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
爱家恋家,家庭的和美温馨令朋友们羡慕不置
叶圣陶是典型的孝子。所谓的“孝”,其实就是在父母面前“不能讲道理”,得依从父母的意愿,遇事总是为父母考虑,这是一种出于衷诚的敬爱。叶圣陶说他从懂事起就十分敬重父亲,1919年父亲去世时,叶圣陶刚25岁,他完全按旧的习俗给父亲治丧,这在顾颉刚的日记中有记载。母亲在世时,每逢父亲的忌日叶圣陶总要祭拜。
1937年9月举家逃难时,72岁高龄的母亲生怕死在路上连寿衣都穿不上,叶圣陶就赶着给母亲置办寿衣,背着寿衣扶持母亲逃难到四川。1939年8月19日乐山遭日机疯狂轰炸,母亲的寿衣连同家里的所有物件统统被烧毁了;叶圣陶又忙着给母亲重新置办,抗战胜利东归时又把寿衣背回上海,北上时又把寿衣背到北京。1961年2月3日母亲逝世,享年96岁,叶圣陶为母亲写的碑文如下:
我母朱太夫人生于一八六五年六月十七日,殁于一九六一年二月三日。我生六十六岁,远离膝下非恒事,有之往往旬月耳,较久者一度,亦仅一载有馀。今则永不复亲颜色。归熙甫云,世乃有无母之人,其言至哀,我深味之矣。
虽说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可对母亲的感情仍然像一个孩子似的难舍难分。这之后,每年2月3日,叶圣陶总会在日记中郑重地追记母亲。
对父母尽孝,与妻子胡墨林则真诚相爱。叶圣陶和胡墨林的婚姻也是典型的“父母之命”,1916年8月12日结婚之日二人才见面。胡墨林毕业于北京女师范,前后在苏州女子高等小学、南通女师范、甪直第五高等小学等学校执教,后来到开明书店当编辑。1957年3月2日逝世。逝世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校对科科长,谢世后葬于北京西山的福田公墓。覆盖在墓穴上的汉白石墓碑上,刻着叶圣陶的手迹,额头六个篆字:“我妻胡墨林墓”。碑文为正楷书的一首五绝:“人情实太好,与我大有缘;一切皆可舍,人情良难捐。”后面有二行小字:“墨以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谢世,先十日为余说此意。呜呼!心系人间,骨归泉壤。用铭其墓,来者鉴之。”胡墨林善良通达,对家人和亲友充满眷恋之情;而叶圣陶则更是典型的“爱情至上主义”者,这里抄录他怀念亡妻的几则日记:
近日读贺方回《鹧鸪天》,弥感亲切,日必背诵一二遍。录之:“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1957年4月1日
写信复三官(次子至诚),念及墨(胡墨林),暗自感伤。余为三官言,余四十年来为人作事,尚算不错,皆与墨有关。墨并未主张什么,亦未鼓励我什么,然余在渠之爱护下,自觉事事有兴,到处可乐,即在避寇四川非常困苦之际,余亦殊无所谓。今墨已去,余失所依傍,遂不免颓唐矣。
1957年6月14日
梅圣俞有“悼亡”三首,情意真切。录之: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消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沈埋向九泉。
1958年8月27日
用“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来追思胡墨林,把彼此的缘分归结为“月下老人”的恩赐。料理好胡墨林的后事后,叶圣陶把胡墨林20世纪30年代以及去世前的照片放大,与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并排挂在卧室里,朝夕相对,每逢忌日都会去给胡墨林扫墓,后来因身体原因去不了了,就在日记中写下种种回忆和思念。叶圣陶逝世的前一年即1987年3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
昨夜未睡好,思绪万千,今天是墨去逝纪念日。时光快矣,我独自又走了卅年。
这一年岁尾,叶圣陶最后一次生病住院之前,特地关照子女们说:“到母亲的忌日,你们无论哪一个去坟上看看吧。”从1957年到1988年,叶圣陶以他特有的伤怀、孤寂和坚贞“余年独支”,走过了30个春秋。他写的悼亡诗如《扬州慢·略叙偕墨同游踪迹,伤怀曷已》《墨亡》《鹧鸪天》《从未》可与贺方回《鹧鸪天》和梅尧臣《悼亡三首》相媲美。
对父母,叶圣陶遵从的是“旧道德”;对妻子,叶圣陶依归的是“先结婚后恋爱”;对儿女,叶圣陶则“兼充教育专家”,“把该给儿女充实的付与儿女”,“希望他们胜似我”。
