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协律郎
“桃李满天下”出自唐人白居易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这里的令公指的就是宰相裴度,意指裴度的门生遍布天下,他所住的绿野堂哪怕不种花,也是桃李芬芳,花香满园了。
裴度一生中并没有当过任何国家地方教育机构的教师,又是死后才获赠太傅,何来的门生呢?
这是因为裴度一生礼贤下士,为国家举荐过多位济世之才,受他推荐之恩的人才数不胜数。
由此可见在唐代,师承关系不仅仅只固定在学堂中的师生。科举中你的主考官、行卷时的文学大家,社会名流、仕途中提携帮助过你人等等,都可以称之为老师。
唐代最为普遍,也极其重要的一种师生关系便是座主和门生。所谓座主便是知贡举的主考官,决定了唐代士人及第与否的攸关大事,而当年为其录取的考生,则终生成为他的门生。
一旦唐人踏入仕途,这种关系便无法拆散,柳宗元曾说过:“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
门生在官宦生涯中必须时时记得座主,得意时报答座主知遇之恩,失意时也能与依附座主和同年的朋甲。
开元二十四年后,原本主考的考功员外郎改为品级更高的礼部侍郎(正五品),座主的重要性更不言而喻。出生贫寒,中年才得以中第的杜荀鹤就写过一首《辞座主侍郎》,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一饭尚怀感,况攀高桂枝。”
门生中举之后要先去拜见和感谢座主。
《唐语林》记载:每岁选升进士三十人,以备将相之任。是日,自状元已下,同诣座主宅,座主立于庭。一一而进曰:‘某外氏某家。或曰“甥”,或曰“弟”......又有同宗座主宜为侄,而反为叔。
门生们先依序拜见座主,再各叙家族渊源,尽其所能和座主攀上一点关系。
这之后,座主还将带领门生们拜谒宰相,这一流程称作过堂。随后而来的大量的期集酒宴、赋诗交游更是紧密了门生与座主之间的关系。
有时,座主还会带领自己的门生去拜见自己的座主,颇有带着自己高徒回母校看望老师的意思了。
贞元十六(800)年,礼部侍郎高郢知贡举,他就带领门生去拜见了自己当年的座主萧昕,这群门生中有个叫白居易的还特意作诗一首记录此事。
唐人极为看重门生与座主之谊,除去政治上的便利,有时还情同父子。
晚唐曾写有《开元天宝遗事》的王仁裕知举时年事已高,儿子大多早已去世,每次门生来拜访他,他与夫人就像待自己儿孙一样对待那些门生,他夫人还会用亲手调制的饮品招待他们,“甚于慈母之亲婴儿也”。天气和暖之时,王仁裕就会和在京城的门生燕游终日,欢醉题诗,抵夜方散。
不过这样深厚的感情却也为唐王朝的政治带来了弊端。门生与座主之间的相互结党依附,实在是晚唐党争的一大根源。
牛李党争横贯宪宗至宣宗六个皇帝,牛党的主要干将牛僧孺、杨嗣复、李宗闵都是权德舆的门生,故而“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牛僧孺又让同学杨嗣复多次担任科举的座主,为牛党培养新生力量。
直到宋代,殿试的选拔权回到皇帝手中,所有中第的人都是天子门生,唐代盛行一时的门生与座主之谊才不复辉煌。
关于门生和座主,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唐僖宗乾符年间,礼部侍郎崔沆录取了一位叫做崔瀣的考生,从此崔瀣便认崔沆为座主。而“沆瀣”本就是一个词,指夜间的水汽,故而时人将这互为师生的两人称作是“沆瀣一气”。后来这个成语演变出的意思就人尽皆知了。
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
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
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
为文先见草,酿熟偕共觞。
这首诗中相伴交游,为文饮酒的场景并不是形容兩名好友,而是唐代的一对师生:张籍和韩愈。有趣的是,老师韩愈比学生张籍还小了两岁。
在唐代,文人士子们四处游学,师承关系并不固定,在写文赋诗上提出意见,或有提携知遇之恩的,都能成为老师。
张籍家贫,年少时便四处游历求学,满怀才情却久久不遇伯乐,将近而立之年的张籍写下:
骨肉望我欢,乡里望我荣;
岂知东与西,憔悴竟无成!
