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编辑部
2021年6月,我们与杨瑞清校长在北京见面,达成了在陶行知诞辰130周年之际,以现在读者看到的报道方式来共同纪念伟大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我们没有闲着,看史料重温陶行知教育思想,交流学习心得,厘清选题思路。原计划9月去南京采访,受疫情的影响,我们的采访计划推迟到10月才得以实现。
在南京的三天里,我们出席了江苏省教育学会为行知教育集团主办的“扎根乡村40年的行知教育实验”全国研讨会,邀请杨瑞清校长忙里偷闲展开了对话,听他述说行知路上的行与知、行与思。
杨瑞清给马来西亚爱心学校校长上网课
《未来教育家》(以下简称“《未》”):杨校长好!您扎根乡村40年,一直在学陶师陶。您心中的行知教育是什么样子?
杨瑞清:你们好!40年来,我一直在推敲我们心目中的行知教育。什么叫行知教育?行知教育当然首先是传承陶行知的教育思想,但是又必然要有时代创新;同时,行知教育不能只是我们在这里做,要大家来共享。所以我以为,传承、创新、共享,是行知教育的基本特征。
现在中国有很多教育品牌、很多教育模式,讲到某种教育就会想到其代表人物。那么,讲到行知教育大家会想到谁呢?当然是陶行知,这是一个共享的概念,大家都能够从中吸收到营养,而我也是参与其中的一分子。
陶行知倡导的全面教育、民主教育、爱的教育、创造教育,等等,有很多好的做法,我们今天可以吸收。我们还要呼应这个时代,我们要有创新、要有发展,所以,我们一直在探索,一直在寻找一个我们想要的核心概念。虽然我们走过一些弯路,好在2011年纪念陶行知先生诞辰120周年时,我们终于确认,那个最贴切、最美妙的词就是“行知教育”。
我们看一棵树,它是“生命”;是生命,它就在“生长”;长得好不好,要看它有没有“生机”;要想长得有生机,就必须要给它适合的“生态”。在健康的生命体中,我们都可以读出这四个词——生命、生长、生机、生态。从这个意义上看,做行知教育就是要关怀生命,关注生长,关切生机,关心生态。我觉得,好好地把这四个方面落到实处,就是我们想要的高质量教育。
《未》:作为一位走了40年行知路的教育人,有许多老师跟随着您学习行知教育。如果一位普通的老师也想做行知教育,您有什么建议?
杨瑞清:很多老师都认为做行知教育很难,其实不然。也许只要三个字——我愿意。
柿子树的故事成为行知小学生动的校本课程
《未》:我愿意?
杨瑞清:是的,“我愿意”。只要老师愿意,就可以结合自身实际,开展实实在在的行知教育实验,“从我做起,以班为主,带动家庭,协进学校”。
我们发现,在学校层面想要非常深入地展开行知教育是有较大难度的,因为班级差别很大,教师也很不一样。相对比较好做的是班级层面的行知教育实验,这叫“我的班级我做主”。班主任老师、学科老师,只要愿意,就可以在自己的班级里,在自己的课堂里,比较完整地来践行行知教育,还可以同时开展自身成长层面和家庭教育层面的行知教育实验。条件允许时,就不失时机地推动学校层面的行知教育实验。关键是“从我做起”。
我这里有一本书叫《许孩子3年快乐时光》,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黄朗幼儿园杨玉砚园长编写的。她在幼儿园做行知教育实验,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形式或模式,但她们的故事,一个个触动心灵。她们在细节上面把握得很准确,她们知道什么教育是好的,什么教育是孩子需要的。我们发现,许多同行都能在行知教育的旗帜下各自开展精彩的教育探索、教育创新,这一点让我们觉得特别高兴。
“并肩走在行知路上,携手创造精彩人生”。我和我的团队也是行知路上的一员,我们也不敢说要带头,也不敢说能引领,我们只是行知教育实验的一员。我们把自己摆在这个位置上,感觉很舒畅。行知路上,大家快乐前行,谁冲在了前面,谁就是榜样,大家就跟着学。这样一种相互激发、共同探索的过程是很迷人的。
《未》:每次听您和您的团队老师讲行知教育时,发现你们都会由心而发、流露出满满的幸福感,我听的过程中也很幸福。您的幸福感影响着身边的每个人。由此,我想到您的学生一定也是幸福的。
杨瑞清:是的。今年,我们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调查。我们请了南京师范大学教科院杨跃教授领衔,对行知小学毕业的81个“行知班”2735名学生开展了问卷调查和抽样访谈。结果显示,行知校友记忆中的学校生活和当下生活体验表现为有“快乐感”“自尊感”“自由感”和“做真人”“爱生活”“善学习”“有担当”。有一个校友说:“记忆的深刻有两种,一种是最苦的,一种是最甜的。在我的意识里,儿时的记忆最甜,所以记得最深,现在想来都是甜的。”
让学生拥有甜蜜的童年,是一件多么美好的感觉。我们学校早年条件很差,又没有什么经验,但是孩子们觉得是甜蜜的,是难忘的。
现在想想看,我们有必要好好地总结一下这样的乡村教育。其实,中国面广量大的乡村学校,最宝贵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一份情怀。联想到朱小蔓老师那么强调情感,那么强调情感文明,一生致力于情感教育,我就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村小当时洋溢着的情感文明,可能是教育里面最宝贵的东西。我们过去没有意识到,现在回过头来,通过数据分析和校友们真切的回忆,让我们看到,一所普通的乡村学校,曾经拥有这么美好的教育品质,今天我们不能把它丢掉。
