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它们是菜
是晨间装满你篮子里的菜
是你最熟悉的
萝卜白菜青菜菠菜冬苋菜
各种各样的菜,水灵灵的菜
现在它们老了,细嫩的茎
长出纤维,肌肤不再有弹性
强健、粗壮,试图模仿树的形状
全身开满花朵
老了老了
蔬菜老了都是花
所以你看不见沧桑
只看见辉煌
只看见各种各样的枝形灯盏
顶端有光芒呼啸
花瓣里有钟声响起
我忘了这是感动重庆
现场直播。聚光灯对着我
我忘了我是来给一个女孩儿颁奖的
忘了把奖杯、鲜花献给她
忘了这个坐轮椅的女孩儿
她易碎的骨头里藏着金子和火焰
她内心的光明有如花朵
忘了她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叫榜样、人物和青年志愿者
我紧紧拥抱她。我甚至忘了
读得溜熟的只有几句的颁奖词
忘了镜头、麦克风和千人演播厅
时间在静静等待
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
我抱着这个用云朵捏成的孩子
小小的软软的我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我只想这样抱着她,亲她的额头
像她的养父母,二十年前从长江边的
寒风里,抱走一个弃婴一样,现在
我只想从浪潮般涌来的掌声中抱走她
峭壁如削!现在我就站在
峭壁之上的虚空里
腿软,恐高,小心脏几次跳出来
又几次被摁回去
只敢平视、斜视、远望
望对面悬崖,几疑上过琉璃釉
白太阳还在一遍一遍反复涂抹
微微发蓝、发青
有鸟飞过。其中一只己经两鬓斑白
脸上挂着与我相似的表情
它用叫声撞响石壁
就觉得是岩石在叫,一座天空在叫
白云轻盈如絮,一挂一挂
就觉得是从地里刚刚长出来的
树尖新叶如花,一团绒毛球球
就觉得聚集了一股蓬勃向上的气息
苍山如海!这个上午有多宽
我的心情就有多宽
最后,我将目光垂直放下,放下
放进谷底
人生何其不易
我还要看看自己的深渊
(以上选自《中国作家》2020 年9 期)
惊蛰已过,春分将至
这一片,一片接一片
刚刚翻过的土地
新鲜的,来不及栽种
甚至来不及长出一根野草
不算肥沃,小石头夹杂其间的土地
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向我扑来
这迷死人、醉死人又累死人的气息
血气充沛的青春期的气息
让我踏实又让我感动的气息
不亚于花香
不亚于遍地辉煌
地翻出來就不会荒着了
下一次来就青枝绿叶了
我想。一路上我都这样在想
同时还想起我曾经打着火把
披星戴月去开垦的苹果园
芬芳的果实累累的我的苹果园
如今又荆棘丛生了
海拔两千七百米,土坯屋
两朵烛光在庞大的夜色里并蒂开放
火塘上悬挂的铁鼎咕噜咕噜
熬出一座山的香气。一锅肉汤
漂着羊血羊心羊肺羊肉萝卜青菜葱
滚沸的形式在寒夜多么暖人
土坯屋的一天就是一生
从日出到日落,从犊子到耕牛
主人还在拔弄炭火
不到两个时辰,所谓诗人
就吃光了身后几亩薄田几片山林
一只羊羔咩咩咩的叫声
把这个夜晚叫得更加寂寥更加清远
畜棚内是少了它的兄弟还是姐妹
余光里,若隐若现
是墙角脱粒后的玉米秸
还有大山仁慈的红薯、土豆
遵照习俗
我没能与同行男士走进隧道
在城开隧道入口处
巨大的电子屏上
时间秒跳,与我心跳一致
各种传感器
向我展示隧道内的
瓦斯、甲烷、二氧化碳
均在安全数据之内
风机、掘进机正在雪宝山
联袂展开不断深入的宏大场景
剧烈粉尘中,看不见脸
更看不见眼睛和鼻子
只看见远远近近的安全帽
红色、白色,略有飘浮感
这些打隧道的人
这些向大山腹心取道路取速度
取生活的人
这些钻山豹穿山甲一样的人
下班了
他们走出洞口,取下安全帽
第一件事不是洗脸,不是抖灰尘
而是深呼吸深呼吸
久久地遥望蓝天
连续三天一直下雨
让心中藏着太多雨水的人
如逢知己
那是从唐朝一路下过来
为诗会准备了一千年的雨
有一场约会
一定和雨有关。既然巴山
既然夜雨,既然又来了一株一株
收集雨水的湿淋淋的人
准是神谕天降
一列轻轨,一辆中巴
载的全是诗歌,坐的全是李商隐
自信笺寄出雨水以来
晚唐流行弹拨乐
用古琴、琵琶、筝弹出的雨声
与这个下午一路相随
雨声拨开山的门楣
雨声让树叶与树叶相互撞击
雨声在两只白鹭的身体里荡漾
它们弯曲的颈脖像闪电
顶着一枚雷霆在雨中缠绵
一个诗人,听着听着
不由得眼泪呈滴状,爱情呈雾状
激情奔涌呈瀑布状
一滴一滴一滴滴
一滴滴雨抱在一起
就是渐渐大起来的黛湖
就是心中涨了的秋池
还有什么比诗歌更久远
一首七绝,浸在弥漫古今的水雾里
已美到令人忧伤令人窒息
美到忘了归期
但我还要提着满满一笼烟云赶路
一个盘旋,穿越点点滴滴,在缙云山
在老年,大雨转中雨
(以上选自《北京文学》2020 年10 期)
艾青微笑着叫我坐近一些
再近一些
那一年艾青七十岁
在一个二十人的采风团里
我哪里敢靠近团长
总是选择偏远角落坐下
后来在全国首届获奖诗集颁奖会上
我又看见了艾青
诗坛泰斗像小学生一样
天真地笑着说
“很高兴这是我第一次获奖”
再后来我看见同样的微笑
是在一张黑白照片中
一个睿智老人
笑得像婴儿
我在照片前足足站立了一小时
眼眶湿润
内心却经历了一场澎湃一场洗礼
这个挥笔疾书雪落在中国大地的诗人
这个苦难加身却始终相信
有一件日出的大事就要发生的诗人
这个人民的诗人
他浅浅的至真至纯的微笑
压住了一生一世的痛
压住了一个时代的风云
他是天空派出的高舉光的赞歌的使者
他是大堰河怀里皎洁如初的小儿子
(选自《诗选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