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书法 书亦载道

书法在《红楼梦》中呈现的方式，首先是让贾宝玉和姑娘、小姐们坚持读书写字，创造书写的场景和氛围。书中多次交代贾宝玉每天都要练习写字。搬进大观园里住的目的就是读书和写字（第二十三回）。第二十五回，宝玉中了马道婆的魇魔法之后，贾母就骂贾政：“逼宝玉念书写字，把胆子都唬破了。”贾政在检查宝玉功课的同时，必须检查写字，可见读书和写字是一体的。贾母因为几天没见到宝玉，派人去询问原因。宝玉说：“因为要写字。”贾母听说后十分欢喜，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第七十回）贾宝玉的字写得很好，第八回宝玉写了“绛芸轩”三个字让晴雯贴在门斗上，请黛玉评论。黛玉说：“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贾府管事的人也找宝玉要字，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第八回）

贾元春在贾府众多女子中的字也是写得最好的，第十八回省亲描述：“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几处最喜者赐名。” 俨然称得上是书法家了。题写了“大观园”名、“顾恩思义”正殿等四个字的匾额数十个，撰写楹联并书：“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还题了一首绝句：“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宝钗、黛玉、探春等姐妹们都能写字，尤其是探春。元妃省亲回宫之后，即命探春将那天所有的题咏依次抄录妥当，自己编次（第二十三回）。当在外做官的贾政要回家时，大家担心宝玉的功课和临帖书写的字不够，都来帮他当“枪手”应付检查。“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与宝玉 。”宝钗、探春当着王夫人的面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林黛玉也拿过来一卷为宝玉临摹的钟、王蝇头小楷（第七十回）。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派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方旧手帕，黛玉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在那两块旧帕上挥毫书写了三首诗。不仅如此，在贾府地位低下的香菱学了诗，也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不由得写起来（第六十二回）。

其次，贾府大院里的牌匾、楹联中蕴含着丰富浓郁的文化元素，体现了中国书法的独具特色。林黛玉初进贾府，在荣国府大堂看到了一块九龙青地大匾，上书三个大字“荣禧堂”，后面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钤有皇帝的印玺。堂上又有一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一行小字落款：“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书法在这里，不仅让人感受到优美汉字的爽心悦目，而且还可从书法作品中感觉到其中的内涵：撰文者、书写者，还有赠送者。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宁府西边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贾氏宗祠”四字匾，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一副长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也是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抱厦前上面悬一块九龙金匾：“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后有一副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五间正殿前，上悬一块闹龙填金匾，上书“慎终追远”。旁有一副楹联，“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为御笔。在这样的书法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贾府和皇帝的关系，贾府和朝庭其他高官要员的关系。试想，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够比书法作品的装饰更能展示主人家的庄重高贵和显赫威严呢？更能体现诗礼缵缨之族、书香传世之家的文化底蕴呢？

大观园内各个景观、庭院书写的匾额和楹联，也同样营造了古代园林艺术的文化氛围。第十七回，贾政说，大观园“诺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如果把后来补题的“凹晶溪馆”和“凸碧山庄”算上去，匾额有17处之多，楹联也有5处。每一处景点、每一座庭院的匾额和楹联都让观赏者充满美的感受。

《红楼梦》里的书法还传递着“书亦载道”的理念。《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说，“文字的书写艺术，特指用毛笔写汉字的艺术”。我觉得这个定义并不完整。其一，书法应该是“汉字”的书写艺术，而不是“文字”。除汉字以外的文字书写不能称为书法。即便是日本、朝鲜称谓的书法，也仅限于借用的汉字部分。其次，书法不仅仅是“写”的艺术，而且这种“写”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所以，没有文化内涵的“书写艺术”也不能称之为“书法”。也就是说，一幅书法作品，除了书写的墨迹线条之外，还必须表达思想。韩愈提倡“文以载道”，有思想的文字才叫文章，所以书法也应该“书亦载道”。如果没有思想，用毛笔书写出来的文字，仅仅是字而已，而不是书法。我国古代流传下来的那些著名的碑帖，都是书以载道的经典。我们读《红楼梦》，虽没看到书法样本，没感受到书法作品的直观美感，但是《红楼梦》对书法的叙述，更多的则是引导读者去领会书法之中“道”的意义。

贾探春住处秋爽斋房内有一副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从字面上解释，是表现古代隐士浪迹山林的悠闲情趣，很少联系这幅书法作品背后隐藏的真实意图。第三十七回探春在给宝玉创办诗社的信中就特别说明，宝玉送给她颜鲁公墨迹。这就值得推敲了：曹雪芹对全书所有的题匾、楹联，以及书中人物所书写的诗词、信札等，从没有标明过其字是谁的墨迹、谁的字体，为什么唯独对秋爽斋的这一副对联要注明是颜鲁公的墨迹呢？颜真卿是唐代政治家、书法家，不仅书法气势磅礴、端庄雄伟，而且一生光明磊落、忠义有节，面对叛军大义凛然，从容赴死。不论人品书品，颜真卿一直都是我国历朝、历代士大夫学习的楷模。

当我们了解了这些背景之后，再回看曹雪芹为什么要在探春住处挂颜鲁公的墨迹就好解释了：因为贾探春恰恰是贾府众多女孩中一朵带刺的枚瑰。她是姨娘所生，出身低微，但却勤奋好学，自强自尊；抱负远大，敢做敢当；嫉恶如仇，不畏强势；格调儒雅，超凡脱俗。把颜真卿的墨迹挂在探春的房里，曹雪芹要表达的思想就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