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人是自然的过客

2021-03-08 02:57boho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沙溪马帮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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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登禾本主庙远景

树屋

“快一点!”石头回头喊道。

她的声音很快被稻浪声淹没了。我们正沿着稻田间的村庄小路笔直前行,迎着干燥的风,空气中有烧柴的味道。石头始终走在最前面。她有一阵子没进山,快要憋坏了。夏天是沙溪一年当中的旅游旺季,所有做旅游生意的人都要比其他时候忙很多。平时石头做首饰,卖给游客,而此刻她穿着工装鞋,背着竹篓,腰板挺得很直,看起来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巡山猎人,以警觉而敏锐的目光打探四周。

离山越近她的兴致就越高昂。“这条路我经常走,能捡鸟蛋,捞田螺,饿了就在路边摘个梨吃。”没一会儿功夫,她的竹篓里多了几片打算做晚饭用的野紫苏叶和一把鲜红的花椒,压在篓底的是她随身不离的一把猎刀。

我们要去的地方藏在沙登村半山腰一片半废弃的山庄里,石头从不轻易跟人提起。村落慢慢远去,爬上一座陡坡,一片高大的桉树林赫然显现。

“抬头看!”石头说完,猛地往上一蹬,消失在树干背后。

那个令石头骄傲的秘密就依附在我面前的这棵粗壮的桉树上,躺在树林的襁褓之中。一座树屋,说得具体一些,是她和朋友用松树干搭成的树屋。屋子小小的,但不粗糙,有着一架带优雅弧度的楼梯,走廊上还挂了串小彩灯。“隐秘而简陋的居所,像一幅古代版画”,跟着石头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安德烈·拉丰的这句诗。

整座屋子跟随风的频率一摇一晃,像船。

“很容易晕,没人能连着睡两个晚上。”石头叼着根狗尾巴草,两手交叉抱着头,闭上了眼。她很享受这种摇晃感,她小时候在海南岛长大,怀着成为水手的梦想,每晚睡在海边两棵椰子树之间的吊床上。后来她决定去山里看看,来到沙溪后一待便是七年。

其中有三年她都住在这艘树船上。主树干将船舱内部一分为二,延伸出的树枝仍在不断生长,起到了舵的平衡作用,还充当了床边的衣架。除了床和衣柜,屋里什么也没有。

“越简单越好,住着图个清净。”石头解释说。

“不害怕吗?”

“会怕的是白族人,后山是坟场,他们觉得有鬼。我这里相当于瞭望塔,有什么事第一个知道,而且看得高。”

透过树林的一点缝隙,我和她一起望向沙溪古镇的方向。

马帮

坐车从大理往群山腹地进发,沿着急弯不断的盘山道深入一条狭长的坝子,我进入一座不断被重构的小镇。它在过去几百年里因为劫匪和战争,经历了数次毁灭和重建。

清晨刚下了一场小雨,天色铅灰,黑惠江被乳白色的薄雾笼罩着,江面在雾气的抚摸下微微泛着褶皱。从远处看,桥和倒影连成了一个圆,仿佛一轮被江水浸没的圆月。

石头的树屋

沿着湿滑的桥面往镇上走去,江边总能看到几个拉拢游客生意的牵马人。其中一个戴着白族头饰的老大爷总是坐在离他的马稍远一点的地方,血丝布满双眼,带着股浓烈的酒气,对每个试图和他搭话的游客说:“我57岁,一无所有。”

这座小镇也曾一无所有。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MF)的瑞士建筑物保护专家雅克·费纳(Jacques Feiner)回忆他于1999年首次来到沙溪看到的景象时,称“四方街上的上一次交易发生于20年前,建筑处于最绝望的失修状态”。所幸这里的老屋没有落入坍塌的命运。两年后,沙溪被列入基金会的濒危建筑保护名录,一支苏黎世建筑修复团队由此入驻,开启了长达16年的古建筑修复工作。

“在国内很难看见相似的乡村,我不知道沙溪算不算个孤立的例子。”负责主持整个项目的建筑师黄印武说。2003年来到沙溪时,他没想过自己至今仍会停留于此。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关心这座小镇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从隋唐时期起,西藏和南亚地区之間开始有马帮往返,他们驮着茶、盐、香料和乳饼,辛苦翻越险峻山谷,抵达边境后与外国人进行贸易往来。作为茶马古道滇藏线上的马帮歇脚点之一,沙溪维持着它几百年前的面貌。

早上10点,马四爷独自牵着一匹马走过四方街,一点朦胧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将他当作了一个远方侠客。解散的马帮没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每天在扮演马帮人的角色,时常穿一件棕榈树叶做的大衣,下雨时则会换成相对保暖的羊皮衣。他的太爷爷曾靠走马帮而发家,现在他将祖上使用过的马具收集起来,办了个私人博物馆。他觉得自己有使命传承马帮文化,哪怕村里人并不理解。

一阵风吹过,鹅黄色的槐花坠落在马蹄踏过之处。四方街上的槐树很老了,与建于明永乐十三年的兴教寺以及科举时代连带着古戏台修建的魁星阁默默相对,形成古镇的中轴,延伸出马店、街面、寨门以及附近的村落。

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四方街陆续迎来了摄影师、嗡嗡叫的航拍器、穿汉服的少女和写生的美术生。如同过去的马帮,多数人在沙溪停留的时间仍是一天。称职的观光客沿着凹凸不平的红砂石板路,半个小时内就能转遍全镇,这里实在太小了。

