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藏家(二题)

2021-03-09 13:35曹洪蔚
小小说月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副区长香炉事儿

曹洪蔚

宣德炉

汴梁人生紫烟喜欢收藏香炉。

生紫烟不信鬼神,也不善祭拜,就是喜欢收藏各式香炉。他在书房的一面墙上打了一个格子架,里面摆满了自己收藏的香炉,年代有远有近,品质有优有劣。生紫烟读书读累了,就立在香爐架前,欣赏把玩。

那天,生紫烟正在架前伫立,忽听有人敲门。紫烟急忙走出,打开房门,见一位中年男人立在门前。这人梳大背头,挺大肚子,咧嘴一笑,如弥勒转世。

来人自报家门,说对不起,冒昧打扰。我叫赵香炉,搞收藏文化研究的。前些日子,我在一个收藏论坛上听说了您,知道您专业收藏各式香炉,就冒昧登门拜访,还望不吝赐教。

紫烟听了来人名字,兀自笑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叫生紫烟,他叫赵香炉,且都对香炉收藏感兴趣,“日照香炉生紫烟”,看来很多事真是无从解释,冥冥之中啊。

说话间,赵香炉已在客厅落座。一番寒暄过后,赵香炉展开一件器物,乃景德镇青花瓷香炉,做工相当精美。赵香炉把所带香炉呈于紫烟,说,初次登门,不成敬意,算是给生老您的见面礼吧。

紫烟听了,连忙接过,口中连声说谢。赏过赠品,紫烟说,小赵啊,你之所赠,正是我之所爱,谢谢了。

品过茶,抽过烟,紫烟把赵香炉引进书房,观赏他的香炉收藏,并一一讲解,让赵香炉眼界大开。

紫烟讲,香炉,对国人来说,是最熟悉不过了。它不但是佛寺中的佛门法物,也是家庭中必备的供具。古时候的人,就常以焚香木熏居室以除臭秽,所以古人读书弹琴,喜欢先焚一炉香,可以净杂念而使精神集中。饮水思源,慎终追远,这是国人的美德。所以自古以来,汴梁人都拜天地神祇,祭先祖先贤,而上香表示敬意,是祭拜仪式中的一个主要项目,由此香炉就派上了用场。

看着聊着,不觉已到中午,紫烟执意要留小赵在家用餐。赵香炉恭敬不过,只好从命,一壶老酒,几碟小菜,俩人边吃边聊,十分投缘。

这天以后,大概过有一周,赵香炉又叩开了紫烟的家门。这次他带来了一份杂志,叫《汴梁收藏》。小赵打开杂志,告诉紫烟,这期登了我写的一篇专访,题目是:《日照香炉生紫烟——香炉收藏家生紫烟谈香炉收藏》。

紫烟接过杂志,细心品读,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末了,紫烟合上杂志,眼含深情地望着小赵,说,知我者,小赵也。你的文笔太好了,有深度,有见解,直抵人的内心。

中午,紫烟拉上小赵,去了鼓楼街的一家酒馆,俩人推杯换盏,喝到面生红晕,才算罢休。

月余,赵香炉再拜紫烟。进得书屋,但见架内空空如也,大惊,这近百号香炉都去了哪里?

看见小赵惊愣,生紫烟道了实情。前些日子,紫烟应邀参加了一个收藏拍卖会,看上了一件明宣德炉,爱不释手,就决意买下来收藏。只是钱不凑手,难以如愿。后来,紫烟低价卖了收藏的所有香炉,凑够钱款,最终拍下了这件梦寐多日的香炉。

对于自己的抉择,紫烟显得很是得意,说,这叫宁吃好杏一颗,不食烂杏一筐。如今,这件明宣德炉已成我的镇宅之宝,将伴我度过余生。

紫烟视小赵为知己和知音,得了宝贝很愿与其分享。打开书柜,紫烟抱出一个方盒子,古色古香,撩开层层锦帛,魔术般显露出一件器物来。一番观赏,赵香炉震惊了,这真是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一件明宣德青花松竹梅纹香炉,乃清宫旧藏。炉方唇,短颈,扁圆多角形腹,下承以三个象腿形兽面足。外底略上凹,无釉。通体青花装饰。口部绘龟背锦文,腹部绘怪石松竹梅纹,双耳里侧均绘折枝灵芝纹,外侧绘卷草纹。三足上的兽首亦染青料。

这一看,赵香炉竟添了心事。他想得到这件稀世珍藏。这天,趁紫烟进厨房准备午饭的当口,赵香炉掏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下了这件香炉的全部。不久,他求人烧制了一件高仿的明宣德炉,并在紫烟不注意的时候,唱了出“狸猫换太子”,得到了那件明宣德青花松竹梅纹香炉。而令他庆幸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生紫烟竟毫无察觉。

说话间,时令已近深秋,汴梁城的大街小巷又飘起了缕缕菊香。这天,赵香炉接到了紫烟的电话,邀他到家小坐,并有要事相商。赵香炉心中有鬼,去与不去地盘算了好一阵子。为让紫烟不生疑虑,赵香炉还是决定前往。