“该给儿女充实的”当然有很多。身体健康、识字作文、待客接物、工作就业、“终身大事”,等等,做父母的都得操心。1934年在上海,叶至善16岁,与邻居夏丏尊15岁的小女儿夏满子“谈笑嬉游,似乎不很意识到男女的界限”,有人提议要给他们作媒,叶圣陶让夫人探询儿子的意愿,见他那“故意抑制欢悦而把眼光低垂下来的姿态”,认定就是“無声”的表态,于是就“订婚”,把他的终身大事决定下来。a抗战期间旅居成都时,三个儿女至善、至美、至诚都想练习写作,每个星期都交一篇习作,叶圣陶就给他们认真修改。叶至善在《〈花萼〉自序》中写道:
吃罢晚饭,碗筷收拾过了,植物油灯移到了桌子的中央。父亲戴起老花眼镜,坐下来改我们的文章。我们各据桌子的一边,眼睛盯住父亲手里的笔尖儿,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指摘,争辩。有时候,让父亲指出了可笑的谬误,我们就尽情的笑了起来。每改罢一段,父亲朗诵一遍,看语气是否顺适,我们就跟着他默诵。我们的原稿好象从乡间采回来的野花,蓬蓬松松的一大把,经过了父亲的选剔跟修剪,插在瓶子里才还象个样儿。
我们的原稿写得非常潦草,经父亲一改,圈掉的圈掉,添上的添上,连我们自己都不容易念下去。母亲可有这一份耐性,她替我们整理,誊写,象收拾我们脱下来的衣衫一样。誊写好了,少数投到杂志社去,多数收藏起来。
叶至善1941年毕业于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农产制造科,先后在四川成都中央工业社、中央大学医学院、大有农产制造厂当技术员。1944年制造厂倒闭后当中学老师,1945年进开明书店协助叶圣陶编辑《开明少年》。次子至诚高中一年级那年就自作主张歇了学,进开明书店当实习生。只有至美上过大学,读的是外语专业。叶圣陶在《做了父亲》一文中说:希望儿女身体比他强壮,心灵比他明澈;能够生产出供人家切实应用的东西来,不要像他似的只干笔墨的事。三个儿女也都想遵循父亲的愿望去做,可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干起了“笔墨的事”。
叶至善说“父亲的关心和教育似乎是无形的,像空气一个样”;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吸”,“自己生活在空气的海洋里”。c1969年,叶至善去了河南潢川干校,父子二人各处一方。叶圣陶就用“写信”的方式给他以全方位的“充实”。第一封信起自1969年5月2日,是父亲写给儿子的;最后一封信是叶至善1972年12月21日写给父亲的,不久叶至善就结束干校的生活回北京了。在三年又八个月的时间里,父子通信将近500封,约70万字。信中既谈到那个特殊时代的“大事要事”、周围人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和社会动向,也谈如何养牛、放牧、插秧、修堤,以及《红楼梦》和如何写诗。1972年3月31日,叶至善填了一首《贺新凉》,写“林彪事件”,现抄录如下:
雨洗长空碧。沐朝阳千红万紫,满园春色。狐兔尽诛鸱枭死,又值太平年月。且漫道波宁浪寂。垂柳思静风不定,只时徐时激无时歇。卧榻畔,蜇蛇蝎。魔头乱抹红朱赤。谋陈桥黄袍加体,一拥登极。妄论天才心机拙,化作苍蝇碰壁。奈地球运行不息。殷鉴两面分正反,剩沉沙折戟堪评说。真伪剖,读马列。
(《贺新凉》)
叶圣陶4月3日回信说:“押韵”不必“太受拘束”,“为表情达意的需要,宁可不合格律”;“若问哪儿是必平必仄,哪里是可平可仄,大概也难有绝对权威性的答复”。4月5日看了叶至善修改过的《贺新凉》,回信说:“我觉得还是嫌浪漫主义少,不免‘实。”4月6日回信说:“昨晚想起(《贺新凉》)的‘再改之处,今天早上写了一张,附在这封信里。”4月9日在回信中介绍龙榆生《唐宋词定格》,并从词的“定格”和“变格”说到“曲”,说“北曲”绝大多数是一个字一个“工尺”,而“南曲”则尽量地摇曳缭绕,“一个字要填好些‘工尺,要唱许多拍”。4月14日回信中介绍陈其年的《贺新凉》。4月15日就《贺新凉》写了札记“四纸”d。4月16日回信谈鲁迅的《自嘲》和《无题》。4月18日回信说“古体不必管什么律不律”,近体诗的句子“应是全部为律句”。4月21日回信谈古诗及叶至善作的另一首《黄堰夜牧》。4月24日把自己写的《西江月》抄寄给叶至善。4月24日回信谈“音韵之学”。5月1日,批改叶至善再次修改过的《贺新凉》。紧接着在5月2日、5月4日、5月7日、5月10日、5月13日、5月19日的回信中一次又一次地启发叶至善自己去修改,5月22日叶至善完成了“暂定稿”。至此,父子二人研讨的时间将近三个月,往来书信将近50封,叶圣陶写得最长的信有3500字;叶至善写得最长的信有4000多字。现将《贺新凉》的“暂定稿”抄录于下:
