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阳
《西游补》是明末董说创作的白话神魔小说,共十六回,是《西游记》的续书之一。学界对《西游补》蕴含的宗教内涵存有不同说法:有学者认为《西游补》是给行者补上情劫,空破情根而悟道,表现出深厚的佛教哲学思想;还有学者认为作者通过谈禅悟道寄寓讽刺现实之义,对外参禅悟道,实际上是讽刺明末社会。笔者则认为书中悟道和讽世并存,并非有内外框架之分,本文通过《西游补》的内容、行者形象以及艺术构思三方面分析这种宗教内涵。
《西游补》描写的奇幻故事中蕴含着深刻哲理,笔者认为,这种哲理体现出晚明时期佛教的进一步世俗化,世俗化则是以儒、释、道三教的不断融会为前提。
对外,明代统治者强调儒、释、道互补,特别在晚明时期还出现了援佛入儒的心学,强调“求放心”“致良知”;对内,佛教也在与儒、道二教的不断冲突中寻求新的发展,以保住一席之地。在社会风气、宗教政策的变化以及儒、释、道的长期矛盾与冲突的内外因素作用下,佛教逐渐走向了世俗化,三教合一便是佛教为适应时代作出的必要让步。这种世俗化体现在佛教教义的转变:一是由最初以“出世”为核心、追求脱离人世间的生老病死转变为关注社会现实,这与儒家倡导的入世思想不无关系。二是道教中的降妖除魔也融入佛教中来。《西游补》便蕴含着佛教世俗化的深刻内蕴。
一方面,《西游补》中涉及很多儒佛心性观的内容。董说在《西游补答问》中提到:“问:《西游》旧本,妖魔百万,不过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补西游,而鲭鱼独迷大圣,何也?曰: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1-2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是“放心”的过程,最后孙悟空打死鲭鱼精标志着孙悟空完成了克服情欲的磨难,达到修心境界。再有第十六回:“行者道:‘心迷时不迷。’唐僧道:‘不知心长,还是时长?’行者道:‘心短是佛,时短是魔。’”[1]264-265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对佛教“心”的阐述。佛教思想中特别突出“心”的作用,强调人们把握本心,克服心魔,才能成佛。而儒家发展到晚明产生的心学思想亦强调“求放心”“致良知”,主张“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受外物迷惑的心最终会回到良知的境界。
另一方面,《西游补》在其谈禅悟道的体系中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的辛辣讽刺。随着佛教世俗化的加深,三教合一的趋势进一步加强,佛教从宣扬轮回转世转而强调现实人生,增强了其教义中讽世、教化的内涵。因此,董说也在《西游补》中通过建构谈禅悟道的体系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嘲讽。如第四回对科举放榜的描写:“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1]57作者借行者之口,讽刺如今的科举制度不过是怂恿读书人去做毫无用处的“纱帽文章”,揭示科举士人的麻木心理。再如第九回,孙悟空来到未来世界,在阴司地狱审秦桧用尽酷刑,通身荆棘刑,碾成细粉变蚂蚁,用铁泰山压秦桧等血腥场面,符合佛教地狱观中极力展现的地狱的阴森可怖情景,警示众生一心向善,带有强烈的教化色彩。此回还有审问秦桧时对于当今宰相的评价:“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的,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秦桧是后边一样。”[1]133-134对于奸臣当道、政治腐败的社会现象可谓一语中的。
作者在故事的发生发展中体现出佛教世俗化的转变,在“幻”与“真”的对立关系中勘破情魔,一定程度上讽刺和批判了明末社会,使得作品呈现出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宗教内蕴。
不同于《西游记》取经故事中唐三藏师徒四人的人物构造,《西游补》的故事情节主要围绕孙悟空展开。因佛教世俗化的发展,《西游补》也进一步强化行者的世俗色彩。
《西游记》中的行者形象是因神而神,武艺高强,神通广大。但作者泯灭了他的正常欲望,并未将他作为色欲考验的对象。《西游补》的行者形象是不神而神。行者的火眼金睛起不到任何作用,在“青青世界”中毫无施展之处,因此陷入情欲的考验之中,孙悟空在注意到“牡丹这等红后”便动了情念,自此步入了“青青世界”。
作者突出行者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削弱行者作为神的一面。在这个梦境世界中,行者对于面临的困境束手无策。他分不清新唐是真是假,召唤土地只是不来,上天求见玉帝,发现天宫早已不见。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悟空可以求助的外力在“青青世界”全然消失,在其中只能靠自己寻找出路,可此时的悟空还分不清真真幻幻。他在梦境中一路寻找师父,自己有了儿子,师父也还俗娶亲,当了将军。在葛藟宫被红线缠住时,行者竟没有逃脱的本领,“只得叫声:‘师父,你在哪里,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说罢泪如泉涌”[1]166。在危难之际,行者表现出的是身为“人”面对危险的畏惧,而不是作为“齐天大圣”的所向无敌。作者强化行者作为“人”的一面,更能使作品表现出人世间众生以幻为真、人生如梦的佛教内涵。
