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1
“今天想喝什么茶?”
“随便。”安果摆摆手,一屁股坐上店里最柔软的懒人沙发,沙发像鳄鱼的嘴巴,猛地张大,将她包裹。
“那就洛神花吧,安神醒脑。”我笑着将茶杯递去,看了眼钟表和日历,提醒道,“该继续了,盒子要在七天内完工。”
安果夸张地叹口气,露出脑袋,指着眼睛:“你瞧,这么大的黑眼圈,我现在是国宝了。”
我乐了,不小心撞倒书架,带着几个五彩斑斓的盒子清脆地摔开在地上。
里面小巧的楼房店铺变得残缺,空落落地刮起风来,我打了个激灵,知道她今天也要开始了。
安果是前天来到店里的客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天空漂亮得让所有人停下脚步、打开相机,连我也情不自禁拿起果酱碗,将树莓、蓝莓和紫葡萄酱混合,调出天空的颜色,晾成半干,捏好形状,放进我的世界里。
它果然一下子好看多了,映照在这样的天空下,哪一栋楼房、公园或者奇妙的造景,不会变得明艳呢?
正欣赏着,门被突然推开,真实的阳光涌进来,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探进脑袋。
“请坐。”我赶忙招呼。趁我倒茶的空隙,她用大眼睛打量着店里乱糟糟的陈设,转了一圈,又落回我身上,神情却并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带着烦躁不安,甚至充斥着要砸东西的怒火。
“你这儿,真能像门外贴的广告那样?”她开口,声音低低的,我明白了,是她的心在下雨。
2
起初安果话不多,我让她填了份表格,知道了她的名字,以及她在旁边的第一实验小学读六年级。在“你所希望的世界”这一栏,她填上:希望我的世界里永远不用考试。
但又被画掉,换成:考试的题目我都会。
“你不喜欢考试?”我插话,她看我一眼,把头转回去,眼神在说:“多稀罕啊,谁喜欢考试?”
我追问:“那干脆不考了多好。”
“怎么可能?不考了,家长接孩子的时候聊什么,老师又靠什么比?”她的声音染上委屈和怨气。
“这是你的理想世界,管别人做什么?”
她笔尖一顿,开始奋笔疾书,写满时,我去里屋抱来一箱五花八门的彩色盒子:“挑一个吧,当你的世界的轮廓。”
她想都没想拿了最大的,浅金色,近乎透明,又犹豫地望我一眼。我知道她还有疑惑,连我自己也是,经常躲在盒子里,一边添加想要的事物,一邊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选那么大的盒子,”我指着表上的说明给她看,“盒子的剩余空间不能超过百分之十,要在七天内完工,你知道吧?”
她点点头,跟我来到另一间明亮的屋子,一下张大嘴巴。
我有点得意,里面堆了半屋子精致小巧的模型,另一半,是用各种果实还有其他事物提炼出来的不同材质的颜料和材料。
“都是你做的?”
我点头。
安果央求:“你能陪我进去吗?”
“盒子世界是你的,我去了只会碍事。”我把工具和指南给她,“这里有的模型你放进去上色就行,没有的费点心捏出来。”
“可我想要的太多了,”安果执拗地望着我,“你得帮我,才能在七天里完成。”
她倔强也聪明,看出我的松动,笑起来,是那种带着如释重负的酸,混着迫不及待的微辣的甜,应该也是个好味道。
我拿出瓶子,伸手对她凝神抓抓抓,又将手中的颜色倒进瓶子,不顾她的惊诧,率先迈进盒子里。
3
和所有第一次创作世界的人一样,安果一开始就抱了大堆的楼房,有电影院、游戏厅,还有一座迪士尼乐园。
看到它的时候,安果整个脸蛋都发起光来:“你知道我有多想去玩一趟吗,可我放假的时候全世界都放假了,去了就只能排队。”
“是你运气好,我才捏出来。”我带着她上色,“这种类似过山车的项目,你敢玩吗?”
安果咽了下口水,有点犹豫:“我想,但又怕。”
“那就用云朵颜料涂吧,它会缓冲飞车的力度,还能增添在云霄的奇妙感。”我翻出一团泛着浅蓝的白色,和她一起涂。
“那想刺激一点的话,是不是该涂黑?”她指着蜜罐项目,“那个太少女了。”
“你不就是少女?”我笑,“用深青蓝吧,我看鬼片时从心里抓到的。”
“大叔,你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安果一边涂,一边偷瞄着我。
我瞪她:“我只比你大十岁好不好?”