雨洗长空碧。沐朝阳千红万紫,满园春色。魔舞蹁跹今安在?又值太平年月。且漫道波沉浪寂。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时徐时疾无休歇。卧榻畔,虺蛇蜇。画皮沥尽胭脂汁。梦随心陈桥一哄,谋成篡窃。妄论天才宁得计?徒自苍蝇碰壁。看地转星移犹昔。假作真时真亦假,辨混珠鱼目需眼力。勤研读,马恩列。
(《贺新凉》)
叶至善在干校期间填的《黄堰夜牧》《采桑子·悬冰飞雪花枝俏》和《小梅花·三峡》,创作过程也都和《贺新凉》相仿,叶圣陶耐心指导,叶至善认真打磨。叶圣陶对叶至善这样尽心,对至美、至诚乃至叶家第三代、第四代也同样尽量做到“把该给充实的”尽量“付与”,“希望他们胜似我”;至美、至诚乃至叶家第三代、第四代和叶至善一样,都“生活在空气的海洋里”,叶家四代同堂,长幼有序,互敬互爱,形成了令人称慕的“叶家风范”。1984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隆重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叶圣陶和长子至善、次子至诚都是代表,一家三人与会,这是唯一的。前面已经说过叶圣陶并不希望儿女们“像他似的只干笔墨的事”,可在叶圣陶的熏陶下,叶至善成了我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叶至诚成了江苏《雨花》杂志的主编,叶至美在创作和翻译方面也取得了可喜的业绩,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总觉得自己所得太多,总要求自己把工作做到最好,做到极致
1912年3月31日,叶圣陶第一次领到薪水大洋20元,他在散文《薪工》中写到当时的心情:
校长先生把解开的纸包授给我,说:“这里是先生的薪水,二十块,请点一点。”
我接在手里,重重的。白亮的银片连成一段,似乎很长,仿佛一时间难以数清片数。这该是我收受的吗?我收受这许多不太僭越吗?这样的疑问并不清楚地意识着,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通过我的全身,使我无所措地瞪视手里的银元,又抬起眼来瞪视校长先生的毫无感情的瘦脸。
“一切的享受都货真价实,是大众给我的,而我给大众的也能货真价实,不同于肥皂泡儿吗?”这以后,叶圣陶每月领薪水时总有一种“僭越之感”,策励自己在“执教”以及在为“大众”贡献“心力”时,“务期尽量”。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期间,月薪200元。1931年到开明书店任职,开明给的月薪仍为200元,他发现老板章雪琛、总编辑夏丏尊的月薪均不到200元,就主動要求降薪,章雪琛和夏丏尊当然不肯答应,叶圣陶就让胡墨林到开明书店协助他编《中学生》杂志,分文不取,用这种方式把薪酬降下来。抗战初期在乐山武汉大学执教,月薪300元。叶圣陶在1938年11月29日给上海朋友的信中说:“大学教师任课如是其少,而取酬高出一般水准,实同劫掠。于往出纳课取钱时,旁颇有愧意,自思我何劳而受此也!”f抗战胜利日,叶圣陶应《华西晚报》邀请写的《“胜利日”随笔》中说:
我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同胞,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盟军。
我愧对挟了两个拐棍,拖了一条腿,在东街西巷要人帮忙的“荣誉军人”。
我愧对筑公路修飞机场的“白骨”与“残生”。
我愧对拿出了一切来的农民同胞。
我愧对在敌后与沦陷区,坚守着自己生长的那块土地,给敌人种种阻挠,不让他们占丝毫便宜,同时自己也壮健地成长起来的各界同胞。
没有写个人的苦难,唯有这一系列“愧对”。他很想早日与留在上海和苏州分别了八年之久的亲友们会面。可“复员”的人太多,交通工具缺乏,要弄到飞机票或轮船票,非得去走门路托人情不可,叶圣陶向来不习惯这一套,就放大胆子冒着翻船和遭劫的危险,雇木船“东归”,从重庆过三峡回上海。船上还有年过八旬的老母,下有刚三岁多的长孙三午,全家人挤坐在一条木船上,漂泊于波涛汹涌的万里长江之上,经历了“漏水”“损舵”“折棹”“撞船”“触礁”“搁浅”以及“驾长逃逸”等种种惊险和磨难,餐风沐雨,走了47天才回到上海。他在《我坐了木船》一文中写道: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