赵香炉心怀忐忑地敲门,见紫烟摸索好一阵才将门打开,步履蹒跚,少气无力,且面色晦暗。气喘神定之后,紫烟一双凹陷的眼睛顿时明亮如剑,看得赵香炉胆战心惊,险些瘫倒。

紫烟说,我患了重病,自觉大限已到。此生已无憾事,只有一事相托,就是这件宣德炉。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懂收藏、最懂古董的人,我决定托你保管这件宣德炉,我觉得也只有你才配拥有它,交给你,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紫烟说着,吃力地把那件高仿的宣德炉推到了赵香炉的面前,托孤一样地点点头。

赵香炉呆愣了好一阵。“扑通”一声,他跪下了。

奔马图

汴梁城的人把管闲事叫作“拆洗事儿”,把爱管闲事的人叫作“好拆洗事儿的人”。聂六就是这样一个好拆洗事儿的人。

聂六这人能说能喝,脸皮厚,具备“拆洗事儿”的基本素质,加之脑瓜好使,就更了不得了。听说过聂六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喝酒是公斤不倒,脸皮比城墙拐弯的地方都厚。不过就是有能耐,啥事儿都能拆洗,没有他拆洗不了的。且有事例为证。

汴梁城学院大门西北角有个模范商场,商场门前有座冯玉祥塑像,是纪念其主政河南时兴商业办学堂而立。在马道街做生意的白五听说聂六啥事儿都能拆洗,不服,就辗转找到聂六,还摆了酒摊,说要托他办件事,事成后愿出十万元的“拆洗费”。三杯酒下肚,聂六问:“啥事儿?”白五回答说:“把模范商场门前的冯玉祥塑像换成俺爹的。”聂六一听,是来找茬儿的,刺头儿,办不好就毁了名声,办吧,简直是不可能。聂六猛喝了一口酒,又连眨了十几次眼睛,说:“十天内办成。”白五问:“要是办不成呢?”聂六说:“我给你十万。”

第九天头上,聂六喊来了白五,问他:“钱准备好了吗?”白五说:“你事儿还没办呢,咋给你钱。”聂六掏出一个新户口本,往桌上一拍,说:“已经办妥了。”白五拿过去一看,自己的名字已被更改为“冯洪达(冯玉祥之子)”。白五傻愣一会儿,说:“高,实在是高,兄弟服了。”

这事儿传得有些邪乎,真假不详,但说明了一件事:聂六是个“大拆洗家儿”。

这天,聂六泡完澡正躺着小憩,山货店街的老八打来电话,想让他帮忙拆洗个事儿。老八看上了一块地,想搞开发,区里的刘副区长就是不松口,这人干板直正,油盐不进,让老八伤透了脑筋。聂六听罢,熊了老八一顿:“你是挣钱挣糊涂了,发财发迷糊了。眼下形势正紧,你送钱送卡他会要吗?办事儿得过脑子。放心吧,我来拆洗。”

聂六通过关系,很快联系上了刘副区长。登门拜访时,聂六带了一幅画,他打听到刘副区长喜欢这东西。画幅打开,刘副区长冰霜的脸立时绽成了一朵花。这是徐悲鸿的一幅《奔马图》,那马高头,长腿,宽胸,透着剽悍、勇猛、忠诚之气。画家运用饱酣奔放的墨色勾勒马的头、颈、胸、腿,再以干笔扫出马尾,使整幅画浓淡干湿浑然天成,力透纸背,那前伸的马头和双腿似要冲出画面,其神韵和姿态,气质和活力,令人叫绝。图上题款曰:昔有狂人为诗云,一得从千虑,狂愚辄自夸,以为真不恶,古人莫之加。悲鸿时客喜马拉雅山之大吉岭。

再看,劉副区长已“花容”失色:这幅画是假的,赝品而已。他在这方面有所研究。不好驳人面子,刘副区长还是收下了,并随手放到了书架上。

隔一日,墨祥斋字画店的老板马玉璋来找刘副区长,神神秘秘的样子。进得屋内,先把房门关了,说:“听说您藏有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能否拿出一赏,让鄙人开开眼界。”

刘副区长想考考马玉璋的眼力,就从书架上取出那幅画,交由马玉璋鉴赏。哪知马玉璋展开一看,惊得连声叫好,说:“好画,好画,难得的好画啊。”最后,马玉璋愿以五十万的高价收购此画,并当场留下了十万元定金。

后来,老八的工地开工奠基的时候,聂六正躺在家里欣赏那幅《奔马图》呢。完成使命后,马玉璋完璧归赵,把画又还给了聂六。

不久,这幅画又派上了用场。镟匠胡同的班九有个读大学的儿子刚刚毕业,想托人安排个工作,听说刘副区长还分管着人事,就找到了聂六。聂六故伎重演,说知道刘副区长喜欢这幅画,就从墨祥斋高价回购,您一定要收藏好喽。

刘副区长知道此画乃赝品,就没在意。收下,随手放到了书架上。对聂六说:“安排人的事儿,回去等我消息吧。”不几天,墨祥斋的老板又将此画收购,还是五十万。只是,当《奔马图》又回到聂六手里的时候,班九儿子的工作还没有眉目。聂六决定去催催这事儿。

来到区政府,把门的保安听说他是来找刘副区长,告诉他:“刘副区长已被免职了,不再是副区长了,他造假身份假学历,遭人举报,被查处了。”

聂六在区政府门口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画有赝品,这官也有赝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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