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
1
“翻两页书,扫几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从书本和风景中游离出去。”——读到《北上》这句话时,不由会心一笑:我也一样,“慢慢人就出了神,从书本和风景中游离出去”了。
浮云吹雪,世味煮茶。好文字多半有毒,让人经不住它的蛊惑。年复一年,著者像吐丝的蚕,蛰伏许久,方将生命里的见识行闻喜怒哀乐一点点抽离出来,用文字把那些间常无以言说的细密心思,播洒在生命行走的途中,散落在尘世的旮旯角落。那总会诱引相同或相似的灵魂飞蛾扑火,痛在其间,亦乐在其间。酸甜苦辣,滋味尽尝,却终不舍放弃。
好几天里,我一直独自面对着那条南北向的大河。那时我想说,我爱一切静心的、美好而干净的事物,也爱流水,爱一切流动着的、清澈或混沌的事物。比如,时间与河流。
却没能说出来,惟任那氤氲蓬松的气蕴,一直在心头萦绕。
2
记起那个秋日,在滇南普者黑,偶然的机会,跟徐则臣一起参加了一个小活动。主人那天的安排是去爬一座小山——那里也没什么大山——说爬上去就能看到整个景区了。前晚沿着普者黑水岸走得多了些,抬头看了看那山,说我就不上去了。徐则臣也说,他也不上去了。于是我们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聊天。他沉稳有礼,我们扯了几句家常。从坐的地方往那座小山上看,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路边草木青葱,小路干净明澈。“多少年里无数双脚,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枯死的草,新发的草,在夜里都是黑的,只有道路明亮。”当我后来读到这句话时,突然想起了跟徐则臣聊天的短暂时光。
故事可以编织,材料可以来自历史、传说与书本,来自过去的、可以弯曲缠绕迂回甚至折断后重新拼接的时光,但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只讲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哪怕你编得再好,再曲折,再天衣无缝起伏跌宕引人入胜!故事只是个框架。比如一张饼,我要吃的不是那个圆形框架,而是经过煎烤后外焦内香的那团面的实体,是它的质地,它的绵柔、嚼劲和味道,是它跟牙齿、舌头碰到一起时唤起的无以形容的愉悦和快乐,甚至还有隐藏在灵魂里的先祖的,或者是某些历史性的记忆!绝不是你用一个框架、一个圆形“画饼”就能糊弄过去的!
那些可以穿越国界、性别与年龄的生命感觉,编不出来,也不会凭空降临,只会来自个人生命中那些敏锐得像章鱼触角一样细微却深邃的触动,而且还偏偏一直新鲜地记得,当他说出,便能轻易地直抵人心,晦暗的世界便顿时明亮起来。所谓“用心”甚至“匠心”,抑或在此。不然,一本写河流的书,那或沉静或湍急或飞溅的水流,怎么会溅湿阅读者的衣衫与心灵?
3
许久之后,已是夜晚。故乡的那条大江在我面前无声地流淌。初夏时节,洪汛还没从遥远的雪山启程,正是大江最美的季节。我知道,在身边还有另一条河在流淌,那就是时间之河,平匀、无声,甚至无形,人们常常忘记它的存在。当我注视着眼前那条大江,忆起徐则臣书里的那条河,以及“坐在祖先的城市里,我不觉得陌生,也不觉得熟悉。我像个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荡,晃得身心空空荡荡”那句话时,便突然想起了它。
大江在身外流着,时间却在心里流着。或者反过来。
某年某月某天,我猜,徐则臣也一样,曾经面对他家乡门前的那条大运河,也许会在那时也想起另一条时间之河。
时间,和大江大河一样,总会让人心深陷安然,无法也无须言语,除了凝望,一切似乎尽皆多余——那只是最初的感觉。面对它无尽的,无论狂怒的奔泻还是无声的流淌,起初你都会哑然失语。那种近乎闲适的安然,刹那间便把生命充盈得满天满地,跟着而来的却是惊奇。一旦进入对它的长久凝望或是回想,初时的短暂无语转瞬即逝,转而会在无语中猝然意识到自己渺小且偶然的存在,想到那样无边的浩荡中,你就在其中,而竟有那么一滴水,已在自己心里化开。而那微末到不为人知的一滴,来自时间不舍昼夜的如河流般的奔行,于是你便在安然中感到了神奇,感到了你终有一天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归去。
那似乎是矛盾的,亦确实是矛盾的。人的一生,时时都处于那样的矛盾之中,你来自天地造化,身陷天地之间,却又与天地两隔。区别只在你是否确知。开头,你大抵很难觉察到那样的矛盾。你以为你是安然的,置身于外的,其实你却深陷其中。你越是凝望,越是深入,那小而又小的无形的矛盾便越是膨大,膨大到你以为自己就是它,就是时间,就是河流,就是一片硕大的实实在在,又是一片实实在在的虚空。而生命无法言喻的精湛与玄妙,似乎就在那时开始了它明晰的诉说。
