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亮
王立一米八的大个子, 方脸浓眉,风流洒脱。他时常是一袭黑色风衣,蛤蟆墨镜,尤其是那一头自来卷的黑发,粗壮结实,轻轻一甩,能听见与空气摩擦的声音,自称气死发廊。如果再戴上个礼帽,肯定与《上海滩》里的强哥有一拼。我们几个同龄人羡慕的不行,都说,什么时候有了他这风度,女孩们保证在身后排满一车间。唯有王立骑的那辆自行车,有前闸没后闸,动不动就没气,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与他的风度不相配,更比不上强哥了。
王立不爱说话,总是很深沉的样子,兜里随时装着两盒烟,一盒一块的,给自己和我们抽;一盒三块的,要面子的时候抽。钱呢,一般不过两块,那是准备自行车扎了带补车用的。他比我们都大,二十六七,早到了结婚的年纪。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却神神秘秘,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介绍了几次,气得媒人就不跟他说了,转向我:“要不给你说说?”我说介绍剩下的我不要,咱有志气。
那时我开车床。王立长得帅,开数控车。数控车专门有个小屋子,跟大车间一门之隔,算是享受空调单间待遇,当然是为数控车准备的,不是为人。没事儿我就躲进这个小屋里吹空调。王立呢,输完程序,就找几支粉笔,在地上乱写乱画,写的都是些莫明其妙的方程式和数学符号,有时画一个大圆圈,里边有几个边啊角啥的。问他干吗,王立说:“你们不懂,我正在算1+1呢。”有老工人一撇嘴:“一加一还用算?”王立用深沉的眼光回敬:“知道哥德巴赫吗?我算的是哥氏猜想。”
赶上王立倒霉,有一次厂长带着外单位来人参观,没通知就进了数控车的小屋。见满地画的数学公式和圈圈,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跟外单位人说:“这是我们的数控车间。这里的数控铣床,数控电火花切割机床,都是国内一流的。”然后一指王立:“我们单位的程序员,大学生。”又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今后编程别在地上,去办公室领点儿信笺纸。”
其实他和我一样,高中毕业而已。
過了一会儿,厂长一个人又进来了,虎着脸:“你看你把这车间地面乱画的,你还是小孩儿吗?”王立倔强地一扬头一甩发:“你不懂,我在算哥氏猜想。”厂长问:“你算什么?姓哥的是干什么的?”王立便不说话,背对着厂长。我赶紧说:“是卖驴肉火烧的。”厂长又说:“好好的不卖驴肉火烧,想这些干吗?”
于是就把王立调出了数控车间,专门去锯圆钢,老粗的那种,锯下来再上车床。偶尔也让他回来,帮着编编程序。那是个最无聊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厂区一角的原料库门口,拿着个钢锯开始一下下地消磨时光。王立每天沉着脸提着钢锯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拉着。只不过,他把工作服改了,加长加肥,改成了个风衣。这样他就有两件风衣了:上班穿一件工作服风衣,下班穿那件自己视若珍宝的黑风衣。
有一天,厂里的女团支书找到我们,问谁去参加演讲比赛。团支书人长得很妩媚,离婚了。没等我们发言,王立就满脸笑容地举手:“我去!我的特长就是唱歌演讲登高山。”见他这么着急,我们几个就没再举手。他便开始准备让他辉煌一个月的“学雷锋爱拼搏”演讲比赛。居然得了二等奖,没奖钱,只有一相册。后来,便经常看见他跟女团支书在一起说话,团支书站着,他坐着拉钢锯。还有一回,我们看见王立和女团支书去电影院了。那年月,男女在一起去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可没过多久,王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深沉着脸,一边锯圆钢一边在地上乱画。一个星期天,他骑着破自行车找到我,说:“走,爬山去。”我正闲得无聊,便和他一口气骑到远郊的山边。要不是中间他的自行车坏了两次,我们还能更快些。
来到山顶,他把带来的两瓶啤酒打开,给了我一瓶,自己一仰脖就喝完了,然后大喊几声,任回声在山间回响,任目光射向远方的山脊。我问他跟团支书怎么样了,他抽了一口仅剩的一支三块一盒的烟,说:“别提了,这是我谈的第二十一个。”说完扬起手中的瓶子,向山下狠狠地扔下去,眼角忽然有一两滴泪闪现着。
第二天他便出事了。他吃了一百片安眠药,家人早晨才发现的。送到医院,洗胃打针输液折腾了半天,命保住了,人有些犯傻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家里兄弟六个,母亲瘫在床上,父亲得了喉癌,脖子下边让医生开了个手指粗细的洞,说不出话来。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三四间平房里。王立更惨,在家里的小煤棚住着。
王立回来上班,已是两个月以后。此时,单位像住进ICU,越来越不行了。我们都开始自寻出路,当兵,上学,或是调单位,只王立在那里独自留着,仍在地上计算着他的猜想。
只不过,那一堆圈圈画画和公式之中,多了两个小人形状的图案,那可能是他的新猜想。
只是,他今后该用什么方程式去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