1949年春,叶圣陶来到北平担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委会主任,被安排到东四八条居住。这是一座比较标准的四合院,南屋住的是丁晓先,东屋住的是宋云彬,西屋住的是傅彬然,后屋住的是朱文叔,葉圣陶住的是向阳的北屋(“正房”),他心里一直不安,8月28日日记中写道:“余家居北屋,三间,为全屋之精华。与其他房屋均不能比。因而显见其特殊,余往日之不欲居此,即以是故。地板,前后玻窗,有洗浴室,盖上等之家屋也。”1961年年初,叶圣陶患浮肿,教育部和人民教育出版社送来一些慰问品,这让他又是感到不安,1月25日日记中说:
昨日部(教育部)中嘱往购蔬菜,老高(司机)往,得西红柿、黄瓜、蓬蒿菜而归,皆暖房中之产品。今日社中(人民教育出版)送来白菜五十斤,带鱼四斤。此皆因余患浮肿,特殊为之照顾,感之。其实余之浮肿并不严重,不久当可就痊愈。
叶圣陶对工作始终怀有高度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对社会大众始终怀有“敬爱之心”和“感恩之心”。这些谦卑而真挚的情感贯穿了他长长的一生,促使他不断地超越自我,精进不懈。
叶圣陶不止一次地说过:当教师的倒出一杯水,得要准备一桶水;教育要有爱;要让学生受教育而不是受教材;教育类似农业,要因材施教;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教育工作者的全部工作是为人师。他说“编辑”工作的性质与“教师”相似,审阅文稿、书稿一定要“句酌字斟”,加工润色必须是“点睛”之笔,奉献作品一定要是精美的精神食粮。1982年2月,为纪念叶圣陶从事教育工作七十周年,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填了一首《水龙吟》,词云:
懿欤海内词宗,竹林稷下驰名久。情殷私淑,一朝相见,新交如旧。当代方皋,马空冀北,承恩独厚。幸长随杖履,亲承謦欬,勤培植,粗成就。四库艺文穷究。苦钩玄,焚膏赓昼。焕之高制,西川佳作,藏山传后。毓德良师,树人宏业,芝兰清秀。祝康健逢吉,心闲身健,无疆眉寿!i
“当代方皋,马空冀北”,说的是作为出版界的“伯乐”,叶圣陶不仅发表和出版了茅盾、巴金、沈从文、丁玲、戴望舒、施蛰存、端木蕻良、秦牧、胡绳、子岗、徐盈等一大批作家的处女作或成名作,把他们推上文坛,还发现和出版了一批翻译作品和学术著作。王力在法国自费留学,把翻译的法国小说和戏剧寄到商务印书馆,当时担任商务印书馆编审的叶圣陶对书稿做了很高的评价,说王力的书“翻译得雅,文笔非常好”,“他的书来一本我们出一本”。王力很感激地说在法国的学费就是叶圣陶给的。王力20世纪60年代初主编的《古代汉语》,也是经过叶圣陶审阅过的。“幸长随杖履,亲承謦欬,勤培植,粗成就。”王力把自己在学术生涯中取得的成就归结为叶圣陶的“培植”;盛赞叶圣陶学识浩博:“四库艺文穷究。苦钩玄,焚膏赓昼。”不仅是新文学作家,也是国学大家和大学问家。
钱锺书的《谈艺录》1942年定稿后,拖了五年辗转送到叶圣陶手里。叶圣陶看后觉得好,托王伯祥再看一遍,王伯祥看后也赞成出版,叶圣陶1947年9月26日记:下午出席经理室会议,“决定收受钱锺书《谈艺录》稿”。次日记:“钱默存契约亦送出。”《谈艺录》原本是一则则并不连续亦无标题的随笔,叶圣陶安排学养至深、为人真挚谦诚的周振甫担任“责编”,他给《谈艺录》加的“标题”,文字简洁,提纲絜领,深契钱锺书之心。《谈艺录》1948年6月由开明书店出版,钱锺书在“序”后的“附记”中说:《谈艺录》写成“六载”,“欲为刊板”,“事皆不果”,“卒由王伯祥、叶圣陶两先生二审定,付开明出版”,“周君并为标立目次,以便翻检。底下短书,重累良友浪抛心力,尤所感愧”。
至于叶圣陶担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主持教科书编审工作期间的认真和严谨,则更为令人叹为观止。就语文课本而言,叶圣陶会同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同仁对“选文”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加工”,使之真正做到“文质兼美”,“有裨于学生之诵习”,不仅对孙犁的《荷花淀》、赵树理的《地板》、老舍的《我们在世界上抬起了头》、茅盾的《记梯俾利司的地下印刷所》等名篇,编入语文课本时都逐字逐句地做了推敲,就连鲁迅和郭沫若的作品也一一打磨。