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然
我妈是个没沾过自由主义理论的天生的自由派,是我见过的控制欲最低的家长。她有一种神奇的轻盈,毫不费力就能避开对孩子施加权力的陷阱。她超凡的母亲天性从我出生起就展露了:满月她就让我独自睡一间,据说是受了日本某个育儿书的影响(我猜测她是本十八线地区方圆三公里唯一一个买了那本书的人)。这件事我告诉养娃的同事,她们啧啧称奇。按照我妈的叙述,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她宣称自己只需要每晚起来几次,等稍长大些,我就完全不用管了。这倒是,我最早的个人记忆里没有父母的影子,只有我,清晨独自醒来,趴在墙边画画。
八九岁的时候,我迷上了做手工,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天天拿着剪刀找东西剪着玩,什么纸啊,布头啊,就像个猎户克制不住猎枪的魔力一般,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看着齐整的平面在剪刀的刃下无可奈何地裂开,发出清脆的咔啦声,我简直心醉神迷。这种不可名状的引力很快把我牵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我剪破了一件背心。我又剪破了一件T恤。最后,我把自己最爱穿的亚麻绣花长裤剪了个大洞。妈妈看着我,并没有阻止,仿佛有什么盘算似的。很快,激情退却,我消停了,望着那条亚麻裤子,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后悔的滋味。这时候妈才帮我拿个米色的布补上那条裤子,但它不再完美了,星期一早上升旗的时候,我站在第一排,左手故意往身前遮,生怕别人看到裤子上参差不齐的补丁的毛边。很多年后,我问妈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我,妈说,反正没出什么大岔子,让你玩去唄,你玩烦了不就知道错了?
我真不知她是哪儿来的信心,是对我的,还是对人内心潜在法则的。总之,我妈是如此宽容,甚至从来没嫌弃过我房间乱,于是从小时候住平房起,家里就是井井有条,而我的房间像个野人洞穴。我在自己的房门上装腔作势地贴着“亦轩”俩字,旁边天女散花似的装饰了美少女战士的贴纸,那时候我才七岁。似乎满月独睡是个象征,从那时起,她就决心尊重我之为我的特色似的,让我享受了一把“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自我权利。她的教条太少了,小学高年级,主任请她给其他家长介绍管理孩子的经验,面对一帮子期待“do this”, “don't do that”的眼神,她说,每天早上一定要做孩子最爱吃的饭。我的早饭确实堪称奢华了,九十年代出生的城乡结合部小孩,有几个能在十岁的时候早上吃French toast的?她在一本杂志上学到的,用蛋奶液浸满吐司,两面煎成金黄,成品极其鲜嫩,她还创造性地在蛋奶液里加了些芝麻,口感更是上佳。
我妈的养育方式太深入骨髓了,如今我面对学生,实在做不到板着脸管教。只要不是侮辱、伤害他人的恶性行为,学生上课睡觉,不交作业,逃课,我都顶多去问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做,并且尽量清楚地告诉他利弊。有时候我连问都不想问。学校说,他们还是孩子,不懂事。我想,十五岁了,就算性情上还是半人半兽,也该为自己负责了。他们如果做错了,迟早有一天会吃到果子。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该如何越俎代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