除此之外,在行者身上还能发现儒家士人的影子。第一回悟空打杀众男女之后,怕师父念紧箍咒,竟然写成一篇送冤文字,全是文绉绉的话语。以及第四回行者对科举放榜景象作出的评价,表达出对当今科举制度的嘲讽和众多儒家士人想要出世的强烈心理。行者还化身虞美人,见风流儿女之幻,和项羽同榻谈欢,此等女色幻相成为考验行者戒色成佛的方法之一。这些幻象让读者更容易忽略行者猴的形象,而关注他世俗化的情感思想变化本身,感受到行者的喜怒哀乐。
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发展,行者在情欲考验中表现出的世俗欲望逐渐增强。作者削弱了悟空作为齐天大圣的本领,增强了他作为人的一面,暴露他的弱点,让其在绿玉殿、廷对秀才、握香台、阎罗勘案中体验人世百态,悟空悟幻,获得真理。作者通过行者一人影射众生疾苦和对幻象穷极追求的荒唐可笑的行为,表现了对现实人生的讽刺。人物和情节相互依存,作者通过人物的线索把握整个故事情节,以此表现谈禅说道与讽世的宗教内蕴。
佛教常以梦比喻人生。在佛经中,“梦”常与“幻”连用,一切唯心,心动则梦境生。董说充分利用佛教的梦幻观进行梦境与现实交汇的艺术构思,设置悟空穿梭于现实世界和“青青世界”的情节,让悟空作为现实和梦境连接的媒介,完成“走入情内—历经情劫—走出情外”的叙事任务,以此宣扬人生如梦的佛法内涵。这种艺术构思具体到《西游补》文本中,主要有以下几个作用:
一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从整个故事情节来看,《西游补》实际上是在描写行者一场荒诞离奇的梦。第一回“红牡丹”引出行者情动入梦境,行者先是见到新唐,又跌入万镜楼,游离于古人世界和未来世界,他化身为虞美人,和西施夫人、丝丝小姐作行酒令,与项羽周旋;化身阎罗王,打杀秦桧,拜项羽为师;后又化作士兵,与波罗蜜王一战。梦境的不断变化反映出行者的心路历程,故事情节逐渐向前推进,没有梦,故事就无法继续发展。佛教认为最重要的是修心,梦由心生。悟空最终从梦境中醒来,杀死鲭鱼精,即意味着修心的完成,修心才能大觉。正如作者所言:“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1]1
二是梦境打破了时空的限制,构建了不同的空间世界。丁乃通先生曾提到:“一个人在短短的梦境或幻境中,经历了许多年(也有少数是几月或几日)的悲欢苦乐与时世变迁,这样的故事,在欧洲文学、东方文献及口头传说中都有出现。”[2]梦境是一个超现实的空间,它使得作者不用受现实时空的限制,可以在虚幻的梦境中构思离奇的故事。因此,董说在《西游补》中通过构筑梦境摆脱了小说中现实时间的束缚,建造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重空间。故事中,现实世界的时间间隔非常短,第一回“日色照着牡丹”,最后一回“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只是真唐僧春睡打个盹的时间;而在行者的梦境里,早已不是一天的时间线,他从新唐世界到万镜楼,在万镜楼跌入古人世界,又从古人世界跌到未来世界,又重回小月王的万镜楼台,梦境里的时间持续运动,而行者不受时空限制,随意出入过去、现在和未来世界。
在《西游补》中,作者运用梦境与现实交汇的艺术构思,不仅建构了故事情节,还创造了三重虚幻空间,通过行者在梦境中的离奇经历,传达出隐含的宗教内蕴。嶷如居士也在《西游补序》中指出“思梦、噩梦、正梦、惧梦、喜梦、寤梦”六种梦境幻化佛教中的“三世”,表现出人生如梦的佛教内涵。现实世界的一切正如“青青世界”中的幻境一般,人们皆以幻为真而奋力追求,身处梦境却不自知,作出荒唐举动。
随着佛教与儒、道二教长期的矛盾发展与融合,佛教到明末时期已呈现出世俗化的特点。它不仅关注超然物外的人生解脱,还强调有补于世,维护人间正道。
在思想内容上,佛教到明末已经开始关注社会现实,并对儒、道的传统伦理体系进行维护,主张维护人间正义。因此,《西游补》并非只是借助宗教框架用以讽世,而是宗教本身就包含了讽世的内容,所以在故事中呈现出讽世与参禅悟道并存的宗教内蕴。
在人物形象上,也体现出佛教世俗化的特点。行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斗战胜佛,作者在《西游补》上给行者加上情的一课,使得行者变成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接受情欲考验的最终目标是指向参禅悟道,通过悟空的情感变化传达佛教人生如梦的主题。
在艺术构思上,作者结合佛教梦幻观的内容,将整个故事情节勾勒成行者一场荒诞无奇的梦,也以此打破了时空局限,将梦与现实融为一体,表现人生如梦的佛教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