去砍柴的人要是摸进了不熟悉的山林,还是容易迷路的。要是天黑前未能赶回家,也会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可以想象那连绵的、环伺的山,其实是沉重的。所以作者才用一个不用承担责任的孩童的叙事视角,让它轻盈起来。
当然,也可以过度阐释一下,说这种碎片化的写作是作者回应时代的一种方式。微信微博的双微阅读,消解了传统的叙事方式,所有科技的、互联网的技术和手段,也就像那连绵山丘,无形挤压着我们阅读的耐心,进入故事的准备时间。所以原本可以一个故事讲完的,作者也把它拆成一个个短小篇章,嵌入时间的单向流动中。
评论一部作品,总是离不开写什么,怎么写两个问题。那么,在西维的作品里,我看到了什么呢?一个梦。一道雾中风景。带着淡淡疏离感的克制和平和。
在那样一个令人压抑的2020年过去之后,这类平静和克制的作品,也许恰恰能安抚焦虑的神经。而她笔下的那些人,生活,又几乎就是我们的写照。每一个生命都不同,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同,但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普通人来说,每一天都可能过得千篇一律,只有极其微小的一些变化。正如此书标题:多马林的一天又一天。多马林是可以置换的,比如,上海的一天又一天。
然而,這个看似温和顺从的讲述者,这个把一个时代和生活记忆糅合在一起,再用剪影方式呈现的年轻的孩子,最终却和家人一起逃离。所有之前拂掠过的小镇、身影,以温柔的方式邀请来阅读的每个读者,都被作者留了下来。作者带着这个秘密讲述,知道文本的终点,主人公的“未来不会在这里”。
“我在心里埋着这个秘密继续接受着每一天的阳光。看着它投射在我行走的步伐上。还有它的影子。我想我的那些无比熟悉的人和事,我的朋友,我跑过的山,走过的田埂,县城的破破旧旧的街道,摇摇晃晃的中巴车,我的老师们,都留在了这里……”
“植物们也全都留下了。没有任何情绪。树们在太阳下不时变幻着影子的长度。还有光斑,一闪一闪。夏天越来越热了。美人蕉和夜来香依旧开得热闹。月季丛一片又一片地待在原地。母亲带不走它们。我想植物不那么怕孤独。可也说不定。”
当然,也可以不理解为精神上的“背叛”,逃脱,就像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受奖演讲《温柔的叙述者》里提到的:想念,或许并不是因为已经失去,想念,意味着他们在那里。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