安果哈哈大笑,也不追问,转头说着:“快来陪我坐沉睡宝藏漂流!”
4
玩过一整圈,安果才恋恋不舍地从盒子里出来,继续挑成品:“你该做个环球影城,那个肯定也特棒!”
“我还没去过。”我摸摸鼻子,虽然想要什么都能拥有,但好久没这么大汗淋漓痛快地玩过了。
“要吃吗?”我洗了盘水果。
安果正举着一个游泳池犹豫不决:“哎,大叔,你能做葡萄口感的可乐吗?”
“嗯?”我一愣。
她又嘀咕着:“到底要不要游泳池呢?”
“喜欢游泳就要。”我拿出可乐味,它们是一团有颜色的透明气体。
“我最怕水了,”安果皱眉,“但大家都说带泳池的别墅才棒。”
把味道揉进葡萄质感的材料,放在餐盘上晾干,盒子里就弥漫开可乐甜腻刺激的味道。我端给她,再次强调 :“这是你的世界,你才是主角。”
她的眼神迷离了一下,又随着塞进嘴巴的葡萄清晰起来:“太棒了。”也不知道是在夸谁。她一把甩掉已经半干的泳池,换上了小孩子的木马椅和滑滑梯。
安果慢慢熟悉了方法,跑进跑出,一心沉浸于创造自己的世界。
我回到店中,天依旧很好看,等它添上柿子黄,安果端着盒子跑来:“总算把我的世界大体构造好啦。”
她擦把汗,猛喝一口水,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 :
“你看,这是娱乐区,我放了三个大商场和密室,还有VR、电玩城跟影院,街道是法国巴黎的样式。
“风景有雪山、高原和沙漠。
“对了,你做的百年老店真的原汁原味吗?我家旁边摆了一整条老街呢。唉,不过最后还是加了学校,让我突然不用上学,还真想不出做点什么好……”
她滔滔不绝着,脸上灼灼生辉。
5
第二天,安果比前一日早来了半个钟头。“嘘,”她汗涔涔的面颊泛着好看的深红,她狡黠地吐舌头,“我逃课了。”
“今天我要做个巨小的操场,”她气喘吁吁地打开盒子,“刚才体测,老师要求绕操场跑两圈半,一圈跑完我就不行了,于是从后门溜了。”话音未落,她已经抱上材料跳进盒子里。
我抿口茶,她又冒出来,一把将我拽进去:“求救,十万火急!我突然发现操场太小,什么都玩不了,而且快干了。”
“呃……”我手忙脚乱掏出橡皮糖,揉进操场,这样她想玩时可以扯大挂在树上,上体育课时又能弹回小方糖的形状。
安果目瞪口呆地看着操场伸缩。“绝了!”她猛地冲上去一跳,“嗖”地弹起老高,拽住刚种下的花藤,跳上别墅阳台,“又一个愿望bingo!”
“你喜欢蹦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兴奋。
“错!我想一放学就能到家,更想早上不用挤公交,一跳就到学校。”安果眨眨眼,这还真是全人类的愿望。
6
我准备离开,却被安果一把抓住:“你得留下帮我。”
“不都摆好了?”
“还差得远呢,”她一挽袖子,“今天才是最重要的——全面优化,就像考前第一轮复习,最管用!”她狡黠一笑:“哎,你是不是一挥手就能让整个盒子变成花园?”
“当然不行,我又不是神仙。”
“为什么,你都能把盒子变成真实的世界!”
“呃,这么说吧,”我揪着头发有点苦恼,“我只能让事物物化,没法挥着魔杖念个咒语就实现愿望。”
“喔,那我想让家里全智能化,床软硬两用,自带按摩功能。”她歪着脑袋,等我好不容易将水床和木板床上下折叠,又利落地递来几根藤蔓,“这些能染成金银和透明色吧?种在娱乐区,一定梦幻神秘。”
她点着下巴思索,又猛地跳起身,抱起满满一捧花种在街上边跑边撒:“那么漂亮的事物,还是让它们自由生长吧。”
還有不加香草和牛奶的冰淇淋屋,烤肉店里没羊肉,海盐味道的糖果屋……
整个下午,她显得疲惫又雀跃,忙到外面的世界一丝光亮都没有,躺在大水床上尖叫:“你知道我幻想了多少次,能拥有一个想象中的世界吗!”
