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
唐人张彦远或许是最早记录中国名家画蝇的文人。其《历代名画记》第四卷中就载有三国时期吴国人曹不兴画蝇的故事:“孙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就成蝇状,权疑其真,以手弹之。”随后,张彦远还补记了另一画蝇轶事:“杨修与魏太祖画扇,误点成蝇”。当然,“不兴画名冠绝当时,非止于拂蝇得名,但今代无其迹”,这当然令人抱憾不已。不过,虽然“不兴之迹,代不复见”,然而,后世画蝇者亦有精品。与古人有所不同,齐白石画蝇多幅,却并非笔误应变的结果,而是有意为之,而且,常常题为《蝇子》,个中原因或许是“蝇子”听似“银子”,而且“ 蝇”又与“赢”谐音,可谓大吉大利。古代传为美谈的画蝇故事甚至还令齐白石有过现场示范的举动,大约画于一九四一年的《水墨虾蝇》(私人收藏)就是“昔人误墨成蝇子,予又一误”的精彩例子。据说他先在纸上落一墨点,再补绘几笔,一只“蝇子”便跃然而出,多少印证了张彦远叙事的真实性。
《诗经》中曾经出现过“营营青蝇”的意象,而日本俳句则有更多蝇的描绘。江户时代的俳句诗人小林一茶咏蝇的诗竟有二十首之多,有的也真是越咂摸越有意思,如:“蝇飞入寺,/ 围着神祇,/问东问西。”在这种不显痕跡的拟人描绘中,苍蝇俨然有点可爱了。
不过,苍蝇在很多情况下并不令人愉快,在西方文化中也是如此。在《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受托告知水边的法老,如果不容百姓过去,就让成群的苍蝇进入法老的宫殿和他臣仆的房屋,最后毁掉埃及。确实,埃及太多苍蝇,尤其是在尼罗河泛滥时更是如此,以至于在《以赛亚书》中,有所谓“埃及河流的蝇群”的说法。英国作家戈尔丁的长篇小说《蝇王》探索的主题是恶的本源,而在《马太福音》里提到的鬼王别西卜就是“蝇王”的由来,因为在希伯来语里,别西卜(Beelzebub)即“众蝇之王”之意。苍蝇如此与灾难、惩罚以及魔鬼等搅在一起,其贬义自可想见。
不过,在古希腊的文化版图中,苍蝇的形象似乎更为多面。譬如,在盲诗人荷马《伊利亚特》第四卷里,蝇是扰人的,因而,母亲要为甜睡中的婴儿不时撩赶之;第十七卷中对蝇却又有惊人的描写,当美女海伦的丈夫墨奈劳斯向雅典娜祈求力量时,荷马这样写道:
听完他的言辞,蓝眼女神雅典娜欣喜
此人首先向她祈愿。
她就将力量注入他的肩膀与四肢,
又在他的心中激起蝇的凶勇—
把它赶开,它又折返,执意叮咬
人的皮肉,迷恋于血液的甜美—
可惜,这种描绘蝇的文字到底不属热门,否则,一定会有些画家各擅胜场,发挥得淋漓尽致。由于没有被呈现在艺术家的笔底,因而,我们也无以一窥相对应的画面。
两千多年以前,在卢修斯的笔下有过一篇《苍蝇颂》的文本,其中写到有个美丽的处女,名叫默亚,是个诗人,特别喜爱说话。她爱上了月神塞勒涅的情人恩底弥翁。即使在他甜睡时,默亚也是在其边上又说又唱,一刻也不停息。此举惹怒了情敌塞勒涅,遂惩罚默亚变成一只苍蝇,常常去滋扰沉入梦乡的人……
令人好奇的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徽章书里,苍蝇有时确实成了一种执著或坚毅的象征。萨特在塑造复仇者俄瑞斯忒斯的话剧《苍蝇》(Les Mouches)中,苍蝇的形象看上去就有这种意味。而且,画家笔下的苍蝇也常常就是高超技巧的代名词。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瓦萨里的《名艺术家传》记载的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之父乔托的一则早年轶事:“当乔托还是个孩子,在奇马布埃手下学艺时,有一次,他在奇马布埃本人所画的一个人像鼻尖上画了一只苍蝇,它是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他的老师奇马布埃回来继续作画时,竟误以为真,不止一次地用手驱赶之,最后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由此可见,乔托天分过人,且早就不乏幽默感。
传奇般的画蝇故事倒是一直有变体。一七四七年《法国信使报》(Mercure de France )就发表过一则故事,而且,还与巴洛克大师鲁本斯有关。虽然该报声称某个叫马雷夏尔·斐朗(Maréc ha l Fe rra nt)的人是当时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可是,我们如今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生平记载。据说,出身低微的斐朗是做铁匠的,却偏偏爱上了大画家鲁本斯的千金。可是,大师根本就不接受这一追求者。于是,斐朗就卖了铁匠铺,去罗马习画。学成归来后,悄悄溜入大师的工作坊,并在大师已经起稿的画布上画了一只苍蝇。翌日,鲁本斯进来作画,见此蝇就挥手要赶,才发现不是真的苍蝇。斐朗很快得到了自己心仪的恋人……
