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斌
这个最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照例,我又得去拆除狗笼子电风扇,为傻布鹿的安全过冬做准备。但是,当来到已荡然无物的狗笼前意识到此亦毫无意义,不禁又为离我而去的傻布鹿掉眼泪。
布鹿,与我相依为命的爱犬。从降生,到辞世,十一年来它与我形影不离。使我的生命和心灵得到极大的愉悦与慰藉。现在,恰如当初的突然降临,又突然舍我而去,我亦怎能心地坦然呢?更何况,它的形影从未在梦中消逝过。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它刚进家门的那一幕。当时,我正忙于自传《狼死绝地》的写作。一天,儿子和孙女搬来一个大纸箱。打开一看,里边有个肉球般的小奶狗。儿子说,這是他花大价钱从狗店给我领回的一只名犬小边牧。而之所以如此,是考虑我年纪大了,很应该弄个小动物活动筋骨。另外,这也是我小孙女最爱的。
开始,我并没将此当回事。但是,当我将其抱起时我的心被刺疼了。
又想起故乡的大海。苍凉的海滩上,躺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和一只狗。那孩子,就是童年的我。而我的童年,则少有欢乐可回忆。
因生来体弱多病,小时候的我长得黑瘦愚钝,就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老卡(傻),就连街坊的孩子们也没人理睬我。于是,我只能去海边消磨内心的孤苦与郁闷。那时,我唯一的伴侣就是那看门护院狼狗阿利了。每天清晨我去海边时,它总是跟我走。到海边我上防浪坝面对波涛几小时,阿利亦纹丝不动地陪着我。退潮时去滩涂抓小鱼和虾蟹,它更是难得的好帮手。玩累了往沙滩上一躺,它还是我最舒服的肉枕头。另外,这时还出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即阿利突然叼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狗。我亦陷入饲弄小狗的忙乱中。而这一状况的终结则因后来离开故乡烟台迁居到天津。
俱往矣。时光如白马过隙,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亦耄耋老朽。这期间,除1959年在考察队去西藏无人区与一只藏獒的传奇经历,与狗再无任何的关系。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只小狗是否是前缘的再现呢?
思而再三才决定接手这只小狗崽。而且,这时才得知因其皮毛在阳光下呈蓝色,孙女将其命名为“BLUE”中文发音即布鹿。
如此这般,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发现,除了到处拉尿再无其他的毛病。至于吃喝,除胃口大,一般的狗粮和白开水亦可以了。唯一的麻烦是活动量大,并把床腿拖鞋啃得稀巴烂。为此,我儿震海又买来个狗笼子。但很快它就学会拨开笼门往外跑。为此,亦证实了边牧确是智商第一的狗,我对它的兴趣也越来越大了。而随着更多的接触又觉得它很像当年的阿利。
后来,为方便喂养,又将狗笼搬到客厅阳台我的躺椅旁,十年未变,从小到大、从老到死,我与它形影不离地走过了它生命的全过程。当然,这期间的经历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概括的。如必不可缺的早中晚三次的遛狗,就让我再无空闲了。而其外出的撒欢,就更不是我能驾驭的。如作为牧羊犬,它在最吸引它的草地和树丛奔跑。于是我也被拖得混身都是树叶和泥土。但尽管如此,我不但毫不疲惫,精神反而更旺盛;再如,清洗狗笼里的屎尿,从早忙到晚的闲不着,也没觉得累和烦。