神藏起来的地方

地方是大是小对老焦来说无所谓,他在沙溪住了一年,还没跨出过镇上一步,最远顶多会到黑惠江旁边散散心,观望江对岸那排修长的杨树。

“待不腻吗?如果不出门,每天能做什么呢?”我觉得不可思议。

“看星星啊,这还不够吗?”他说。

四十多岁的老焦是石家庄人,很早便开始了流浪生活,随身的行李一直只是三套衣服。“我在丽江待了十年,去年6月离开,然后打算行走天下。第一站就是这儿。”老焦的流浪计划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没想到自己被沙溪迷住了,来了就不想走了。“我喜欢世间一切美的东西。”

往来

从镇上出发,跨过一座有些褪色的铁吊桥,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深入东南村,我淋着细雨去Emily家做客。

和石头一样,Emily也差不多是七年前来了沙溪,从此靠着做私人导游糊口,周五的集市上经常能看到她在给游客讲解。

推开柿子树背后的木门便是她住的院子,院里已经有两个伙伴比我先到了。一个蹲在地上捣着两个青绿色的柿子,打算做柿染——一种据说起源于唐朝的染布技术。另一个聊着他在村里的鬼屋探险的故事。

Emily暂租的老宅也有一些鬼屋的气质。年久失修的屋檐下堆着潮湿的木柴和杂物,卧室和客厅的木头家具蒙着一层灰,打扫起来估计要费好一番力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将屋里装饰了一番,墙面贴上褪色的三角梅,窗沿上摆着风干的向日葵,可乐瓶里插了几枝狗尾巴草。

丰登禾本主庙供着的神像

“我在做青瓜饼呢。”厨房里,Emily正在忙活。她的厨房也和卧室一样简陋,唯有橱柜看着充实些,摆着几排装有各类植物粉末和种子的罐子。

这几年她试着搞零垃圾厨房,在沙溪的人对此不感兴趣,参与者大多是老外,但她却不想放弃这个想法。“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好像这样做是顺理成章一样。”

她翻出一本她取名为“视觉日记”的笔记给我看,上面记录了她每天做的食物,还有一只用葡萄汁液画的茄子。

“家里人愿意你住在这里吗?”

“不是太愿意,他们希望我回老家结婚。”她顿了顿又说,“家里的事不好谈。”

起码在沙溪,想做什么都能做,当地白族对外地人很包容,使得沙溪散发着一种和城市相同的自由气息。

老李同样住在东南村,他把自己看作避世潮流里的一份子,平时待在自家院子里酿酒,偶尔会去镇上串串门。“这儿是一个文明和野性的交叉点,进一步能接触社會,退一步立马回归山野。”

Emily家用褪色三角梅装饰的墙面

由此看来,如果一个人想远离工业化的城市发展进程,但对文明社会仍然不舍,沙溪坝子是一个理想的栖息地。

从Emily家出来后,远离江边,拐进田里,我再次路过了丰登禾村那座有些年头的本主庙。庙前供着两座石神像,神台右侧写着“保佑往来客”,左侧写着“扶持上下人”。我又想,人不过是自然的过客罢了。

变化

“今天有一只柳莺死在我家门前,我很忧伤,把它埋到了石榴树下,扎了一朵纸花,放在它坟头。”下午出门,我遇到了沙溪中学的赵老师,他慢悠悠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老焦一瘸一拐地走进四方街,在我旁边坐下来,一起在小兵的咖啡馆外晒太阳。他咧嘴冲我一笑,说:“我挣了点小钱,请你喝咖啡。”

高原的太阳好极了,让人浑身犯懒。天蓝得趋于透明,阳光炙烤着红砂石板,老槐树闪闪发亮。此时,喝咖啡这件事比在城里显得更为正式,面对着古戏台,我能在头脑中观看一出献给神的表演。

“你还会待多久?”我问老焦。

“还没腻,我没给自己设限,随时可能走。”

这是平常的一天,石头吃过午饭后做起了手工,几个开店的年轻人在四方街上踢毽子,一对游客夫妇站在老槐树下,男人戳了戳他正在拍照的老伴,有些犹豫地说:“别乱拍,这树有什么象征意义吧。”

马四爷又一次牵着马从兴教寺门口走了过去。不久前我和他谈起明年将有一条高速通到沙溪,他神色飞扬地表示,路修通就好了,这样村里人就能早点富起来了。

住在沙溪的外地人对此却不抱什么乐观态度,毕竟这也意味着沙溪将面临越发商业化的危险。“沙溪的一个时代结束了。”猴子的感受很明确,“这是我预感的一个节点,很多人都在最近离开了。”

近来沙溪每年的变化都很大。五年前,自从黑惠江上游建了座水电站,江里的大鱼变少了,再后来,马儿散漫吃草的江堤旁多了一条人工栈道,修栈道的时候许多大树被砍倒了。最近,先锋书店在北龙村开张,变成了村里的地标,一些提供古镇接送服务的司机甚至专门跑到书店门口拉客,店员十方不想眼睁睁看着书店变成热闹的旅游景点,当初他之所以来沙溪是因为“乡村是一种文化寄托,宁静的氛围让人思考很多问题”。

我回头看了看正在给客人冲咖啡的小兵。

“这是上天的恩赐,但不是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而是我只能过这样的生活。”她曾这样对我说。

以后她还能在“森林小屋”中继续生活吗?

“大不了就去别处。”小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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