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欣乔
迪士尼电影自20世纪问世以来,便在全球电影产业与文化产业中占据重要地位,并始终获得不同年龄段观众的支持。它已成为流行文化的一个重要元素,不断为流行文化提供新鲜血液。迪士尼改编童话不仅沿着传统路线前行,还大胆地进行了反转经典模式的尝试,对童话经典进行了反转。反转经典模式,是指电影保留童话中的人物和主要情节,但是通过改变叙事策略、故事结局等方式颠覆童话的主题。观众看到的不再是原著的翻版,也不是传统的王子公主人设,而且电影通常表现出与原著相偏离的思维方式。观众观影后没有感受到经典童话的温暖童心,反而产生对童话原主题的疑问和对电影新主题的思考。《沉睡魔咒》便是迪士尼童话电影改编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沉睡魔咒》的叙事框架来自童话《睡美人》,即公主被女巫诅咒,在十六岁触碰纺锤后永远地沉睡,最后王子的真爱之吻唤醒了公主,将她拯救。电影《沉睡魔咒》却从女巫玛琳菲森的成长讲起。玛琳菲森是摩尔森林的精灵,天真可爱,有一双翅膀,救过一个闯入森林的人类男孩斯蒂芬,并和他两情相悦。两人逐渐长大,国王想要征服摩尔森林但失败而归,弥留之际与国民达成交易,能取得玛琳菲森的性命者就可以继承王位。斯蒂芬在权力的诱惑下进入森林与玛琳菲森度过甜蜜一夜,在玛琳菲森沉睡时剪断其翅膀,回国后因此取得王位。后来,他与王后诞下爱洛公主,举国庆祝之时,玛琳菲森因为怨恨前来诅咒爱洛公主,在国王斯蒂芬苦苦哀求之下她增加了条件,只有真爱之吻才能唤醒公主。斯蒂芬一边疯狂集结军队攻击被玛琳菲森的荆棘林所包围的摩尔森林,一边把公主交给三个仙子抚养。三个仙子在照顾公主的过程中敷衍了事,比起三个仙子的粗心大意,玛琳菲森对公主的照顾反而更加细致,公主以为她是自己的仙女教母。公主长大后,和玛琳菲森感情深厚,两人度过许多亲密、愉快的时光,玛琳菲森的内心被公主所感动,甚至想要取消自己的诅咒,并去为爱洛寻找王子。最终,吻醒公主的是玛琳菲森本人。一再试图杀害玛琳菲森的斯蒂芬国王在战斗中死去,公主继承王位,和玛琳菲森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沉睡魔咒》中,童话《睡美人》成为“被解构、颠覆、重新拼装的素材……从而颠覆了经典童话一直秉承的传统意识形态”[1]。电影转而探讨爱与复仇的终极意义,表达了后现代主义的思考特点,可以说《沉睡魔咒》从各方面颠覆了原童话,立意更加深远。
首先,电影情节发展脉络与原著大不相同。由于玛琳菲森代替睡美人成为主角,电影就以她的故事为主线贯串始终。童话中女巫诅咒公主是由于在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受到国王的邀请而心生怨恨,而电影中玛琳菲森诅咒公主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与国王之间的爱恨过往。童话中是另一个仙子的祝福减弱了诅咒,而电影中则是玛琳菲森心生善念改变了诅咒。童话里公主根本不认识玛琳菲森,但电影中她们关系密切。童话中王子深爱公主,但电影中公主爱洛与王子间只是初生情愫,并没有发展到爱情的炽热阶段,所以最后吻醒公主的不是王子,而是玛琳菲森。
其次,在人物设定上,迪士尼也进行了大胆创新。玛琳菲森由反派角色变成中心人物,电影的镜头主要展现她的内心变化历程,讲述玛琳菲森最初善良天真,被伤害后在仇复之路上不断对抗并战胜自己内心的仇恨与邪恶的故事。玛琳菲森亦正亦邪,让人同情。国王斯蒂芬本来是童话中的附属角色,但因为和玛琳菲森的爱恨纠葛而一跃成为男主角。他会甜言蜜语,懂得如何讨女人的欢心,但却在权力面前变得冷酷无情。他丧心病狂地想攻占摩尔森林,苛待下人,对王后的死视而不见。他看到多年不见的女儿爱洛时毫无感情起伏,只是让下人把她锁起来,埋怨仙女不负责任。最后还对玛琳菲森下毒手,玛琳菲森放过他,他还坚持夺她性命。斯蒂芬一开始为保护公主而战斗,最后却为攫取权势而准备除掉爱人,他的内心已被欲望蒙蔽。这映射出现代人在欲望的追逐中逐渐迷失自我,以致最后忘记初心,陷入无法停止斗争的困境中。三个仙子在童话里是温柔善良的天使形象,但是在电影里却是滑稽搞笑的形象。她们虽然照顾爱洛,但缺少爱与责任感,每天都争吵,与玛琳菲森这个反面人物对爱洛的疼爱形成反差。王子也与原著形象大相径庭,一反原著中为拯救公主披荆斩棘的勇敢无畏的形象,甚至在亲吻爱洛的时候还在思考礼节的合适与否,一直陷于被动之中。
