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小北在以前的班级里还是文艺委员呢,只是转到城里的新学校就没张嘴唱过歌。
以前的小北是小镇上的“王子”,他家的门前常停着他爸爸的小轿车。现在,爸爸也不同小北商量,就把家搬到城里来了,搬到小北都没梦到过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喜欢爬树的小北,现在绕着树走,那树是人家城里的。
转到新学校的小北,操着山里口音,时常把书包扛在肩上,他总是左右晃着走路,平地上也像爬山,走起来一肩高一肩低……于是,他在学校里沒朋友,都转来五个星期了,还是没有。
在学校没有,在住的小区里也没有,小北就这样,上学时是一个人,放学后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望窗外,或站在窗外望自己的家,望得心里很难受,都想那个自己出生并长到十一岁的小镇了。
在小镇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有好多朋友,一起打游戏机;一起到河边去,抓一些小鱼,用罐头瓶养着;一起在雪地上疯,仰面躺着,躺出来好多个“大”字……春天来了,他们跑上山岗,把棉袄扔到天上,唱着跟大人学的或是自己编的山歌……
城市街多人多,人和人之间都不认识,于是,小北就一个人靠着路边走来走去。在学校里,同学们偷偷地玩手机,小北还没有手机;在小区里,孩子们骑自行车,各种颜色和型号的自行车,小北还不会骑自行车。
小北想同其他同学一样,像他们那样笑,把学校笑成家,把小区的广场笑成家的院子,在每条街道上都敢疯跑。小北在努力,但他要怎么努力呢?他想啊,想啊。
从星期一开始,他把他的漫画书拿到了学校,像无意似的放在课桌上。他想,要是别的同学看过,那他们可能会说说这本书,没人看过有人借也行,小北也会很高兴的。可转眼都到星期五了,还没人搭理那些书。现在是自习时间,小北自己翻着,一本书中夹着一张照片:小北坐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怀中抱着一架手风琴。小北记得那年他九岁,那是个春天,他跟妈妈上街,坐的那个长椅上的蓝油漆刚干。三天后,小北自己去取的照片。拿到照片他就没抬头,一直看到脑袋撞在家门上。小镇上没有手风琴,他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小北很喜欢这张照片,瞅着照片上的自己,有些不像山里的孩子了。
老师不知啥时候站在小北的身后,小北一激灵,马上把桌上的漫画书往书包里收,然后站起来,他知道自己错了。老师说,以后不准把课外读物拿到学校来。老师走出了很远又回来了:“你学过拉手风琴?”要是小北再大一些,要是他过了十二岁的生日,要是小北不是从小镇上转来的,也许那个“嗯”字就不会吐出来,也许他就会说:没学过,是照着玩的。可现在的小北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点头了,虽然点得自己也很紧张,可他看见老师笑了,老师还过来帮他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
这下好了,下课时就有同学围过来,争着要看小北的照片,开始小北没拿出来,后来就木木地放在他们面前,任同学们传看着。
“你会拉手风琴?”
小北想刚才跟老师都“嗯”了,现在也“嗯”吧。
“好学吗?”
“不好学。”
“你会拉歌吗?”
“嗯。”
“什么歌都会?”
“嗯。”
就这样,在班上有同学冲小北笑了,不光笑,还围着他说话。老师也说:“等到新年咱们班开联欢会时,你能表演吗?”
“手风琴放在老家了。”
“啊。”
小北希望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别再有人提手风琴了。那张照片被他很小心地藏在自己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班上有同学跟他结伴回家了,坐校车有同学给他占座,在小区里还有孩子教他学骑自行车。全班同学都知道新转来的小北会拉手风琴,也想听他拉一支曲子,只是没有手风琴,全班同学都为小北不能表现自己感到可惜。有一天,小北在学校门口碰见老师了,老师问:“你的手风琴带过来了吗?”
