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肩世代又如何

如果要总结过去一年的时装流行现象，万物皆可垫肩一定榜上有名。从Balmain、Givenchy、Balenciage以致一众设计师品牌不断给外套、衬衫、毛衣甚至T恤加上宽大垫肩，呈现属于新世纪第3个十年的“powerlook（力量造型）”——而这一切却更多发生在女装领域。

曾不断追求力量象征的男装则越发趋向于瘦削廓形与精良剪裁，不仅腰身越来越细，肩宽也愈加狭窄。上世纪80年代盛行宽大垫肩的男装，尤其是在东亚日本，垫肩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塑造了属于那个年代的东亚男子形象。

这不免让人好奇：最早发端于男性着装、极具西方审美的垫肩西装，是如何在光怪陆离的昭和时代成为象征物，又是如何与泡沫经济一起被遗落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东京街头，转瞬不见踪影的？

“bold look”与《Mens Club》

让我们把目光先投向七十多年前的大洋彼岸：彼时刚刚走出二战阴霾的美国，人口增长，经济复苏，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景象，上班族们开始穿更体面的衣服上班，除了宽檐礼帽是标配外，垫肩西装和公文包也必不可少——这种被称为“bold look”的装扮，力求可靠的男子气概，以期获得更多人信任。而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就像上世纪50年代战后美国的翻版：日元升值，房地产投资促进了经济复苏，年轻人的工作机会也变多，在被称为“就职泡沫期”的好景气下，人人朝气蓬勃，美国梦与中产梦在东京狭窄的街道上膨胀。

这番盛况也以近乎夸张的方式体现在了肩膀的宽度上：宽肩可以让初出社会的年轻人显得更加强壮可靠，看起来比别人更有竞争力，气势十足。

1954年在东京创刊不久的男性杂志《Mens Club》，是当年所有东京时髦男孩的启蒙刊物。在《Popeye》横空出世之前，美国西海岸休闲自由的常春藤新风，皆由《Mens Club》吹来。

杂志上自然少不了介绍当时的日本人毫无穿着经验的新鲜衣物——西裝。

翻开上世纪60年代的《Mens Club》，会发现其中有几页以详细笔墨介绍在好莱坞兴起的宽肩V型西装。Frank Sinatra和James Stewart等好莱坞男明星穿着垫肩西装的成熟绅士形象十分吸引人，拥有当时战后日本青年所缺乏和渴望的精神面貌与风度，令人心驰神往。

来自《Mens Club》的介绍和对于大洋彼岸生活方式、穿着风格的向往，亦成为了属于泡沫时代的垫肩西装的文化原点。

“软西装”（sosuits）

经济泡沫时期的日币升值和低利率，也带动了来自全世界进口商品的大幅增加，其中也包括了欧洲的时装文化与反叛精神。各种思潮声音夹杂着时尚主张，宛如声势铺张的浪潮扑向当时的东京青年，他们能选择的服装范围与思考方式，比起朴素谨慎的父辈来，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广阔。

那大约也是东京街头最为热闹的时候：受到全新文化冲击和洗礼的男孩女孩们，穿着各式各样的亚文化服饰成群结队地穿过涉谷和原宿，表达自我和反叛，顺便盖章此地是最老牌的东京时尚发源地。御幸族、乌鸦族、竹之子族……这些看似奇怪的头衔定义，未尝不是当时日本年轻人对于古板社会最离经叛道的标语，在原本安静的竹下通和东京近代时装史里涂抹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期间，东京的年轻人们也渐渐知悉了来自彼岸欧洲的设计师品牌，它们可能要比随意粗犷的美式风格更加迷人，比如YvesSaint Laurent或者Giorgio Armani。尤其后者当时设计的“soft suits”版型一举打破了西装给人的刻板印象：使用高级柔软的布料，以整片布料而非裁剪的方式来设计非构筑性的西装。这种最早发源于伦敦裁缝店的西装样式，在被意大利时装屋发扬光大之后，成为了高级定制西装划时代的典范。

而高定西装的创举，也成为了之后兴起的垫肩西装的雏形基础——“soft suits”的领圈线和胸口纽扣的位置变得极低，视觉重心变低，整体看起来圆润柔阔。与此同时，布料的使用也变得铺张起来：垫肩使用女装一般的柔软布料，将“soft suits”的柔润感进一步突出，而且将尺寸故意放大到合身尺寸的两倍左右，以诠释成熟绅士的包容力和可靠感。

