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军
(文山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云南 文山 663099)
彝族推崇儒家“厚葬久丧”的主张。古朴、烦琐而隆重的丧葬仪式,缅怀死者生前的种种劳绩,从精神上慰藉亡灵,并继承死者的遗愿,恳求对其子孙后代进行庇护,集中反映了生者对死者的感情和愿望。历史上彝族人死后实行火葬,《云南志校释·蛮夷风俗》记载:“蒙舍及诸乌蛮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其余灰烬,掩以土壤。”[1]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除川、滇大小凉山地区还保留火葬习俗外,其余地区因受汉文化影响,从明清时候开始,已逐渐改为棺木土葬。但在云南不少地区的彝族村寨中,因凶死、孕妇难产死或小孩夭折等情况,则行火葬而不用棺木土葬,坟茔也不归祖。
居住在哀牢山脉上段红河上游礼社江沿岸的岩村[2]彝族非常重视丧葬礼俗,在族际文化交流中,受汉族葬俗和关于阴间、地府观念的影响,逐渐形成了一套隆重、纷繁、独特的丧葬礼俗。其葬俗大概可以分为初死、报丧、入殓、出殡、葬后等几个主要环节。
病人将死时,家属先在堂屋内搭建一张临时病床,看护在旁边的亲属将病人抱在怀中,称之为“接气”。此时亲属要观察死者面容,摸其脉搏,然后确定是否真的死亡,确定死亡后,亲属在死者口中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口含钱,再用红线从死者口中引出,拴上数枚铜钱作为引路钱,出殡时任何人都可以把铜钱取下来据为己有,认为把它缝在婴儿帽子上可以避邪。在完成以上事项后,亲属分四批行动:第一批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批亲属要为死者洗澡、梳头、理发、剪指甲、穿上寿衣。寿衣一般为提前准备好的左襟青布长衫,不能有金属扣,不能打死结,不用纽襻,不结纽扣。第二批(二至三人)去请毕摩,如果没有毕摩,也可以请汉族的“先生”或者道士,负责主持整个葬礼的各种仪式;第三批人(一至二人)去找死者的“后人”。岩村及附近彝村的“后人”分两类:如果死者是男性,则“后人”一般为死者的直系叔伯或叔伯之子,如无直系“后人”,可以找旁系代替;若死者为女性,则“后人”为死者的亲大舅或大舅之子,若无直系“后人”,也可以找旁系代替,并请一个办事精明公道有威望的人当“总理”。“后人”主要负责策划丧礼的各个环节,“总理”协助毕摩、“后人”完成丧礼中的各个环节,指挥到场的人料理各种事务,直到整个葬礼结束。第四批人(一至二人,其中一人必须为死者配偶、子女或其他直系亲属)向本村和邻村的亲朋好友报丧。
向别人报丧时,死者的直系亲属不能说话,不得进别人家门,每到一处,由陪同的人叫出主人,死者的直系亲属在屋外的路边或院子里朝主人磕头,陪同人员则大声告诉主人某某人于某日去世了,准备什么时候出殡,需要主人帮忙之类的话。被通知者一般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稍加准备,径直前往死者家中,听候“总理”安排活计。远亲或乡邻赴丧者,一般每家都带一只鸡、一斤酒、几斤米和少许香纸,直系亲属则一般会带活猪、羊或鸡前来祭奠,舅家则至少牵两头大羊、猪肉和酒前来祭奠死者和料理丧事。
当毕摩、“后人”“总理”及大部分亲人到场后,即可验尸入殓。“后人”首先检查死者遗体是否有饰品、寿衣是否有金属扣子、打死结和扣纽扣等情况,其次检查棺木上是否有铁质器具如铁钉等物。凡死者遗体上有饰品或棺木上有铁质器具,严禁入棺,需立刻将其清除。验尸结束后,开始扫棺。岩村彝族多用刺枝或罗汉松树枝条捆在一起在棺木里扫三次,棺底的木屑等杂物一般不扫出来。边扫边念:“天煞除、地煞除、日煞除、月煞除、时煞除、死人进、活人出。”意为用刺等尖锐的东西把非正常死亡的孤魂野鬼和厉鬼驱逐出棺,让死去亲人的遗体及鬼魂进去,不能把活人的魂魄带走。