她的长发散乱在头顶,蓬勃而青春。
7
我拿芦荟给安果敷黑眼圈,她嫌弃地看着这团黏糊糊的透明物:“你确定它有用?”
我摇头:“失眠了,还是做功课熬了大夜?”
“都不是,”她皱眉,“你说奇怪不,我总觉得盒子里还缺好多东西,结果想了一整夜却一无所获。”
“七天后可就没法添加了,”我苦恼地挠挠头,“虽然我自己的可以,但其他人的不行。”
“你也有?”安果扬起脸,“给我看看。”不容我拒绝,她已然锁定柜子中间最大的那只盒子,抱下来放在耳边:“你忘关电视了。”
“那是他们在开舞会,”我打开盒子,掀开一座可露天的平台盖子,一群小人正穿着晚礼服载歌载舞。
“对耶,”安果一跃而起,“你能帮我捏一个吗?”随即声音降了个大调:“我想要个闺蜜,长相嘛,带个酒窝、高点,要能一直陪伴我。”
我脑袋中浮现出一位魁梧少女:“那,是短发?”
“男生可以留长发吗?”她的面颊透出水蜜桃色,我恍然大悟。
找出材料,每捏一步,安果就仔细端详,疲惫似乎一扫而光。
“胳膊可以稍微结实点。”
“再高点呗。”
“那种温暖的感觉,可以做吗?”
终于完成后,她小心翼翼将它捧起,声音抖动着:“它真的能拥有生命,按照我的愿望生长?”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跳进盒子,还“啪”地关上了盖子。我笑了,用手抓一抓,将一条颜色千变万化的小溪丢进材料柜。
我看夕阳时,安果出来了,闻着指尖:“他榨了橘汁给我喝,可惜盒子里的东西带不出。”她的神情全是不舍和沉醉。
8
第四天,我以为安果会来很早,然而没有。我没忍住,偷偷打开了她的盒子。
少年已经变成风度翩翩的王子,站在原野吹嘹亮活泼的小号,又随着盒子外渐渐黯淡的天,声音变得孤单乏力。我想进去陪他,可他跟我捏的其他小人不同,是只属于安果的。
我望着窗外的雨,将店门挂上“停止营业”,开始忐忑,又一个盒子的生命就此终止。
雨越下越大,“嘭”的一声响后,我以为玻璃碎了,抬头看,安果正狼狈地冲进来,落汤鸡般直哆嗦。
“怎么不带伞?”
我要煮姜茶,她忙摆手:“今天和朋友聚餐,有阿姨开车送我回家,路过这想起还有事情没做。”
“什么?”
“跟他说晚安呀,”她的脸透出一丝轻快的红晕,“我答应他的,你说他会不会是真的王子,童话里有魔力的那种?今天老师给我颁发了作文比赛的全国二等奖耶。”
她自顾自说着,兴奋地转着圈跳进盒子:“我都为这事焦虑半个月啦。”几分钟后,又像鸟儿一样飞出来:“真希望时间能一直停在今天。”
我装作没看见,安果悄悄把盒子藏进书包带走了。
9
按照规定,为了避免连我都不清楚的意外发生,盒子在完成前,要暂存在我这。但我又真的希望,这个少女能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果然,第五天下午,她一放学就推开我的店门,解开外套扣子,脸蛋儿红扑扑:“今天可真热。”
我拉开窗帘,阳光很灿烂,一排排盒子在木柜上泛着蜂蜜色的光泽,细微的尘埃从它们之间逃离,又有新的落下,像一段段心事,散乱、破碎。
安果没喊我,大概是有足智多谋的王子在,我想着,靠在窗边,没一会,屋里传来“咚”的一声响。
“没事吧?”我喊道。
没人回答,过了会儿,安果跑出来,站在门边深呼吸,脸上带着怒气:“你还是来帮下我吧。”
“他呢?”我有点纳闷。
“别提了,他只会添乱。”安果的脸鼓鼓的,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球,“花藤把窗户缠住了,智能清洁机把果酱糊得到处都是……我忙着拆东墙补西墙,他居然问我为什么不陪他!”