《尼德兰的寓言》局部
这类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多高并不要紧,关键在于画出足以乱真的苍蝇,确实不失为画家的一种真本事。当然,画苍蝇也不全是为了炫技。当画家们考虑它是否可纳入宗教题材的绘画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态度。拉斐尔的父亲乔万尼·桑蒂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宫廷画家,画出逼真的苍蝇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据说,他并不想为了调侃或逗乐以及展示画技,而将苍蝇的细节加在神圣的图像里。如果要把苍蝇加在受难的基督身上,那么,其目的就应该是引起观者对基督的尘世肉身的关注。乔万尼·桑蒂到底画没画过苍蝇,现在已经无从确证了,倒是北方画家布勒格尔给了我们一个特别的例子。在大师笔下,苍蝇竟意想不到地成了讽刺人之愚蠢的一种绝妙道具。在他的名作《尼德兰的寓言》(一五五九年)一画中,有人从一座塔中探出头来,要用蝇拍打死下面茅舍斜屋顶上的苍蝇。重点是,此公一心要一拍下去,同时打死两只苍蝇!从来就难得有所谓的“一石二鸟”,不过是比方而已,可是,还真没有听说过“ 一拍二蝇”。可惜,摄影配图总是在再现那些微小细节时难以差强人意,唯有亲睹大师的原作,才会有看得真切时的无上惬意。
《尼德兰的寓言》,板上油画,柏林国家博物馆绘画馆
我们在人物肖像画中偶尔也能瞥见苍蝇的存在。十五世纪的尼德兰画家彼得鲁斯·克里斯图斯生平崇拜的是凡·埃克那样的大师,因而,无论是大画还是小画,他均对其中的细节苦心经营。譬如,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 加尔都西会教士肖像》(约一四四六年)无疑是其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其中精心描绘的是在窗边的加尔都西会教士,而在貌似窗台底边的地方竟赫然有一爬行着的苍蝇!除了表明画技已非凡到足以愚弄人眼之外,这一细节也暗示着任何肉身都不免死亡和消失的结果。
《加尔都西会教士肖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对画苍蝇最兴致勃勃的画家当推意大利的卡罗·克里韦利(CarloCrivelli)了。虽然他在瓦萨里的《名艺术家传》中没有被提及过,却曾是后来英国拉斐尔前派艺术家眼中的楷模。他骨子里古怪精灵的气质大概就是其常常会将不受一般画家青睐的苍蝇揽入严肃绘画的缘由。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圣母子》可算是克里韦利最为精致的画作之一,而且被保管得非常好。除了华贵、优雅、精美以及各种迷惑眼睛(trompe-loeil)的细节之外,按照博物馆标签上的说法,黄瓜和金翅雀是救赎的象征;与之相对的就是苹果和苍蝇了,因为它们都是指向罪与恶的意符。尤其是那只几可乱真的苍蝇特别引人注意,而被置于画中人物俯视的角度以及相对局促的左下角,或已解释艺术家的心理。细细观摩,人们不难留意到圣母的忧郁与克制的關切,圣婴则有一种既恐惧又不无敌意的表情,而且不自主地有了一种防范的姿势:双手放在胸前,保护着金翅雀。相类似的是伦敦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藏品的《圣母子》(约一四八0年)。值得注意的还有同处大都会博物馆的《宝座上的圣母子》(一四七二年)—此画尺幅更大,右下角大理石地面上作为魔鬼象征的苍蝇与祝福马利亚的梨并置在一起,唯其都真实到了极点,令人不禁涌上些许不安。同时,从接受的角度讲,当人们发现画上有一只苍蝇而挥手驱赶时,已是对神圣图像不该粘上污秽之虫(苍蝇—魔鬼)的认知反应了。这是何其合宜的画作与观者的交流,又何尝不是艺术家或委托人的内心意愿!这样,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十五世纪意大利北方的画家干脆直接把苍蝇画在圣婴的小腿肚上了,无非就是由此强调神圣形象的纯洁性不容玷污。
《圣母子》,板上蛋彩和金箔,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蛋彩壁画,伦敦国家美术馆