《未》:是的。您的学校特别温暖,许多看得到、摸得着的地方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比如农民集资建的小平房,为了给孩子做课桌椅种植的小树林,学校老旧的墙壁,八棵柿子树,每一个都是那么有意义。
杨瑞清:是的,这条路走得很有意思。行知教育本质上是大教育,是一个全民的、终身的、全面的、全方位的大教育,而这也应和了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喜欢说的一句话——人人都是教育者,人人都是学习者,人人都是创造者。在梳理行知教育过程中,我们要回答一个问题,要培养什么人?当然要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我们认为在这样一个普遍的表达基础上,还要有学校个性化的表达。我们发现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追求的育人目标,都是用三个关键词来表达的:第一个关键词是培养“持续的学习者”,不应该抱着小学六年,学生毕业出去就跟我们没关系了的想法。重庆谢家湾小学很了不起,提出了“六年影响一生”的核心理念。第二个关键词是培养“自觉的教育者”,就是要让孩子意识到他一生当中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教育者,他未来为人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他现在是“即知即传”的小先生;而每个人要终身学习、成长,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终身教育者。教育者的角色不能忘记。明确把“自觉的教育者”作为学生培养目标提出来的学校不多。第三个关键词是培养“积极的创造者”。正如陶先生说的“天天是创造之时,处处是创造之地,人人是创造之人”。
如果把这三点作为核心素养,能够好好地细化,扎扎实实落实,那是非常有价值的。
《未》:扎根乡村40年,扎根的意义一个在于汲取,另一个在于生长,行知教育实验就是从陶行知教育思想中汲取营养后,探索出了一条能传播开来的,有蓬勃生命力的路径。比如,村级大教育实验、良师成长实验、教学做合一实验等,这些都是为了解决当时面临的教育问题而做的实验吗?
杨瑞清:我们的确做过许多的教育实验。我认为,关起门来孤零零地就小学论小学是没有出路的,乡村教育必须在大自然、大社会里寻求资源,只有走联合、开放的办学之路,才能获得主动发展的力量。
农村学校的教育科研,要牢牢扎根于农村教育的实际问题,要老老实实服务于学校发展的需要。因此,我们要走出一条乡村学校自己的科研道路。踏着泥土的芳香,接受着大地的滋养,把教育科研的论文写在乡土上,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未》:当年您理想中的农村小学应是什么样子呢?
杨瑞清:在2000年的时候,我特别想过这个问题。学校不仅仅是一个学校,学校和家庭、社会联系密切,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平台、研究平台。我觉得在乡村学校的各种功能追求中,要特别突出的一点是,要让学校成为这一方人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是无形的。所以,我们当年对办一个中国新型的农村小学做过一个描述,这个新型的农村小学跟原来意义上的农村小学不一样,它应该是:上千农家子弟健康成长的现代校园,上万社区农民终身学习的精神家园,众多城市学生尽情体验的乡村田园,无数有识之士热情共建的文化乐园。这样的农村小学要发挥出科学育人功能、科研开发功能、社区服务功能、交流培训功能、形象示范功能、文化传承功能,还要有自我造血功能。这些功能的发挥并不一定要付出更多的劳动,实际上是一种新的办学机制在里面自然而然地发挥作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未》: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我们的教育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国的村办小学正在面临着撤并或城镇化的问题。
杨瑞清:近20年来,国家对农村小学进行了大规模的布局调整,一些办学规模较小的村办小学被陆续撤销,苏南发达地区的农村,往往一个乡镇只办一两所小学。我们行知小学所在的原建设乡所属的17所小学最终只保留行知小学和高旺小学。农村教育布局调整是农村教育现代化的重要实现路径,极大地促进了农村教育的发展。
但是,我国的村办小学仍然是学校数量众多,学生数量庞大,办学条件却普遍较差,质量、效益普遍较低的办学实体。要迅速改变农村教育的这种落后状况,除了国家要加大对乡村教育的投入和指导外,广大的村办小学自身也要行动起来。在我们实施的二十多个实验项目中,“村级大教育实验”的思路是值得关注的。
《未》:农村小学还在布局调整过程中,那么“村级大教育实验”还会继续下去吗?
