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路九号

2021-03-08 04:57陈富强
文学自由谈 2021年1期
关键词:北戴河王蒙核桃树

□陈富强

北戴河安一路的命名,可追溯至1919年。那一年的8月10日,由朱启钤联合在北戴河的中国知名人士,成立北戴河海滨地方自治公益会,选举梁士诒为主席、朱启钤为会长,并制定公益会章程,其宗旨是保护主权,规划市政,兴办公益事业,代行避暑区地方行政事宜。当年,公益会制定的北戴河街区道路规划,安字序列道路渐次修建,规定海宁路以东至刘庄南北走向的四条道路,皆以“安”字命名,即安一路至安四路。

朱启钤,北洋政府官员。他的一生,经历了清末、北洋政府、民国、日伪、新中国五个历史时期,堪称传奇。朱启钤不仅是一位颇负盛名的政治家,还是位声名远播的实业家、古建筑学家和工艺美术家。北戴河疗养区的开发,朱启钤功不可没。由他创办的如今更名为中山公园的中央公园,在北京更有不可替代的政治地位。他还创办了中国第一座博物馆,也就是1946年与故宫博物馆合并的古物陈列所。在民国,故宫博物院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在北戴河,安一路是条相对幽静的小路,不宽,可行两辆汽车,马路两侧仅剩的狭窄空地辟为绿化带。安一路不长,两侧数家宾馆、几家小店,南端有一幢废弃的谢卫楼别墅,倘若细细端详,倒也能发现一些历史的点滴,流淌进宽广的海洋里。

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坐落在安一路中间偏北,明黄色系的建筑特别抢眼。记得多年前第一次来创作之家时,从北戴河火车站出来,告诉出租车司机,我要去安一路九号中国作协创作之家,司机竟然说不知道这个地方。到了门口,司机说,你瞧瞧,你说的九号在哪儿?我仔细看了,大门两侧墙上果然没有门牌号码,镌有“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黑色大理石嵌在墙壁上,可就是没有九号的门牌。可是,报到的通知上明明写着安一路九号啊。司机笑笑,把车开走了。虽然顺利到达目的地,但我依旧对安一路九号耿耿于怀。当晚,我去海边散步,沿着安一路从北向南走,没走几步就发现,毗邻创作之家的中华全国总工会疗养院大墙上,赫然挂着“安一路九号”。我顿时释然:看来,创作之家生来没有门牌号,和全国总工会共享一个号码。

创作之家面积不大,房间也不多,每期能够接待的会员在三十人左右。因为不对外开放,院子里就显得清静。这回来,发现一号楼正门外多了一块硕大的大理石铭牌,上镌巴金手书“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一号楼底层走廊两侧,是现当代中国一些最著名的作家的照片,他们堪称中国文坛巨星: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曹禺、老舍、夏衍……他们的表情和姿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中国的文学高度和走向。

二号楼前植有两棵核桃树,很高,树梢几乎超过楼顶。远眺是一棵树,近看才发现其实是两棵,它们栽种的地方挨得太近,不分彼此,枝繁叶茂,树梢垂地,弯成一柄天然的遮阳伞。树荫下,置桌椅若干,最适宜黄昏小坐,聊天或者喝茶。如果是有月的夜晚,是赏月的好去处:透过树叶的间隙,月光安静地照进来,有一种静态的妩媚。

在北戴河,我天天与两棵核桃树相遇,有机会近距离细察其果实,外形果然坚硬,有单独挂枝,也有数颗相连一起结果的。初秋的核桃,呈青色,正在成熟过程中。见核桃树一天数次,就有了感情。一天,从海边回来,汗湿透衣衫,我钻进树荫,在树下小坐片刻,顿时凉爽。仰头看时,发现其中一颗核桃已经开裂,等再成熟些,它是否就该掉下来?凡事都与植物的自然生长一样,瓜熟蒂落,是最好的结局。由核桃联想到观事做人。一个人,如果拥有坚强的性格,又有柔软的内心,看世事起落、遇人生挫折就会坚韧而从容。