然后用新棉絮垫在棺底,将遗体仰面朝天放入棺内,盖上棺盖(此次不盖严实)。入殓之后,毕摩按死者家属的生辰八字和属相推算出殡时间,以不和家属“相冲”为基本原则,出殡日期一般为死后的2~7日。在这期间,“后人”需要带着孝子到山上寻找材料制作灵牌。做灵牌的材料按本族的图腾而定。哀牢山区岩村附近鲁姓彝族的图腾有竹子、松树、葫芦等,李姓彝族多为松树。在寻找材料的过程中,孝子在图腾植物前跪下,大叫三声“爸爸”或“妈妈”,“后人”看哪棵图腾植物动了,说明这就是他们的祖宗,“后人”将它连根拔起,让孝子倒“背”回家中,由“后人”将它削成人样,用碎银子嵌成小木人的耳朵、鼻子、眼睛等模样,头部扎以红绿丝线,将做好的灵牌放入一小蔑萝中,经毕摩念咒作法,将死者灵魂附于其上,挂在堂屋内供桌的左上方,与祖先的灵牌放在一起。在制作灵牌期间,“后人”还要请毕摩“开阴喉”。“开阴喉”有不同的名称,如南华县一街镇、马街镇、红土坡镇一代称为“指路”或“教路”,大姚、姚安一带为唱“梅葛”,“开阴喉”相当于汉族葬俗中的追悼会。“开阴喉”的时间可长可短,由“后人”按实际情况而定,一般为三天三夜、一天一夜、一整夜甚至更短。“开阴喉”期间,孝子孝孙跪在棺材旁,毕摩在一旁手执法器,念唱《指路经》等经文。毕摩所念经文的内容有很大的地域性,但基本上围绕死者的一生进行回顾,对死者的生平进行评价,将死者鬼魂指引到本族祖先那里,并教生者如何做人。
做好灵牌、开完“阴喉”之后,“后人”就要为出殡做最后的准备。此时“后人”再次将棺盖打开,检查尸体是否摆正,然后将所有亲人带来的白孝布在尸体上从头盖到胸口,然后合上棺盖(此次要盖严实,但不下卯榫)。将棺材搬到屋前院子里的两条长凳上放好。
将棺材移到院子后,毕摩念经,拿来事先准备好的一只白公鸡放血,扔到棺材旁,白公鸡死时鸡头所指的方向就是出殡的方向。吃完“断头饭”,就由本村和邻村的壮年男子们捆绑棺材,“大八字”“迪鸡嘴”“一条龙”“七星扣”等是岩村彝族常见的捆棺手法。捆棺完成后便是哀牢山区彝族葬俗中最具特色的转棺环节。转棺由“后人”和孝子孝孙组成。仪式开始,“后人”走在前面,孝子孝孙一只手拉着“后人”或前面一个人的衣角,另一只手拄着麻杆,弯着腰,围着棺材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在“转棺”过程中,“后人”从兜里拿出五谷杂粮边转边撒向棺材,口中念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多子多福”之类的吉利话。转完六圈后,“转棺”仪式宣告结束。此时毕摩将一份黄纸烧在一碗清水中,口念咒语,然后用砍柴刀敲破碗,意为吃“断头饭”。然后由8人抬棺出殡。在出殡过程中,由“后人”和孝子孝孙引路,孝子背经幢,发买路钱。买路钱一般为九路十三文或五路九文两种规格。在出殡的路上,凡遇到沟、坎、坡、小河等,众孝都要头朝外匍匐于地,为棺木“搭桥铺路”。出殡途中如果要休息,必须用青松毛铺地,再把棺木放在上面,不允许棺木直接落地。到达墓地后,用两根绳子兜住棺底,缓缓下棺,落棺后由“后人”再次打开棺盖清棺:此次主要看遗体的头是否摆正,嘴、眼是否合上。这也是最后一次确认是否真的死亡。一切无异常后由孝子孝孙添加新盖脸布,盖棺,敲进卯榫。众孝背对墓穴,“后人”将土放入众孝的手中或一个衣角里,众孝背身将土撒向墓穴中的四个角落,边撒边说:“某某,我来给你盖被子了”,撒土动作重复两三次后,“后人”便将众孝带回家。参加出殡的众人开始盖土垒坟,焚烧死者生前衣物、生产生活用具等,整个葬礼基本宣告结束。
在“后人”和众孝出殡归来入家门前,毕摩要在房屋旁的道路中心放几根燃烧的柴火,用水泼灭火焰使柴火散发出阵阵蒸汽,“后人”和众孝从柴火的蒸汽上跨过再进家门,意为不带孤魂野鬼和不干净的东西进家门。葬礼结束后,毕摩还要为参加葬礼的人招魂,以免活人的灵魂留在墓地或随着亡魂去了阴间而导致日后患病。下葬后的第二天开始,家人每天傍晚都要到死者坟前烧火,当地人称之为“送火”,让死者“烤火暖身”,在坟前追忆逝者的养育恩泽,连续“送火”七晚方止。死者下葬后的第二天晚上开始,每晚天黑之后,本家、亲戚、朋友会陆续聚集在死者家中作伴,往往数十人在一起谈天说地,泡茶喝酒,宽慰心情,夜深了就住在死者家中,到天明方才陆续离去,这样的情形要持续月余,等主人丧亲的悲痛之情得到平复,能开始正常生活,大家才放心离开。