杨瑞清:会的,一方面村级小学在全国范围内还将长期存在,村级大教育办学模式仍具有长期的研究、推广价值;另一方面,村级大教育必须面对和研究布局调整、乡村振兴的重大现实问题,进行自身的变革,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所以,我们主张逐步用“农村小学大教育”概念取代“村级大教育”概念。农村小学大教育把传统的“小教育”和新型的社会大教育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新的具有时代气息的办学模式,她以农村小学和学校所联系着的社区为实施范围,以社区内全体民众为教育主体,以小学教育为中心环节,以联合办学为运行机制,以农村小学教育现代化为根本目标。我们相信,农村小学大教育实验,对于农村高质量教育体系的形成具有显著的现实意义。
《未》:那么,在新时代乡村振兴的背景下,要建设高品质的乡村学校应该怎么做?
杨瑞清: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学校不能脱离社区,脱离民众。国家投资在一个社区办一所学校,这个学校就理应成为当地文化建设、精神引领的一个重要阵地。
建设高品质的乡村学校,要主动应对城市化问题。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教育要有自己的定位,不能在城市化浪潮中迷失自己。要抓住城市化的优势,既提升学校硬件水平,又保持乡村教育固有的优势,乡村学校可以办出中国最好的教育。
现在,行知小学、行知中学所在的地区已经明显城市化,但是“扎根乡土”仍然是我们必须长期坚守的学校文化定位。我们的学校从村小发展而来,40年前村民集资建成的四合院老校舍还完整地保留着、使用着,我们的学生依然是农民的孩子,只是他们的家庭刚刚拆迁,有的尚未安置新家,行知教育集团成员单位石桥小学还在偏远的乡村……我想,我们所经历的城市化变迁过程,可能是将来更多的乡村学校将要经历的过程。所以,如果说我们有一些经验教训,我们也希望能够呈现出来给面广量大的乡村学校提供一个参考。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强调扎根乡土,扎根中国大地,既顺理成章,又能够更好地彰显学校价值。
其实当今的学校,不管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不管乡村还是城市,所有的学校都应该意识到,你就是在地球村上办学校,你就是“世界学校”。乡村学校并不是落后教育的代名词,城市学校也面临许多新挑战。事实上,全世界的学校已经走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为了一个相同的使命——让我们的孩子未来能够在地球村里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未》:为什么您把40年的行知教育探索之路,定义为“行知教育实验”而不是“行知教育实践”?
杨瑞清:推动教育发展,需要有良好的自上而下的教育政策,也需要有自觉的自下而上的教育实验。强调教育实验,就是要抓住教育突出问题,积极呼应教育政策,自觉遵循教育规律,系统开展探索研究。强调教育实验,有利于唤醒人民教育家于漪老师所说的“深度自觉”。我在顾明远先生主编的《教育大辞典》里查到“愉快教育实验”“成功教育实验”“和谐教育实验”等词条,也关注到朱永新先生领衔的“新教育实验”。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还要大力倡导“行知教育实验”,大力倡导更多的教育实验。
《未来教育家》:我们很赞同最后落在实验上。实验是行动的姿态,是行动的一种方式。您对未来有什么期许?
杨瑞清:我常常在想,走在行知路上,10年磨一剑;走在行知路上,20年出奇迹,我觉得一件事用心做20年一定会出奇迹的,我在我们的学校似乎看到了这样的奇迹;走在行知路上,30年创品牌,我觉得行知教育具有了显著的品牌价值;走在行知路上,40年会有什么感觉呢?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再出发”。今年4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清华大学时发出“教师要成为大先生”的殷切期望。我和同事们深受鼓舞,在内心升起一个笃定的期许:以陶为师40年,行知教育再出发,争做新时代的“大先生”。
《未》:您如何理解“大先生”这个词?我们要如何争做新时代的“大先生”?
杨瑞清:新时代的大先生,要像陶行知先生那样拥有爱满天下的大情怀。陶先生说:“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大先生首先要爱每一个儿童,绝不热衷于“掐尖招生”,绝不做“天天骂花苞,日日掰花苞”的傻事。陶先生说乡村教师要有一颗“农民甘苦化的心”,要“向着农民‘烧心香’”,要“爱中华民族中最多数而最不幸之农人”;他三次瞻仰马克思墓,称赞“二四七四八,小坟葬伟大”。陶先生用生命告诉我们,大先生要爱农人,进而爱人民、爱全人类,为人民谋幸福,为人类做贡献。
因为有对生命如此的挚爱,所以,在陶先生的眼里,人人都是学习者,人人都是教育者,人人都是创造者。说人人都是“学习者”“创造者”人们都还比较熟悉,说人人都是“教育者”真是太有深意了。陶行知先生大力倡导“小先生制”,他说:“在我的教育里,小孩和青年是最大,比什么伟人还大。”他还说:“教人民进步者,拜人民为老师。”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启示我们,一个真正的大先生,会致力于唤醒每个人的“教育者”角色意识,让小孩子成为“小先生”,让父母成为孩子合格的“第一任老师”,让每个人自觉成为自我教育的“终身老师”。
我坚信,大先生不只是说出来、写出来的,甚至也不只是做出来的,而是像陶行知先生那样,活出来的。谢谢!
《未》:谢谢杨校长!
(文字整理: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