“没有。”小北低头走了,从那天起他怕见老师。但让小北觉得不要紧的是,这个学校上音乐课用钢琴,没看见学校有手风琴,要是整个城市都没有手风琴那就更好了。
新年快到了,这次的新年联欢会不是各班自己开了,校长说,要全校开一个大的新年联欢会,音乐老师说,要在各班挑选有文艺特长的学生,组织到一起排节目。这下各班可热闹起来了,每个同学都想参加排练,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的同学也想参加。什么也不会,总会唱歌吧?哪个孩子不喜欢唱歌呢?喜欢唱歌和会唱歌是不是一回事呀?反正,所有同学都想参加学校的演出。
小北也想参加,而且他更想参加,他以前当过文艺委员呢。而且参加演出就是一种仪式,这样,小北就正式成为城市里的孩子了,不再是什么什么小镇来的了。有了这种资格,就像有人对小北说,不会有人嫌弃你了,你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了。
有同学嫌弃过他吗?有时小北也这样想。
就在那天,老师让小北站起来,高兴地向全班宣布,小北是第一个被音乐老师选中的同学,是她推荐的,学校小乐队里需要拉手风琴的。全班同学都在冲小北鼓掌。
小北木木地站在那里。
小北下午不用上自习了,要去学校礼堂,全校有文艺特长的学生都在那儿排练节目。
“老师,我的手风琴没有带来。”
“啊,没事,音乐老师那儿有。”
全班同学都在看他,小北懵了。
还没到下午,小北悄悄地整理好书包,他想偷偷回家,不幸的是在门口正碰上老师,老师很高兴,要把小北送到礼堂去。
“小北,你准备好了?”
“嗯。”
“那咱们走吧。”同学们又一次为小北鼓起掌来。
从小北的班级走到学校礼堂并不很远,可小北却想,要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该多好。小北把手都伸出来了,想拽住在前面走的老师,然后说:我不会拉手风琴,没学过,那照片是照着玩的……可他的手在空中没有再往前伸,要是全班同学都知道他吹牛,那可怎么办?
小北的脸憋得通红,脖子后面一个劲儿地出汗,越想说,越不知道怎么说,越不知道怎么说,脑袋就越发懵。到了学校礼堂门口了,小北想哭,他小时候一遇到没办法的事就哭,一哭什么事就都解决了,现在要是哭管用吗?哭完之后怎么办?明天上不上学了?上学之后怎么见同学?
礼堂里,台上台下已经有好多孩子了,那些孩子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音乐老师台上台下地忙着,见老师进来了,她摆摆手,意思是学生留下,你可以走了。小北的老师没走,因为她的班上只来了这一个学生,她同音乐老师有话说。
“我们小北会拉手风琴,很小就学了,拉得很好。”
“啊,太好了,那就留下吧,乐队正缺人呢。”
老师和小北是同时看见那架放在台上的手风琴的,那是一架很漂亮、很新的手风琴,是彩色的手风琴,小北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手风琴,小北身上的汗一下子都涌出来了,他的腿开始发软。看老师的意思,是想让小北拉一曲,她想听完再走。音乐老师盯着小北:“你会拉琴?”
“啊。”小北瞅着老师。
“会,我都听过。”老师愉快地说。
“那你来吧。”音乐老师转身把手风琴拎了起来,小北条件反射地一接,音乐老师看他接琴的动作,愣了一下。小北的脸涨得像个西红柿,满脸都是汗。音乐老师突然停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她跟小北的老师说:“让这孩子留下吧,没问题,就是这架手风琴坏了,我正准备送修呢,你回吧。”
老师很遗憾地走了,小北还在那儿站着,可身上的热汗不知为啥变成了凉汗,手风琴坏了,坏得让小北又活了过来。
“你叫什么?”
“于小北。”
“新转过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嗯,上个月才来。”
“以前在哪儿上学?”
“狼谷。”
“呀,那么远。你还会什么?”
小北摇摇头。
“喜欢唱歌吗?”
“喜欢。”
“那你就去合唱队吧,齐岩!”音乐老师喊来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孩儿,让她把小北编进合唱队,以后小北就跟着她排练。
小北跟着那个小女孩去了后台,他看了一眼那架坏了的手风琴和音乐老师,音乐老师瞅着他笑了,笑得很温暖。
打那以后,小北上午上课,下午就到礼堂去排练。班上的同学都特别羡慕他,他知道当他走出教室时,他的背上都是眼睛。可齐岩同学来找音乐老师了,说小北的嗓子怪怪的,唱歌总跳音,同其他同学唱不到一块儿去,一张口就高出音阶好多,把好好的合唱都给搅坏了。音乐老师起身说:“我听听去。”
齐岩说得没错,音乐老师听了一会儿,把小北从队伍中叫了出来:“你以前唱过歌吗?”