“没错啊,”我灵光一闪,“你想要一直陪伴你的人,可人的感情是相互的。”
安果的怒吼戛然而止,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别说了,帮我把电路修好,盒子的星月风雨雷电设定好,还有铁和木头屋子都加上防水涂层……”
说着,她长叹了一口气:“我的世界,好像快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了。”
10
谁也没想到,我和安果回到盒子里时,王子正在哭,眼泪掉在小号里,声音变得沙沙的。
安果没空搭理他,咬紧牙,顶着暴晒和忽然而至的大雨。
“盒子就是這点不好,自然系的事物太难控制。”
我戴上橡胶手套开始造电,安果忽然问我:“能让他消失吗?”
“谁?”
“他昨晚一定要我进去写作业,还要和我一起读故事、唱晚安歌,今天一大早,”安果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他居然拉着我去采晨露。”
“你不喜欢?”
“在他出现之前,我以为我喜欢,”安果叹口气,“可他一直缠着我,就算盒子完成了,我也没法时刻待在里面吧。”
“但他已经是个生命了,你得为他负责。”我觉得自己真成了个老气横秋的大叔,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劝她,“虽然这是你的世界,一切物和人都受你支配,但正因为它是真实的,万事万物一旦被制造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安果不吱声了,望了眼时间跳出盒子:“替我对他说晚安。”
店门随即唱起提醒铃的歌来。
11
第六天。安果坐在板凳上,和我面面相觑。我敲敲盒子:“还剩百分之三十五的空间。”
“如果填不满呢?”
“会吹起又冷又空洞的风,”我倒了杯热可可,“其实你可以把所有云朵放进去,填满它,但这样很容易下雨,视线也会模糊。”
“我想想吧。”她显得兴趣索然,“大叔,跟我说说你的特异功能呗。”她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像是要在迷茫中抓住救命稻草。
我坐直身子,塞给她我的日记:“你知道有种叫Polly Pocket的玩具吗?”
那是我十一岁时最爱的玩具,五花八门的形状,里面做成各式各样精致的小场景,公寓、酒店、餐厅,还配着小人、小车和宠物,我喜欢沉浸在不同的场景里,虚构属于自己的故事。
但这种盒子在90年代末渐渐绝版了,全靠我爸妈去国外出差时淘来。
我微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女巫就是那天飞到我窗前的,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如果不是悬在半空中,她和随便一条街上的妈妈没什么不同,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手鹰爪似的牢牢拽住我的胳膊:“求你把医院主题的盒子全部卖给我。”
她想创造一个神医给孩子治病,但医院盒子哪里都买不到,她也没时间和精力制造一个。
“作为回报,我把能力送给你,我做几个医生就走。”不容我拒绝,当然,我压根没打算拒绝。我和安果一样,早就幻想过无数个世界了。
女巫离开后,我发现自己真的拥有了随心提炼混合一切、捏成软模型、放进盒子晒干、让它变成真正事物的能力。
12
第七天,天还未亮,店门被“啪啪”拍响了,安果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口。
“怎么,又想当国宝?”
“我不要那个盒子了。”安果微闭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梦似幻地说,“大叔,你昨天说得对,我可能永远做不出完美的盒子。”
“那是我自己。”我急了,从十二岁起,我便开始尝试做出自己心里的完美世界,可到现在都没完成,还天真地想等别人给我一个答案。有人嫌麻烦,有人心情好后把这里当成一场梦。第三百八十一位客人安果,也要放弃了吗?
“你喜欢桂花是吧?你先去学校,我今天一定能做出可以当填充物的桂香空气。”
“不用啦。”安果眨巴着眼睛,嘴里叼了片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我仔细想过了,就算填满了,也会有前几天那样的问题,即便都能解决,以后很多时刻,我也一定会懊恼,当初怎么没摆这个那个呢?”
她歪着脑袋咽下早餐:“大叔,你也放弃吧,本来是想快乐一点,但这几天被弄得一团糟,反而事与愿违了。”
我的笑容僵住了。安果又打开一罐牛奶,扬起夹杂着疲惫和满足的表情说:“我走啦,以后不来了,还是当这里是场奇妙的梦最好。”
“那个,我煮了樱桃水……”
“不用不用,”安果回眸一笑,“同桌给我带了华夫饼,今天学校郊游,我期待很久了呢。”
多幸福的神情,我伸出手,又缩回来。安果说得对,我的确该仔细思考一下了。
这家店改卖花茶如何?至少每天都有打开门、迎接一切未知的机会。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