鲁迅的译作《煤的故事》,全文将近3000字,编入《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一册时,删减了700多字,题名改为《煤的对话》。郭沫若的《爱祖国爱人民的诗人屈原》,将近1900字,编入《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二册时,删减了800多字,题名改为《屈原》。对选用的近代小说和古文,大多采用变通的手法,据原文进行改写,使之成为纯粹的口语,或酌加注解和提示,使之容易理解后才编入课本。课文改好后,请当时语感最好的北大教授魏建功逐篇诵读,听语言是否清新纯正,务必使语言做到“上口”“入耳”。
叶圣陶处处讲语言文字和标点符号的规范化,在1958年的“教育革命”中,被批判为“语文挂帅”,这么一批,1960年出版的高中《语文》质量锐减,高中《语文》第三册中的七篇“新课文”的问题尤为突出。这七篇“新课文”是:
潘梓年:《谈学逻辑》,选自《新观察》1958年第9期;
季米特洛夫:《在莱比锡审讯的最后发言》,选自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翻译的《季米特洛夫选集》;
高尔基:《在法庭上》,节录于夏衍翻译的高尔基长篇小说《母亲》;
聂荣臻:《工厂技术革命的新气象》,选自《红旗》1960年第8期;
峻青:《火光》,选自《收获》1959年第5期;
杨沫:《在狱中》,选自《青春之歌》;
茅盾:《怎样评价〈青春之歌〉》,选自《中国青年》1959年第4期。
叶圣陶批评说:“此七篇仅为粗坯,尚待加工,如其原样,实未具语文教材之资格。我人决不宜抱‘唯名主义,以为如潘梓年茅盾二位之文,尚有何话说。我人亦不宜盲从市场情况,以为《季米特洛夫选集》《母亲》《青春之歌》行销至广,读者至众,何妨采录其一章一节为教材。”强调“所选为语文教材,务求其文质兼美,堪为模式,于学生阅读能力写作能力之增长确有助益”。针对当时所谓“内容”和“思想”必须放在“第一位”的偏向,叶圣陶郑重指出:
而此七篇者,姑谓其质皆属精英,若论其文,则至为芜杂。意不明确者,语违典则者,往往而有,流行之赘言,碍口之累句,时出其间。以是为教,宁非导学生于“言之无文”之境乎?是诸篇之作者译者弗顾及此,信笔挥洒,遽尔付与报刊,印成书本,贻不良影响于读者,固不获辞其责,然彼辈初未料将以其著译为语文教材也。而我人则采以为语文教材,意若曰如此之文堪为模式,实乃导学生于“言之无文”之境,我人之责岂可借“唯名主义”与市场情况而轻减分毫乎?以故我谓今后选文,绝不宜问其文出自何人,流行何若,而唯以文質兼美为准。小有疵类,必为加工,视力所及,期于尽善。不胜其加工者,弃之弗惜。据实言之,苟至于不胜其加工,其质亦必非精英矣。!
在叶圣陶看来,作品的“内容”和“思想性”再好,要是语言不规范,“不胜其加工”,这样的作品就不能称作“精英”。进而指出《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和《红岩》“未臻于文质兼美”,“可供浏览而不宜为语文教材”,并重申他一贯的语文思想:“不要把语文、史地等课讲成政治课,也不要把语文课讲成文学课。”当年对《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和《红岩》的宣传可谓“排山倒海”,叶圣陶“力排众议”。在他的要求下,这七篇“新课文”从高中语文课本中撤了下来。
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叶圣陶对教材的把关更严。1976年10月,郭沫若写了一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报纸纷纷刊载,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广为传播,有关部门决定编入初中语文课本,叶圣陶审阅时坚决不同意,在评审意见中说:“郭沫若之《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不宜用。一则此题目不宜为如此随意杂凑之语,二则不合词之格律,何能谓之词。”可见叶圣陶所说的“决不宜抱‘唯名主义”和“亦不宜盲从市场”,也就是不唯上、不唯众、不唯风、只唯实,“视力所及,期于尽善”,这是把工作“做到最好,做到极致”的一条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