天津作家航鹰早期有短篇小说《明姑娘》《金鹿儿》,这些优秀的短篇我读过不止一次。她的先生刚开始学萨克斯,偶尔会在核桃树下练上一曲。我听完他吹奏的《回家》,就有些许伤感,从他们的满头白发,想起自己的父母。一日傍晚,我和航鹰在核桃树下聊天。话题从微信开始,她说对一切电子产品都有本能的拒绝感。我们从电子产品聊到核能源循环项目,又聊到三峡。她谈起自己当全国人大代表时,恰好经历了三峡工程在全国人大的投票表决。她说,她们团里有两位水利方面的专家,虽然她自己不懂水利,但也觉得那两位专家说得有道理。虽说从专业角度不好表态,但有代表认为,预算肯定会超支,她附和了那部分代表的意见,认为他们有责任感,也是认真的。我对老太太肃然起敬。

一日傍晚,在院子遇邓友梅先生。邓先生年逾八十,虽拄一根手杖,但精神矍烁。邓先生的代表作品我大都看过,比如《在悬崖上》《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追赶队伍的女兵们》《烟壶》《那五》等。我一直觉得,邓先生作品的数量不是太多,但每篇的质量都很高。我提出与邓先生合一个影,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上次来北戴河是九月,创作之家的于主任告诉大家,王蒙先生刚离开。这次却遇见了。王蒙先生住地与创作之家隔一条窄窄的安一路,是一幢独立的平房,也有一个院子。王蒙先生的身体很硬朗,从最近几年不断读到的新作来看,他一直笔耕不辍。王蒙也在大院餐厅吃饭,用餐时会遇到他,对于大家发自内心的问候,他总是以点头回应。偶尔,晚餐后透过铁门,看见王蒙在对面的小院子里散步,院子不大,他就来回走。某日晚,我在街上看到王蒙。这位个子不高的老先生走在人群里,真是一点也不起眼。我忽然有一点小小的怅然: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多少人能够认出这位长者就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的作者?我没有与王蒙先生打招呼,目送他远去,消失在夜色中。或许,这就是中国文学的现状。

在创作之家阅览室,有几十个书柜专门存放会员的签名书籍。王蒙的著作占据了一个书柜,著作等身说的大约就是这种情形吧。

在北戴河期间,我特意去了趟书店。这间不大但精致而幽雅的书店,装修风格与普通的新华书店大相径庭。再仔细看,它另有一名为“岛上书店”。书店分上下两层,书不算太多,但足够读书人取一本书,安静地坐上片刻。店内顾客不过三五人,书店主人独自在另一侧名为“岛上时光”的咖啡屋里侍应。瞧瞧价目表,供应咖啡,也供应其他饮料。无论是“岛上书店”,还是“岛上时光”,看上去生意清淡。北戴河夏季旅游旺季尚且如此,如果是淡季呢?显然,这间实体书店的经营是惨淡的。然而,在北戴河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一间书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我想起在南戴河,有一座建在海滩上的图书馆突然一夜之间窜红。有人将它称作是中国最孤独的图书馆,进入图书馆需要踩过数百米的沙子。一时趋之若鹜,大量游人涌向这座大海边的图书馆。然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过是为了一睹这座传说中的图书馆,留个影就悄然离去。这座独自伫立在空旷沙滩上面朝大海的公益图书馆,或许,它的设计师深得博尔赫斯的精髓:“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是,当慕名而来的读者,只是为了一张留影,那么这座图书馆的存在,就失去了它的本质意义。当然,无论当初出于何种考虑,在沙滩上有这样一座图书馆,终究是件赏心乐事。当我身处北戴河这间普通而且顾客寥落的岛上书店时,突然就对书店主人和那座沙滩上的图书馆产生由衷的敬意。因为他们的坚持,让北方这座滨海小城有了些许书香。

在通往二楼楼梯口的栏杆上,有一部王蒙的新作《这边风景》。与其他陈列在书架上的书相比,这本书虽然特意搁在这个醒目的位置,但依旧显得有些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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