死者下葬后,家人要为死者守孝三年。死者下葬后的第一个月家人要头戴白孝布,守孝的第一年不能进别人的家门,三年内不能举办婚嫁喜事等。家里的门联第一年用白色纸,第二年用绿色纸,第三年用黄色纸,第四年开始才能恢复红色纸,且前三年的门联内容只能表达对死者的哀悼与怀念之情。出殡前做好的灵牌,经献祭仪式后,和祖先的灵牌一起放在小蔑萝里,挂在堂屋供桌的左上方,小蔑萝里一般存放三代祖先的灵牌。此后每年的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二月八、清明节、端午节、火把节、“鬼节”、冬至等重要的年节都要献饭祭祀。此外,诸如婚嫁、杀年猪、盖新房、乔迁、生儿添女等时刻也要献祭,以表达对逝去祖宗的敬畏及思念之情。
岩村彝族文化体系中有一些既成的习惯、习以为常的判断和不学而得的情绪,我们姑且称之为“常识”。如同人们都知道下雨会淋湿人,人必须躲到屋子里避雨;火会烧伤人,人不应该玩火。它是经验的直接表达,而非对经验的有意识反省。哀牢山区岩村彝族认为,如果一个人结婚当天下雨或下雪,那么他(她)小时候绝对骑过狗或者骑过猪,是年少时骑狗或者骑猪这个事实导致了结婚当天下雨或者下雪。在葬礼中也一样,如果孝子孝孙不严格遵守转棺的各项规定,今后一段时间内生活中出现的种种不称心如意的事情都可以归咎于转棺过程中的疏漏。如家里粮食歉收、牲畜不旺、家人久病不愈,或者其他一些生活中的失意,家人或者村民考虑的不是气候、节气、管理、医疗等方面的原因,而趋向于认为是转棺过程中的失误(很可能是某个环节没做到位)所造成的,有时连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正如确信结婚下雨是因为新郎或新娘儿时骑狗骑猪而非季节和天气的原因造成。正如著名人类学家格尔茨所言:“常识归本于它完全没有什么论据,简单地讲,他就是生活。现实世界就是它的权威。”“它当然也可以被质疑、争论、肯定、发展、正式化、深思熟虑,甚至传授,而且它可能随人的不同而有极大的差异。”[3]90生活中出现的一些偶然巧合,如老人去世不久的家庭在生产生活中出现了一些不称心如意的情况,而他们恰巧在“转棺”过程中“存在”一定的纰漏或失误,人们就理所当然且非常自然地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深信常识的可靠性。“常识作为人类文化最古老的街区之一,它虽不是很规律、不是很一致,但却已经跨出了小胡同和旮旯角儿挤成的迷宫,开始迈向某种不再那么随兴多变的形貌,我们可以说它特别明显地揭示了推进这一发展的驱动力,那就是把世界弄清楚的欲望。”[3]92岩村彝族关于事物常态的知识储备,尽管偶尔会显得不大对,但终究是可以信赖而且足够恰当的,从而更加强化了常识性的思维。他们相信灵魂,相信来生,相信人死后会到另外一个世界继续生活,那个世界虽然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死去的人会在特定的时间以各种方式影响着活人的生产生活各方面。因此,人们对葬礼中的各个环节充满了敬畏感,无论是顽皮孩童、玩世不恭的青年还是练达的成年人,在转棺仪式中都会毕恭毕敬,完全听从“后人”及毕摩的安排和指挥,完成既定的程序。旁观者往往也屏住呼吸,为转棺者捏一把汗。待仪式结束,所有人都才松口气。来生或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也成为当地人的一种常识,尽管很多人不相信,但它们仍然会被上一代或上上一代人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以常识的名义持续灌输。他们的知识确实是经验性的、不完整的,而且并非经由系统性的教导来传递,而是由上一代缓慢地、随兴地传授给还在还孩提时期以及初成人时期的下一代。