再次,电影在视觉设计与布景设置上也着重于对童话进行颠覆。《沉睡魔咒》打造的是一个暗黑童话,电影基调是阴森神秘的,以黑色等冷色调为布景主色。整个电影都设定在一个暗黑系场景之中,森林被荆棘包围,阴暗恐怖,而王宫是外部恢宏、内部阴暗的中世纪城堡,缺少童话原著中阳光、温暖的情调。此外,无论是摩尔森林还是爱洛和玛琳菲森玩耍的场景,都直接采用自然布景,舍弃童话电影常用的小动物、美丽植物等小道具或刻意装扮的次要角色。总之,《沉睡魔咒》以中世纪的庄严与神秘打造了充斥后现代审美趣味的暗黑童话。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电影彻底颠覆了童话主题,由《睡美人》歌颂爱情的主题转变为在人物的复杂关联中探讨善与恶的界限、爱与复仇的终极意义。这是电影最突出的改动,也是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迪士尼以原著中的反派角色女巫玛琳菲森为主角,这本身已是对原童话正义、善良等价值观的一种反叛。同时,电影里善与恶的界限十分模糊,不论是玛琳菲森还是国王,都充满复杂性。人物之间纠结的爱恨关联代替了童话里简单的好人相爱、善恶对抗的叙事主题。《沉睡魔咒》着力表现的是玛琳菲森与爱洛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情,它超越了友谊而进入亲情范畴,类似于母女之爱,但却夹杂着多种感情。玛琳菲森开始视爱洛为仇敌,称她为“小怪物”,但在朝夕相处中却逐渐对她心生爱意,最后喜欢上爱洛,她的爱甚至超过国王和王子对爱洛的爱。因此,结尾唤醒爱洛的真爱之吻反而来自玛琳菲森。
电影《沉睡魔咒》大量运用解构主义颠覆原著,通过对《睡美人》的多重解构来响应具有“叛逆”特点的当下时代。
首先,解构主义是后现代思潮的重要部分,解构主义的哲学概念是“形而上学的解构,即消解本质主义和中心主义,使人们找不到所谓永恒的本质和中心”[2]。如解构主义的开创者德里达所言,解构主义不是一个哲学、诗、神学或者意识形态的术语,它关涉的是意义、惯例、价值等最终是否存在。解构主义瓦解人们已有认知,打破常规。例如《沉睡魔咒》中,睡美人童话故事整体已被解构,不再是坏人被打败,王子救公主,甚至对于善恶本身的定义都是含糊的。
迪士尼在《沉睡魔咒》中解构了脸谱化的童话人设,并通过解构人设进一步解构传统价值观。童话人物脸谱化,是指童话按照固定的模式去写人物,传统童话的人物往往易于判断其善恶,如同传统戏剧中通过演员戴的脸谱就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善恶立场。而《沉睡魔咒》却解构了这种创作传统。国王形象的解构反映出现代人被欲望操控的疯狂。而玛琳菲森则经历了由善变恶再变善的人性蜕变。一方面,玛琳菲森的复仇事出有因,她的复仇行为合情合理;另一方面,站在童话正义的制高点,她的复仇又是不对的。分别从这两个不同的角度看,玛琳菲森既是值得同情的好人,也是“坏人”。因此,电影的走向就是玛琳菲森别无选择地陷入自我的救赎,观众在这一过程当中很难对玛琳菲森进行常规的人设分类。三个仙女是正义的象征,与国王、玛琳菲森相比,把她们归属为好人是毫无异议的,但是她们自私冷漠,带着使命照顾爱洛却敷衍了事,互相埋怨,倒是玛琳菲森无形之中给予了爱洛更多的关爱。以上人物的塑造打破了童话的常规,也解构了传统的价值观。仙女们是好人但同时又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同样有类似仙女们的人存在,说明正义善良也不都是站在好人的一方,好人虽然从不作恶,但是未必就有足够的爱心与责任感,好人也会冷酷无情。相反,难以被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的玛琳菲森却在内心深处有良知、有温情。电影以此解构传统价值观中对正义的褒扬和对邪恶的批评,表达出新的思考:善恶的定义本来就是模糊的。