这种近乎袍子包裹身体般的欧洲先锋西装，直接影响了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时装设计师们及其品牌。这份名单里就包括传奇的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等人，而他们则推动了当年垫肩西装在日本爆发式的流行。也许Giorgio Armani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的影响力间接造就了彼时日本在最狂热最自信年代里的流行与标准。

“Seison文化”与D.C.brand

而在当时，不仅仅有大量的文化输入日本，日本也在向世界表达自己的态度。

上世纪80年代初，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等人在巴黎时装周以直线剪裁和完全不展示女性曲线美的独特设计震动欧洲时装界，并因此崭露头角，使日本设计师的名号在国际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日本设计师的亮眼成绩单也令本国内兴起了“D.C.brand”的热潮（即design&characters brand，崇尚设计与个性的品牌）。这些“D.C. brand”的最大特征就是西方评论家们形容川久保玲时使用的词汇：黑色冲击。当时的日本设计师们粗暴而利落地解构了传统时尚品牌量身定制的概念，让随意撕裂的布料和看似随便披挂的外套成为了流行。

为“D.C. brand”奠定时尚领袖地位的，是当时也很年轻的Seison集团——这个名字也许耳生，但来到东京就很可能光顾过Seison旗下的Loft、潮流百货Parco和好品位象征的西武百货。从上世纪80年代起，Seison集团就深远地影响着日本年轻人的消费文化。Seison在当时提出向年轻人们兜售“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而非单纯商品的概念，如今这一概念已不鲜见，但在当时，为年轻人提案整体生活方式的理念深深抓住了时髦青年们的心：从战后萧条里成长起来的一代，急于寻找一种完全不同以往、崭新又系统的全新生活方式。

而Seison集团正好为他们提供了方方面面的需求：你可以去Parco挑选最时髦的衣物配饰，去无印良品选购生活用品，甚至还有Seison美术馆和开设于银座的Seison剧场，体验当代艺术和先锋话剧表演。而西武百货更是每一个追逐潮流的年轻人都渴望走进的梦幻店铺。

西武百货开店初期设立的传奇买手店Capsule是每个时尚人士的圣殿，也正是这家先锋而有远见的买手店率先引进了出道不久的川久保玲、山本宽斋和三宅一生的时装作品，为“D.C. brand”在经济泡沫时代的华丽登场提供最有信服力的舞台。

另一方面，彼时也正值日本百货纷纷推出信用卡消费模式的初期。超前消费正要开始蛊惑当时财力有限的年轻人，仿佛购买高级时装是和吃饭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日本的“D.C. brand”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收获了大批信徒，并让人相信：这才是真正的时装设计。

由于年轻人对于高级时尚和设计理念的广泛接受度，很快这种解放身体的“宽袍大袖”感也影响到了日常着装之中——西装也不例外。就算是上班时穿的西装，也要竭尽时髦、走在街头宛如走在闪亮T台，这是当时意气风发的东京年轻人们对于上班着装的诉求。因此融入了设计师先锋元素、有着夸张的垫肩西装，成为人手一件的必备单品。如果想要做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个，那么垫肩自然是越夸张越好。

这也是为何古早日剧和漫画里看到的帅气男主角的服装总是宽肩宽腰：这样英俊男生才能从人群中更加脱颖而出，走路有风，阔步东京街头。毕竟，这件西装的本质是泡沫时期年轻人的美国梦与东京梦碰撞生成的产物。

流行電视剧与《Popeye》

在互联网还未普及的年代里，事物的流行推手主要来自刚刚发达起来的彩色电视和时尚杂志，它们也是当时年轻人最乐意接触的两大主流媒介。在东京，人们对于媒体的迷恋尤甚，世世代代的年轻人都爱将媒体宣传的内容当作权威标杆和生活方式的参考指南。

那么，垫肩西装的流行也变得更加自然而然。日本富士电视台在每周一晚上九点（即月九档）推出的纯爱偶像剧，不乏万人空巷的现象级作品。如今我们依然耳熟能详的经典日剧《东京爱情故事》和《想要拥抱你》都是当年纯爱剧鼎盛时期的佼佼者。电视画面里的帅气上班族男主角，时刻穿着的垫肩西装和风衣等装束也自然成为男孩们的效仿对象，谁不想穿着茶色的垫肩西装，在下班后小跑过惠比寿广场，去和赤名莉香一样笑容甜美的女孩子约会呢？仿佛没有垫肩西装撑场，憋在肚子里的告白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第一批被归于昭和偶像歌手的男明星也在这一时期横空出世。比如留下了无数昭和名曲的沢田研二、杰尼斯的初代偶像近藤真彦，以及被誉为“上世纪80年代最帅面孔”的摇滚吉他手吉川晃司。他们潇洒帅气、魅力十足、风头无两，对镜头唱“今夜你是我的番茄意面”，瞬间俘获无数年轻女孩芳心，成为漫画男主角的原型和时尚领袖。他们在窄小的彩色电视屏幕里，拿着金色话筒、穿着垫肩外套，对男孩们传授秘诀：要想受欢迎？穿垫肩西装就对了。