明晰自是一个无害的企图。对于明晰的追索,会让我们最终沉浸于对深奥哲学与美妙艺术的迷醉。而明晰能否真的如愿到来,既有赖天意,又靠你的颖悟。
4
思若流水。
一个在大江边长大的人,对一条大江的无形依恋,有时是那些没有在江边生活经历的人,甚至是那些只面对一条小沟小溪的人无法理解的。水,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命定,他的人生——就像时间一样。渐渐地,他自己也会成为一条或大或小的河。
偌大地球,有成千上万数不清的河流。那些河流本质上都与你无关,都无暇关心你的存在。河流的目标太过远大,它根本顾不上你的踌躇与蹒跚,总是在你面前浩荡而行。
但你永远都在河边,在一条大江边,总会关心、注视甚至想去了解一条河流,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或古或今,不管你是不是真在那条河流旁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们不在《诗经》的那条河边,灵魂却会常在那条河边游荡。我们知道那条河,自以为还有些熟悉,其实并不真正熟识。我说的真正熟识,是你知道她的根根底底,来龙去脉,潮起潮落,冬枯夏洪。她水面的舟船楫帆,水里的鱼虾蚌蟹,以及那些来自远方的冰凌与泥沙,断枝与漂木;她岸上的村寨、城市、房屋与人家,他们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他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那些纤夫与船工,舵手与水手,男人和女人,情爱与恨仇;那些用古老条石砌成的码头,看似糟朽的跳板,那些光着脊梁汗流浃背的扛活者,与那些小腿上青筋暴突如走龙蛇的挑夫,还有那些从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异国冒险家,那些从山里流落到水边的异乡客……
就像一条河从来就不止是一条河,而是许许多多比她更小的溪流的汇集一样,一条河的历史,也从来都不只是那条河自己的历史,而是那条河的上游与下游、河里与河边、河面与河底的林林总总的人、事、物的历史。那既是河心的故事,也是河滩的故事;是浪花、淤泥的故事,也是船帆、橹桨的故事;是金银财宝花天酒地的故事,也是肩膀与赤足、扁担与草鞋的故事……所以,千万别夸口,别轻易地说你懂得一条河,或能抒写一条河。成千上万条河流里,你可能见过几十条、几百条,但只有一条是你真正认识的;而只有那条你真正认识的河,才是属于你的。
徐则臣认识的,就是那条大运河。那条外在的河一直在他心里流,流成了他心里的一条河。终于有一天,他把他心里的那条大运河捧了出来,于是,我们读到了那本书。
5
此刻,我坐在大江边。我说的是长江,是冲出三峡后的那段长江。
坐在江边,倏忽间你会觉着已与天地同在。暮色渐浓,对岸的山显得更加凝重,白日里青郁葱茏的生气似乎正在离他远去,它似乎也心甘情愿地没入无常的黑暗。但我断定那只是一个假象。江边那些屹立了亿万年的山,怎么会真地没入黑暗呢?不会。连正在没入黑暗的我自己,也不心甘情愿那样。
在那些大山的背后,隐隐约约,有不知从哪里透过来的光,勾勒出了大山的英武轮廓,成为那些幽然而立的大山的背景。那光,“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史记·天官书》)那样的情景,犹如一场大型演出的巨大布景,而那场演出的真正制作人,正是天地宇宙。我有幸作为一个观者,独自面对,欣赏,何其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悄悄地升了起来。远处有人在唱歌,深沉,缥缈。那或是一首让人沉浸到旧时光中去的温馨之曲。初听像是人心沐浴在泛黄的风中,处在一个泛黄甚至发暗的场景,看着让自己变得温柔的事物,以及那些和自己一同变老的事物;细听则发现,因了视角的并不唯一,这才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进而,于初听中似能感到的空无中有“我”,再听则发觉“我”即是空无。那旋律的主体既是一己的生命,又是所见万物的存在。旋律抑扬的速度悠闲漫漶,而渐次变幻着的,既是自己隐秘不宣的心事和飘忽无定的思绪,又是可见的风吹叶落,昼夜交替,人来人往。
——由此,我疑心我或是个不自觉的“联觉者”吧,对世界的感受竟然敏感到那样的程度——一滴并不太大的水珠,贸然掉入你的梦中,溅起的就是惊天浪花了。自己能有如此和蔼的心态,全要归功于长久以来都克制住了的内心的叛逆,思考了事物的规律,有一个虽然难以实现但没有放弃的人道目标。错过了青涩华年,但也看过了更多人间悲喜。现在的我,心中有爱,没有迷茫。
在细节消失殆尽的年代,只有在大自然里,还有一些蓬勃的生机,向我们讲述着生命本初的秘密。