伦敦的国家美术馆也藏有几十件克里韦利的画作,可是,描绘了苍蝇的《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却未予陈列,或许是因为其归属尚令人不太有把握,弄不清到底是大师本人所作,还是手下的弟子所作,或者干脆就是后世的仿作?当然,此壁画材质易裂,又属于一组系列壁画,安排展出就颇不易,这也可能就是其暂时被置于美术馆库房的原因了。不管怎么样,在画风上,《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倒是克里韦利的路数,富丽堂皇,又优雅到极点,也颇符合公主身份的凯瑟琳的形象。其中,各种炫技的地方会让克里韦利的拥趸会心一笑。譬如,凯瑟琳的身后是弯曲的大理石凹槽,理应是摆放雕像的位置,可是,观者看到的却是衣着华美的凯瑟琳本人,而且,右侧墙上还有她投下的影子;她身旁带有尖状物的车轮是侧过来放置的,显现了画家对短缩法的娴熟;她衣裙下摆重重叠皱,大理石护板上伸出的右脚更增添了人物的生动性。当然,最为特别的是,凯瑟琳左面墙上爬行着一只刻意放大了的苍蝇,眼花的观者或许会拂手驱赶之。当然,苍蝇的细节并非无关宏旨,凯瑟琳的磨难,追究起来当然也是人性之恶所致,苍蝇在这里就是一种警醒提示。
二0一九年十二月我出差到捷克,其间有机会去布拉格国家美术馆观摩。我最想看的画作自然是北方文艺复兴大师丢勒的大幅作品《玫瑰花环节》(约一五0六年),而且,我事先就听说过,这幅名画中不仅有画家的自画像(右上侧手持一小纸条的人,上面有他的签名和“花了五个月才画完”的字样),同时,画中还有一只小小的苍蝇是不能漏过的。同行的几位友人不明白我为什么对此画竟有这种特殊的兴趣,当看到一只苍蝇停在神职人员指尖上的细节,又不禁啧啧称奇。不过,这只苍蝇意味着什么,并没有明确而又统一的说法,有的学者只将其看作丢勒的视觉幽默。可见,判断画中的苍蝇意指何物,还有赖于特定画面给予的具体上下文。
《玫瑰花环节》局部
至少在英语文学中,苍蝇这一形象是屡见不鲜的,并有“朝生暮死”或“生命虚幻”之类的意味。培根、弥尔顿、丁尼生以及狄金森等都有相应的文本。与此同时,苍蝇也是“无足轻重”的代名词,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布莱克的《苍蝇》以及雪莱的《阿特拉斯女巫》等都有这一类的表达。
与之相似,西方的静物画常常以同样的方式启用苍蝇的形象。停在花瓣上的苍蝇就是死亡的迹象,让人联想其人的生命—出生,成长和消亡—如同花之苞蕾、绽放和枯萎一样,转瞬之间而又不可逆转!爬在新鲜诱人的或者有疤痕的、熟透的以及虫蛀的水果上的苍蝇也往往喻指生之虚幻或速朽。十七世纪意大利女画家乔万尼·加尔佐尼(Giovanni Garzoni)在其静物画中画过不少苍蝇,而且,每一幅都充满艺术表现力。在静物中添加苍蝇,让画面变成某种视觉的人生哲学,可以胪列出来的画家不在少数。其中的佼佼者有:乔治·弗兰格尔(GeorgFlegel,1566-1638)、马提弩斯·奈里厄斯(MartinusNellius,1621-1719)、罗兰特·萨法里(RoelantSavery,1576-1639)、雅各布·凡·赫尔斯东克(JacobvanHulsdonck,1582-1647)、巴尔特扎·凡·德·阿斯特(BalthazarvanderAst,1593-1657)、扬·莫尔特尔(JanMortel,1652-1719),以及扬·凡·海沙姆(JanvanHuysum,1682-1749)等。
乔万尼·加尔佐尼的《静物与柠檬盘》,仿羊皮纸蛋彩,洛杉矶盖蒂博物馆
《记忆的延续》局部
有人曾开玩笑地说,大部分现代主义艺术流派都颇有杀虫剂的气质,因为在立体主义、抽象表现主义、构造主义、达达、波普等艺术中是难以找到有关昆虫的描绘的,但是,这一说法并不完全准确。事实上,苍蝇不但没有绝迹于现代艺术,还有出彩的时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的《记忆的延续》就是一幅描绘苍蝇的杰作。画中柔软的钟表是无意识世界中时空具有相对性的表征。画面左下角的橘色钟表上爬满了蚂蚁,而相邻的钟表上则有一只苍蝇,奇怪的是,其后面的影子竟像是人的影子!显然,蚂蚁和苍蝇均强烈地意味着腐朽。如果连时间也会如此衰变,那么,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会呢?人当然也在改变时间,或有意识,或无意识!苍蝇与人在这里似乎不分彼此了。达利对苍蝇的描绘兴趣还体现在作于一九六八至一九七0年间的大画《出现幻觉的斗牛士》中,画面上有数不清的苍蝇,有的甚至成了牛的眼睛。在这里,苍蝇是艺术家营造视觉两可性的工具。不难理解,到处都是苍蝇,既是斗牛士幻觉中的景象,也与斗牛场不乏苍蝇有关。无疑,达利是有史以来把苍蝇画得最奇绝的艺术家。
看来,苍蝇讨不讨喜不是关键,而要紧的是艺术家能否化腐朽为神奇,其中的变异越是出人意表,就可能越是迷人。引用一下莎士比亚第一百五十首十四行诗中的句子:“你毫不可爱,居然激起了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