而日文纸媒里永远绕不开的传奇男装杂志《Popeye》，也诞生于那个美好时代。介绍时装不再琐碎说教灌输穿搭法则，而是简洁明了地、像是百货商品目录般介绍时尚单品，清晰易读，结合各种男生们会面对的场合和状况进行全套搭配，让人能轻易领会其中穿着的精髓。如何在商业场合穿着得体？如何看起来值得信赖？毫无疑问，垫肩西装是不二选择。还有针对穿着垫肩西装时能作为点睛之笔的配饰：色彩活泼的腕表或者小巧书包都很合适。如果再加一条肥大西装裤并打底高领衫，就是工作玩乐两不误的涉谷时髦白领，细致到打底衫的质地和肥大西裤的尺寸统统有详细说明。

电视画面和时装指南的普及，让穿衣变得越来越轻而易举和容易复制。某件时尚单品的爆炸式流行也不足为奇，因为举目望去，所有可被称为“理想生活的模版”都在暗示：一个理想的、完美的、符合定义的东京年轻人，都应该穿上宽松膨胀的垫肩西装。

里原宿文化与藤原浩

时间来到上世纪90年代，一场大型幻灭等待着所有人。

不仅日元大跌，银行亏损，房地产也随之崩溃，日本国内也进入了经济寒冬。在就职冰河期，大量公司倒闭裁员，导致年轻人找不到工作。自然而然，人们开始变得不愿在时装上有多余的花费，更遑论工作服一般看起来毫无二致且每日穿着的西装。

当职场年轻人们发现升职加薪变得艰难后，便也不想花更多时间工作——因此过度表现干劲和精气神的垫肩西装变得毫无必要。较之更为休闲，不用硬撑气势的运动鞋牛仔裤以及棉质衬衫成为了新主流。经济低迷也让厌世愤怒的嘻哈文化在里原宿冒头，这里大大小小的古着店开始成为年轻人的新宠，刻意的松垮破烂T恤以及不明所以的文化衫被视作里原宿的新流行。而里原宿的幕后推手則是被称为“西日本最酷年轻人”的藤原浩。他在伦敦旅行途中受到Vivienne Westwood及其伴侣的影响而成为嘻哈文化的狂热爱好者，回国后不仅和朋友在东京成立了日本首个嘻哈厂牌，还创立了个人品牌Good Enough，在当年的亚文化杂志《宝岛》上开设个人专栏，介绍滑板、朋克音乐、独立电影和高级时尚，并最终将这些文化杂糅一体，定义了新的“日本街头文化”。

自然而然地，Good Enough和高桥盾的Undercover以及Nigo的Bape一起收获大批年轻拥趸，他们成为了新一代时尚风潮的引领者。

在里原宿，Bape开出前卫的三层玻璃商店，从黎明时分就排满从日本各地前来朝圣的年轻人。在这里，一身黑的“乌鸦族”和五颜六色的“竹之子族”则渐渐销声匿迹。代表着努力工作的垫肩西装更是被平成年代的颓废一代所耻笑，逐渐成为一种梗以及年会时大家逗乐所使用的装扮。垫肩西装仿佛不再适合即将跨入千禧年的世界，就这样和纸醉金迷的时光一起留在了昭和时代。

垫肩就像泡沫经济时代的缩影，看似可以无限膨胀叠加，实际上轻轻一吹便消散无踪，犹如昭和时代被迪厅旋转灯球短暂照耀的幻梦一场。虽然近年日本也随着欧洲时装品牌的趋势，有垫肩西装的回潮势头，但涉谷街头成群结队地走过穿着垫肩西装、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盛景却是再也难以重现。也许更是因为当下年轻人的肩膀已经背负太多，脊椎被电脑与手机摧残，很难再承受起一副垫肩带来的期待与审视了。不知道宽大的垫肩会不会和下一个好时代一起回潮，再次悄悄攀上年轻人的肩膀——好像只要够宽，就可以够到年轻的时代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