岩村及附近彝族村寨广泛流传着“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一说。人们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舅舅,在诸如生老病死等人生的重要场合,舅舅扮演着非常重要甚至决定性的作用。孩子出生,舅舅要给孩子起名;到了婚配年龄,舅舅在婚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滇、川、黔、桂彝族地区曾经存在姑舅表优先婚等原始婚姻残余。在哀牢山区岩村一带,男女双方在订婚阶段的“吃定酒”“吃鸡酒”等仪式中,舅舅还扮演了诸如仪式制定人、彩礼商定人等重要角色。在结婚时,舅舅仍然是整个结婚仪式的主要掌控人。岩村人去世后,舅舅得知消息赶到死者家里,随后的一系列葬俗诸如入殓、出殡、葬后及其整个葬礼中最重要的转棺环节,都由舅舅把关,即使舅舅是个不懂葬俗或身心不健全的人,都会在旁人指引下完成所有的程序。舅舅之所以在彝族人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甚至到了和天上雷公同等的地位,概因彝族大部分地区古代社会经济欠发达,女性地位不高,加之清朝后期一直处于战乱,大部分男子当兵打仗并付出了生命,女性就只能选择投靠娘家人,舅舅承当了照顾姐妹和侄子侄女的责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彝族社会以舅为尊的社会秩序。
孝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社会教化的道德规范。“孝文化是指中国文化与中国人的孝意识、孝行为的内容与方式,及其历史性过程,政治性归结和广泛的社会性延伸的总和。”[4]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5]彝族是一个非常崇尚孝道的民族,由于其特殊的传统、文化、自然环境等因素,彝族的孝文化又有其特殊的民族性,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吃饭、走路、待客、丧葬等方方面面。“彝族传统孝道的内容丰富,存在于彝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广泛地调整着彝族人民的个人、家庭和社会生活,对规范人们行为,调解民间纠纷,维持社会秩序,促进社会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6]
岩村彝族的孝道在转棺、出殡等丧葬仪式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转棺时孝子孝孙头戴孝布,手拄麻秆,寓意为披麻戴孝,以此来表示对逝去亲人的沉痛哀悼,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一定会明白做人,无论以后的生活如何,哪怕过得极其窘迫和贫苦,都要做个有觉悟有智慧的明白人,做一个对家庭、对国家、对社会、对众生有益的人,坚决不给祖宗和父母脸上抹黑。转棺时孝子孝孙全程弯腰,也是岩村彝族对老人和长辈的一种孝道。和年长者一起行走,要让年长者走在前面,自己低头跟在后面以示尊重。和老人及长辈说话时,晚辈不能抬头直视对方,需要略微低头弯腰。岩村彝族认为,人死后会到另外一个世界继续生活,以种植业为主的岩村彝族在老人死后,“后人”在转棺时替孝子孝孙向棺材抛撒五谷杂粮,让死去的人把这些粮食种子带到另外的世界继续种植,并且过上较为安逸的生活,这样祖先的灵魂才会更好地庇护子孙的命运,后代才会繁荣昌盛。在出殡过程中,棺木不能落地,遇到沟、坎、坡、小河时,众孝都要头朝外匍匐于地,为棺木“搭桥铺路”,让灵柩从身上越过,岩村彝族认为只有这样搭桥铺路,老人的灵魂才能回到祖先发祥地。转棺时,会有众人围观,这也成为儿童孝文化启迪,成年人性情陶冶的重要方式。岩村彝族在转棺过程中所体现的孝道,通过常识的方式,自觉约束后人守护孝道,使之成为岩村彝族社会道德教化的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