6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能确认的,永远都是很小很小的那么一点,对它的阔大与本质还都很无知——而河流除外。时间与河流在形态上的相似,几乎是无尽的。一个从小生于江边长于江边,日后虽然去到了远方,却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一直没有离开过江边的人,于此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得再远,也在岸边。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同样如此。
河流是你终生的梦。而大运河,如徐则臣自己所说,正是他终生的梦。
多年前一次在杭州,一个想去畅游大运河的梦,从西子湖边一直做到了现在。终于在那个初夏,能随着《北上》,在那条大运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沉浸了整整七天。那是一条虚构的河,却是以他在几十年岁月里,从运河边捡拾回来的真实构建。“虚构往往是进入历史最有效的路径;既然我们的历史通常源于虚构,那么只有虚构本身才能解开虚构的密码。”这算是著者本人对长篇小说这种文本的注释吧。书中那些人,无非是大运河的几朵浪花,或是溅落在岸边的三五水滴。然后它们蒸腾成了云气,四处飘荡,某个时刻,命运驱使,又再次汇入了那条大河。
足见,从邗沟开始,大运河是皇帝让开的,但运河从来都不是皇帝的。运河是那些开凿了大运河的人的,是那些人的子子孙孙的,也是那些对它怀着好奇存着依恋的人们的。
比如我。它让我终于在生命里完成了一个对于水,或说是对于河流的巨大勾画:一个巨大的十字,东西向的长江和南北向的运河所构成的十字。如果以往只有南岸北岸,现在多了一个维度,东岸西岸。如是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个江边之人。也不止我,每个中国人,都是江边之人,横竖都要面对时间与河流。
7
世界即使在深夜里,也并没有睡着,只是藏进了某只乐曲。
就在那时,我仿佛听见,纤丽感性的小提琴和深厚沉静的大提琴,正缓缓地流淌出一首绝唱。到底该以何种心境,或喜,或悲,或悲欣交集,盛下这饱满又空旷的心之歌?独自一人时细细咀嚼,已飞出老远的思绪被历史澈亮的长笛迅即勾回。找到了心之所向,思绪于是再次停下了脚步。
如果一个人,不管是小说里的,还是现实里的,不能沉下心来做成一件事,一件东西,一直浮在水面希望被看见,早晚都会被浪涛卷走。
直觉十分矛盾。岁月静好只是个愿望:时间既可治愈所有的伤痛,也足可毁坏一切生命。时间和万物密切相关,又对万物冷酷无情。在一部好作品里,尤其是这样。全世界的生灵都有赖时间生存,但时间又总是不够。时间像潮汐,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但伟大的瞬间常常会变为永恒。只有天地堪可与时间并存,你要有伟大的情怀崇高的品格,不妨学着多与天地对话。而一条大江,河岸、流水与天空,提供的恰是这样的可能。惟有心怀悲悯者,在与天地对话中,方能破译万物,泽被苍生。
我是一缕枯萎的孤寂,在另一次对大江的独自凝望中满怀痛感。面对的是同一条大江,却是一段陌生的河岸。原以为会如期而至的泪水没有到来,它早已在漫长的期待中风干得无影无踪。那是个准确无误又模糊不清的地点,对我几已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是那是一片江边的土地。一段江堤略略高出了地面。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边。水流平缓,仿佛它根本就没有流动。那可能正是江中突兀着好几块沙洲的缘由。一个悠远的地方,一段悠远的往事。一个人在那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传说就是那样,细节阙如。认真的寻找已无从做起。那时,无边的苍茫笼罩我心。随便在堤边一块菜地里捧回一袋泥土,权且作为那个地点的替代。我把它带回去,撒在我出生的地方。行走于荒野多年,仍无法找到那片墓地。那个夏日已成传奇,未能献花的日子,那就献上一束野草,一丛荆棘吧。地里的肥力是不是已然足够支撑一排大树呢?惟愿期待常绿。
忆起小说中马思意临终前的那段回想,曾让人眼眶湿润:“死是一件残酷的事,但世界上肯定还有比死更残酷的活着”!
8
辛波斯卡《在一颗小星星下》里写道:“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这诗句里隐藏着的,该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痛苦呢?
我不会告诉你,傍晚站在江边,想象自己与江天小酌时,满脸赤酡的不是江天,而是我自己。那是藏于我心的不多的神秘时刻。
有许多人正跟我一样,一直在注视着属于他的那条河流。而注定会有一些河流,将以形而上的方式,向我和你奔涌而来。
(引文除注明者外,皆出自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