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麟
宋太祖赵匡胤登位之初,便颁下诏书,施行偃武修文之政,准备着与民更始,休养生息,开创太平盛世。
但是,赵匡胤的心底深处,仍然潜藏着一个极大的隐忧未曾化解。这隐忧的产生,来源于他在登基之初曾听到丞相赵普谈起过的一个奇士。此人名叫陈抟,人称“希夷先生”,传说陈抟精于先天八卦阴阳数术,学究天人,洞明玄机,乃是一位旷古奇才。然而,对赵匡胤而言,此人若仅仅是一般的江湖术士也就罢了,偏这位陈抟先生胸怀大志,念念不忘济世安民,曾于赵匡胤登基称帝之前,以一介布衣寒儒之身,竟能振臂一呼,召集三万江湖健儿意欲平定天下,此事在世间已是传为奇谈。不过,这陈抟也颇识时务,他刚准备起兵北上,便听到了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消息,于是仰天长笑:“赵君秉政,则天下从此定矣!”于是一手解散了自己麾下的三万人马,只身归隐华山,不再出仕。
虽然陈抟已归隐不仕,但赵匡胤却对他不得不心生忌惮:此人位卑名微,却非池中之物、凡俗之辈啊。一念及此,赵匡胤顿觉坐卧不安,急忙召令赵普入宫商议此事。
赵普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人?”赵匡胤道:“朕熟思已久,对处置陈抟一事已有决定:此人若能为朕所用,即刻迎入宫中,以高官厚禄待之;此人若不为朕所用,朕便要效仿当年孔子诛杀少正卯,立刻以雷霆手段将其除掉,决不让这等妖人危及我大宋基业!”赵普闻言,心念一转,道:“既是如此,请陛下让微臣亲率三千士卒奔赴华山将陈抟擒来。”赵匡胤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三国争雄之时,蜀主刘备尚能为一介布衣书生诸葛亮三顾茅庐,朕之德量岂不如他?朕准备御驾亲临华山,请陈抟出山!”
七日之后,赵匡胤便带了赵普,率领八千人马直奔华山而去。到了华山脚下,赵匡胤吩咐大队人马就地扎营等待,他和赵普只带了十名佩刀侍卫,登上华山绝顶,前往“玄机洞府”谒见陈抟。
到得山巅,赵匡胤放眼四望,只见云涨云落,千仞青峰如立云海;风起风息,万里碧空红日当头。那掩映在绿荫深处的洞府门前,一位羽衣星冠、器宇清雅不俗的中年儒士正悠然而立,手中一柄羽扇轻轻摇拂,举止形态有若玉树临风,潇洒至极。
一见到身着儒服而来的赵匡胤,陈抟便微微笑了,似曾相识一般,缓缓道:“陛下,你终于还是来了。”赵匡胤闻言一愕,失声道:“你怎知道朕今日会来?”陈抟昂首望天,许久方才悠然说道:“天无二日,你若不敢前来,岂不证明了你本就不足以君临天下、泽被苍生、光耀四海?”
赵普一听,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出言不逊辱及圣上!”众侍卫也横刀在手,面露杀机。赵匡胤此刻却沉住了气,两道犀利的目光深深地凝视在陈抟脸上,久久不语。突然,他仰天长笑一声,右手轻轻一摆,道:“你们退下,休得无礼。”赵普等人无奈,只得悻悻然退了下去。
陈抟望着这一幕,不言不语,只是轻摇羽扇,微微而笑。却见赵匡胤脸色一正,向前躬身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希夷先生未卜先知,果然高明。朕想请你出山,如伊尹辅商、周公佐周一般,辅助朕的大宋伟业蒸蒸日上。”
陈抟望着赵匡胤,悠然说道:“金鳞本非池中物,腾空化龙飞升去。这天下之大,早已无我陈希夷容身之所。只有这水木清华的一座华山,贫道一向蜗居于此,对此山已有眷恋之情,颇想在此优游卒岁。陛下爱民如子,却连这一点儿福泽也不肯赐予贫道吗?”赵匡胤听罢,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陈先生,放眼天下,这锦绣河山、万里基业,哪一分、哪一寸不是朕浴血奋战拼搏得来的?你若是想要,也得真刀真枪从朕手中夺去才算是来得稳当!”
陈抟脸色微微一变,肃然道:“贫道不敢。”赵匡胤见他脸现惶恐之色,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得意,放眼四望,只见云海散去,江山如画尽收眼底,竟是豪情顿生,道:“朕愿和你赌上一场!若是你输了,你便要终身退隐江湖,永不出山;若是朕输了,这万里河山任你挑选一处归你所有!”
陈抟闻言一怔,沉思片刻,道:“怎么个赌法?”赵匡胤一摆手,两个侍卫上前,将一钵黑子、一钵白子和一方棋枰放到了“玄机洞府”门前那张石桌之上。他面寒如铁,目光似剑,逼视着陈抟,道:“朕想效仿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智斗东海沧浪客,和你在这棋盘上一决胜负!”