字字皆是心酸。
直到德宗贞元十三年(797)的隆冬,经由孟郊介绍,张籍与韩愈相识。“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两人相见恨晚,每晚都要聊个通宵。韩愈留张籍在他的私塾中读书,时时对其指点辅导。张籍终于不负众望,在贞元十五(799)年进士及第。
师生之间的相处不乏有意见相左的时候。韩愈说自己这个人“不专一能,怪怪奇奇。”崇尚雄怪骇奇的文风,喜欢用奇字险韵,他颇为得意的一句便是: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而张籍的诗文则更为平易晓畅,与白居易,王建一起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张籍绝不一味奉承,讨好自己这位老师,在《上韩昌黎书》中说近来见韩愈“尚驳杂无实之说”,希望他能戒掉赌博,弃无实之谈。
韩愈并不认同张籍,在《重答张籍书》中回应:“昔者夫子犹有所戏......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说张籍总是紧绷着一根弦,间接驳斥了他在文学上的观点。
韩张虽然观点不同,在险恶的官场上却一直并肩作战。韩愈时时不忘提携自己的学生张籍。张籍中举后,整整十年都在正九品的太祝上原地不动,没有升官,最后蒙韩愈推荐才任国子助教。韩愈任国子祭酒后,又再次举荐张籍,称“张籍,学有师法,文多古风。沉默静退,介然自守,声华行实,光映儒林。”
两人生活上也惺惺相惜。
张籍一直体弱多病,在太祝任上眼疾愈发严重,几乎失明,而他又家境贫寒无钱治病,好友孟郊称他是“穷瞎张太祝”,言语中充满了惋惜。
韩愈心疼自己这位学生,代他写了一封信,向当时的浙御史中丞李逊借钱治病。
为了把张籍从繁忙的公务中解救出来,韩愈屡次邀约张籍游春踏青,都被张籍以公务推辞,韩愈便特意写有两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文昌啊(张籍的字),你别再苦大仇深地埋在公文里了,工作太忙就会丢了初心,我极力邀请你到江边看看,柳色如今又深了几分?
而韩愈自己失意官场时,在《咏雪赠张籍》里发了一通牢骚,最后他写道:
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张籍才能懂我。
韩愈與张籍一生亦师亦友,相伴长达28年。直到韩愈生命的最后一刻,张籍仍陪在他身边。
长庆四(824)年,韩愈去世,张籍在《祭退之》中回忆韩愈死前的一言一行,他遣散了仆从,只留张籍一人在房中。
门仆皆逆遣,独我到寝房。
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
及当临终晨,意色亦不慌。
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
这样的师生情谊,在今天读来仍摧人泪下。
唐代更为正式意义上的教师则遍布于全国的国子监、崇文馆、弘文馆、太学、州学、乡学、私学、家塾等等。
体制内的教师的收入待遇十分可观,既有月俸、食料、禄米还有职田、收入,每月学堂结余和派发的副食品等等。
开元年间,地方官学的教师俸禄也开始由国家拨给。而在基层的村学,教师收入则较少且不固定,主要是“求食于牧竖”,靠自己的学生吃饭。
这些中央地方官学和民间学堂的教师构成了唐代最庞大的教师群体。
在唐代还出现了正式的女教师。
唐宪宗元和年间,《女论语》的作者宋若莘五姐妹都诗文绝佳,是当时名震天下的才女。
她的妹妹,也就是为《女论语》做注的宋若昭就曾做过尚宫,在德宗时进宫成为了内学士,宋若昭还担任过太子穆宗的老师,宫内的嫔妃、公主和驸马皆呼她为先生。
在皇家的教育上,唐太宗极力推崇尊师重道之风,还特意制定了太子见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之仪。
太子需“迎于殿门外,先拜,三师答拜”;“每门让于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与三师写信前,太子前后要自称名字,必称“惶恐”。
然而礼仪虽是如此,在皇家的威严之前,师生情谊最终要让位于君臣之礼。太宗即位后,对曾教授自己的老师张后胤说:“联昔日受大谊于君,今尚记之。”
听了这话,张后胤吓得赶忙叩头说:”陛下生来就知道所有的道理,自己不敢抢夺上天的功劳。”太宗听了之后十分受用,还给张后胤升了官。“
而在民间,乡间学堂虽然只是简陋草舍,老师的质量也都良莠不齐,师生关系则更为紧密和轻松。
在唐人的笔记中常可以看到学生夜宿村学的记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脍炙人口的话最早就出自唐宋之际的童蒙读物《太公家教》,这本书曾一度失传,直到清代光绪年间才在敦煌石窟中发现唐人抄本。
“终生为父”也说明相较将来在仕途上遇到的老师,小小学童与学堂老师之间的关系在生活上更为密不可分。
沈东杰摘自微信公众号“博物馆|看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