“唱啊,我们一爬上大山就唱。”
“都唱什么歌?”
“山里人唱的,就叫山歌吧?我也不知道。”
老师笑了:“你单独唱一个。”
“唱什么?”
“你喜歡的。”
小北想了想,开口唱了:“小河流水哗啦啦,过桥就是姥姥家,姥姥家有只小背篓,带着狗狗去采茶……”
礼堂的门开了,涌进来好多学生和老师,她们进来看是什么歌传得这么远,声音这么亮。
小北都唱完了,音乐老师一动没动,半天才说话,好像在想什么。
“你能再唱一遍吗?”然后她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着。
小北唱完后,音乐老师过来抱了小北一下:“是谁教你这么唱的?”
“不用谁教,我们那儿都这么唱。”
“为啥这么唱啊?”
“我们是唱给大山听的。”
几天后,小北那天唱的歌变成了合唱,音乐老师又在歌里加了两段歌词,重新写了副歌,以前那支歌没有歌名,音乐老师说,就叫《唱给大山听》。
小北是领唱。
学校的新年联欢会如期开幕,童声大合唱是最后的节目,合唱的曲目是新的,谁也没听过的。小北站在台口紧张得不行,幕布后的音乐老师都发现小北的腿在发抖,小北指着自己的嘴巴,意思是不知怎么了,发不出声来。音乐老师来到他的身后:“想想那个春天,你爬到山顶,唱得最痛快的那次……”小北闭上眼睛,又睁开了,前奏响起:“哟,嘿哟!”一声喊山号子冲口而出,那高亢的童声在礼堂大厅里回荡……
大合唱结束了,礼堂里还静得出奇,然后热烈的掌声才响起。前排一个白头发的领导站起来不断点头:“好,改得好,这个山歌体的童声合唱真好,你们能不能把这个合唱保留下来,参加我们今年的‘春之声’音乐节?”
后来听说,那个领导是市里管唱歌的。
新年联欢会后,小北成了全校谁都认识的小歌唱家。
新年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小北来到音乐老师的办公室,他小心地敲门,然后向音乐老师鞠了一躬:“老师,您的手风琴没坏,对吗?”
音乐老师笑了:“这么正式地来问,那件事对你很重要?”
“嗯。”
“让那件事过去吧,是咱俩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要说出去,好吗?以后要好好学习。”
“我会记着。”
“小北,你真想学拉手风琴?”
“我更喜欢唱歌。”
“来,老师再让你同手风琴照张相。”
“不了,我摸一摸就行,这架手风琴真美呀。”
小北回到了班里,当他站在门口时,老师带着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小北。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后排传来:“老师,在上课之前,让小北给我们唱支歌吧,唱山里的歌。”
小北走到老师身旁,看了一眼老师,又环视一下所有同学,他半天没说话,同学们也不知道小北的心里发生了什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小北。突然,小北向全班同学行了一个礼,然后脸开始红了:“我不会拉手风琴,也从没学过,我照相的手风琴是山外来给人照相的人背来的,抱着照一张收二十元钱。”
全班同学都没说话,都知道小北说话的意思,但不知小北为啥要说出来,其实要是不说的话,还会有人问吗?
老师走过来,弯下了腰,抚着小北的肩头,瞅了好一会儿,然后后退几步,带头鼓起掌来,全班同学也明白了,都起劲地鼓掌……
小北唱了:“大树小树根连根,大路小路通家门,扛把柴刀上山岗,唱支山歌唤羊群……”
老师问小北:“歌这么美,狼谷镇的风景也一定很美吧?”同学们的眼睛也都直直地瞅着小北。小北跳了起来:“我爸管的公司里有大客车,让他派车拉咱全班去。”
同学们都欢呼起来。
老师让同学们都安静下来:“今天很重要,是新的一天开始,也是新的一年……”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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