陈抟淡淡一笑,席地而坐,道:“恭敬不如从命。”赵匡胤也不再多言,长身而立,站在石桌之前,俯视棋局,缓缓落下一子。陈抟随手拈起一子,轻轻放上棋枰。
在对弈过程之中,赵匡胤的目光始终盯牢在棋枰上,陈抟的目光始终凝视在赵匡胤的脸庞上。赵匡胤每走一步棋走得便如山一般凝重;陈抟每应一步棋应得恰似水一般灵动。赵匡胤的头越埋越深;而陈抟脸上的笑容却始终很淡很淡。
日影在他们头上悄悄移开,清风在他们身畔静静拂过。棋枰之上,黑子之势威猛如龙,翻翻卷卷,气吞山河;白子之势灵动如蛇,屈伸自如,机变无穷。黑子劲气内敛,凝重沉毅;白子气韵鲜活,空灵飘逸。在这一张渐渐模糊了黑白二色的棋枰之上,处处杀机潜伏,时时兵刃争锋,令人眼花缭乱。
終于,到了决战的时刻了。赵匡胤拈起了关键的一子,准备投落在关键的一点上。他的目光似蛇一般在黑白纵横的棋枰上游移着,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他许久也未曾找到那一点。看到那棋枰之上自己的黑子虽然气势汹汹却被白子层层包围,左冲右突也无法闯出一条生路,他的心一下收紧了,雪白的脸庞隐隐涌起了红潮。陈抟在他面前盘坐如佛,面色如古井无波,只是那深深沉沉的目光里泛出了丝丝悲悯。
赵匡胤在努力地思索着,他渐渐感到那一枚拈在手里的黑子似有千钧之重。他凝神定睛,努力地继续寻找着棋枰上的关键一点,额上缓缓沁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陈抟轻轻摇头,闭上了双目,不再看他。
赵普见状,急忙上前扶住赵匡胤,劝道:“棋弈小道,陛下不必太过劳神,请以龙体为重。”赵匡胤不答,仍是默默拈着那枚黑子,便似死了一般静静坐着。然而,他紧咬着的嘴唇却无声无息地流出了一缕鲜血。
许久,陈抟方才睁开眼来,却是看着赵普,淡淡说道:“不错,棋弈小道,本不足以有劳陛下圣虑。但这一场对弈,贫道赌的是自家性命,陛下赌的却是江山社稷,贫道视身家性命如鸿毛,而陛下却把江山社稷看得太重太重。你叫他如何不劳神苦思以求一胜?”说罢,他又转过头来,正视着赵匡胤,道:“陛下,你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此语一出,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只有赵匡胤平静如常,将那枚黑子捏在手心,不动声色地问道:“朕是如何错了?愿闻其详。”
“陛下的棋,本是走得极好的。只不过,陛下的棋风却稍有瑕疵:守内有余而拓外不足,谨慎有余而锐气不足,怀柔有余而威势不足。可惜,可惜,有文景之治的气象,无汉武中兴的武功,终究不能威慑四夷、廓清宇内……”陈抟沉吟著缓缓说道,“请陛下日后谨记贫道之言。”
赵匡胤的脸色一沉,“叭”的一声,将那枚黑子一下按在了棋枰之上。棋枰上的黑子、白子纷纷跳起,跌落了一地。他衣袖一拂,道:“你这道人,妖言惑众,罪不容诛。”
众侍卫齐声喝斥,舞动刀剑便要上来捉拿陈抟。陈抟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手中羽扇一举,向外一拂,顿时劲风大作,沙飞石走,众侍卫一个个竟被吹得滚瓜似的纷纷跌了出去。
“你这妖道竟有这等邪术?朕乃是真命天子、九五之尊,手中一根蟠龙棍打遍天下无敌手,难道还惧你不成?”赵匡胤伸臂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那根重达百斤有余的蟠龙金棍,“看一看是你的妖术厉害,还是朕的棍法厉害?”
陈抟也不躲闪,朗声笑道:“这罡风乃是贫道的内家真气所化,却不是什么妖术。不过,贫道与陛下俗缘太深,陛下这一棍下来,怕是对你我二人皆有所损──请陛下少安毋躁,且看一看贫道给你的凭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柄银刀,握在手里,向自己那羽扇扇柄上轻轻一削,抬头笑道:“陛下,你袖中也有一柄檀香木扇,请拿出来看一看。”赵匡胤一愕:他怎会知道朕袖中有扇?急忙从袖中取出那柄木扇,不禁脸色大变,原来他那柄檀香木扇不知何时竟已拦腰折成两段,刀痕宛然如新!
他一惊之余,急忙抛了木扇,脸色一正,肃然向陈抟躬身一礼,恭恭敬敬说道:“朕不知陈先生实乃得道高人,失礼至极,还望见谅。”
陈抟回首望天,看着那碧空中一缕悠悠浮云,道:“贫道一生别无所求,只请陛下能信守承诺,将这座华山赐予贫道以供修身息影之所。”
赵匡胤自知不足与陈抟相争,便慨然道:“这盘棋,朕输。天子无戏言。华山,朕输给你了。”说罢,一挥手,和赵普等人退下山去。
待他走到半山腰时,天空中一声长啸破风而起,清越如龙吟,婉转似凤啼,直向那高远的天穹飞扬而去。赵匡胤蓦然回首,只见陈抟的身影在华山之巅傲然而立,凝定成一座永恒的丰碑。他深有感慨地转过头来,对赵普说道:“古人讲: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朕以为天下无人可以践行此言,而陈抟却做到了,朕很是敬佩。朕从此不敢再存有丝毫轻视儒士之心!朕必当与天下名士共谋大业以兴我大宋!”
选自《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