时光如箭,仿佛一眨眼,小崽变巨犬,麻烦就来了。即,根据有关部门的法规,凡养狗必有养狗证;作为大型犬的边境牧羊犬,是不许在市内饲养的。而为强化这一法规,有关部门还派出搜查队。若被发现,则狗就被抓走。于是,就东躲西藏,实在躲不过去,也只能将其送到宠物店,委托店主帮忙办证或找个寄养的地方。但过几天再去就忍不住落泪了。当时,狗关在铁笼里,见到我,居然流晶莹的泪。狗也会哭?我的心流血了。店主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狗。好像它亦懂人话,知道自己被主人遗弃,不吃不喝趴在笼子里,除了每天来看它的我孙女,其他人谁叫也不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呢。恰巧孙女也来了,我打开笼门说:“布鹿,回家呀。”
这一风波结束了,但对布鹿的影响却难消除了。从此,它不再机灵好动,趴在笼子里,除了吃喝就睡觉。就连吃喝也不再狼吞虎咽,外出遛狗也不再疯跑扎堆儿。就连比它小的狗的挑衅,它也不还击。最可气的是,一天夜晚牵它追小偷,不仅没抓住小偷还中了小偷的暗算,面颊被打个包。后来包破了化脓,而且想尽办法也不好,烂得牙都露出来。去宠物医院诊疗,医生说它已到老年期,抵抗力太弱。短时间不可能康复。这时才知狗与人不同,其寿命亦仅十年。即它的一岁相当人的6、7岁。为此,伤口拖了多半年才长好。
虽然如此,布鹿的日常活动丝毫没影响。每天清晨五点它准时将我叫醒去遛早;中午、下午两次的遛狗也从不间断。但活动量却明显减弱,也不特别活跃与欢欣。
光阴似箭,生命亦不觉间年复一年地悄然消逝着。这期间,布鹿虽然没问题我却突发脑梗住了院。这时我最挂念的就是家中的布鹿。最激动人心的是我出院回到家中它呜呜叫着扑到我怀里,又怎能不催人泪下呢?更感人的是好像它也知道我大病初愈,遛狗时它的动作也放慢,仿佛不是我遛它而是它遛我。回到家也不进笼,趴在我的躺椅旁陪伴着我,直到回笼去喝水。
所幸,我的病不重也没后遗症。既不影响日常生活,也不改变狗的喂养习惯。但后来已在美国留学的孙女的一封短信却给我敲了警钟。
当时,孙女赴美已三年,因想狗,每天清晨都用微信发给她布鹿的视频。一天,来信说,据她观察布鹿的状态很不好一定要去医院做检查。为此我儿震海就去找医生。检查结论是年老体衰、营养不良。
为此,我亦开始调换布鹿的饮食。除更换了狗粮的品牌,还增加了苹果、胡萝卜之类的水果与蔬菜。效果还不错,它不仅爱吃,还见胖。但时间长了,怕太胖对身体不好又减肥。后来,又出现一症状,即每吃完狗粮就呕吐,甚至吐出的狗粮还带血。再后来,粪便也见血。其神态也萎靡不振,终日处于昏睡中。遛狗回来上不去楼,就只能把它抱上来。
我还盼望慢慢会康复,但状况越来越严重,甚至不吃不喝,即便去医院抢救也为时已晚了。但尽管如此,至今我仍难脱深深的自责。因为,开始便血时儿子孙女就要送医院,我却因其症状突然见轻而拖延了。对此,我亦总觉得冥冥中似有个诡秘的力量左右布鹿。如这莫名其妙的病,时轻时重,时好时犯,毫无规律可掌控。我怕意外的风险随时会发生。结果,这可怕的预感还真应验了。
那天一上午它都趴在笼子里不吃也不喝,傍晚却突然起来把狗食盆里的食物全吃光,然后又趴下陷入昏睡中。半夜我被它呜呜的哀嚎惊醒时才发现它不仅便血,而且吐出大量黏稠物。面对这可怕的情况,我亦束手无策,只得抚摸剧烈颤抖的狗头部,它才停了哀嚎,并用无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就急促地喘息着,但只苟延残喘了不到十分钟,胸腔膨胀,爆炸般喷出一口粗气。心跳亦随之终结。
一切都那么突然,其实又亦必然。
我那相依为命的傻布鹿竟以如此凄惨的状态永远地离开我并把我的心也带走了。而且,虽然又得知布鹿死于最凶险的犬细小病毒,但是我深深的自责仍难消除,而内心的哀伤与怀念,更是语言难以表述的,为此我亦想,一生相关的亲友何止几千百,为何又无人能像傻布鹿这样让我牵肠挂肚呢?
百思而不得其解。我想,除了我与布鹿的生命已融为一体。而它的降临,又正是我因退出名利场的文坛,断绝尔虞我诈之朋友圈一切联系而陷入郁闷时,它的出现就恰好缓解抚慰了我精神的苦闷。否则,又能作何解读呢?
十年,不离不弃、形影不离,它把生命的全部都给了我。如此的大爱,人与人又有谁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