其次,笔者认为,迪士尼通过真爱之吻的主题解构了自身的童话爱情模式,这体现出迪士尼勇敢、前卫的自我颠覆精神。电影的结局,真爱之吻来自亲情而不是爱情。一些评论者据此认为迪士尼在此运用解构主义表现出亲情大于爱情,以亲情挑战爱情来表达主题的多元化。笔者认为,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但不是《沉睡魔咒》这部电影的主题。而且《沉睡魔咒》并没有解构爱情的价值,迪士尼没有试图表达爱情的力量低于亲情的观念,而是在解构固有的童话爱情模式。一般的童话爱情模式,是王子和公主两人一见钟情或互生好感,之后相爱并结合。与许多童话故事不同,电影中王子与爱洛见面时并没有表现出对彼此强烈的吸引与爱慕,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分离时也并没有格外不舍。迪士尼想要自我解构的正是固化了的童话爱情发展模式,即使是王子和公主之间也需要两个人不断地接触、了解而相爱,而不是因为知道彼此身份就可以立刻产生刻骨铭心的爱情。迪士尼对传统的爱情模式进行自我解构,说明王子公主相爱不是理所应当,而是要像现实生活里的爱情一样,一点点建立起感情基础。王子没有吻醒爱洛,是因为他们的情感缺少现实基础,而不是因为爱情的价值低于亲情。无论亲情还是爱情,都需要以真挚的情感为基础,而玛琳菲森与爱洛之间的感情正是在生活中不断建立起来的。迪士尼以此证明人类情感建立在长期的相处之上才能生发,而不是凭借对彼此身份的固有判断就可以产生感情。
无论是对固有童话爱情模式的解构,还是对脸谱化人物形象和传统价值观的解构,都表达出迪士尼解构精神的内核:人类应当解构的是固化的思维。因此,电影中除了上述几处重要的被解构的艺术表现,还有各种细节上的解构。例如,玛琳菲森的自我解构,她由仇恨爱洛到疼爱爱洛,她去破解自己的魔咒,其实就是她与自己斗争的过程,电影主要展现的是玛琳菲森自我颠覆的过程。随着玛琳菲森不断地自我解构,观众固有的接受屏幕(1)接受屏幕是比较文学接受学中的概念,著名学者乐黛云对其定义如下:“每一个读者都是生活在一个纵的文化历史发展和横的文化接触面构成的坐标之中。正是这一坐标构成了他独特的,由文化修养、知识水平、欣赏趣味以及个人经历等所构成的‘接受屏幕’,这一屏幕决定了作品在他心目中哪些可以被接受而发生共鸣。”(参考乐黛云《比较文学简明教程》,10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这里指观众在已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经历下对电影的接受度。也在不断地被打破。爱洛与玛琳菲森、国王之间的人物关系也是一种解构,爱洛是国王的亲生女儿,是玛琳菲森的仇敌,但是她与国王之间的亲情却远没有和玛琳菲森这种没有血缘的“母女”亲情深厚,这也是对人类传统情感观念的解构,一种对真爱的崭新诠释。《沉睡魔咒》设置多重解构,力图打破我们已经习惯接受的种种价值观。迪士尼以此表达出它的时代观念,即在后现代思潮下,需要打破的是思维的固化。
《沉睡魔咒》所代表的反转经典模式,通过解构等形式颠覆原童话的主题,以此表达迪士尼对21世纪“叛逆”精神的响应。
进入21世纪,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年轻人正是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出生的群体,从整体上看,世界各地的这代人都出生在和平与发展成为世界主题的时代。和面对战争、饥荒与贫穷的上一代人相比,他们显然更加幸运,对这些人类共同的生存难题也就感悟得更少。因此,一方面,他们更多地关注个体,喜欢求新、求异;另一方面,在稳定、有秩序的时代背景下,一成不变的世俗生活使一些人对传统的思想观念和重复的生活方式感到厌倦,甚至产生虚无感。综合以上因素,他们希望通过与传统偏离甚至与传统决裂的方式来获得新奇的快感。他们想要体验反传统的思维,因此在不触犯底线的前提下,在各方面都尝试打破已有规则,以获取不一样的感受。这种时代心理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叛逆”的精神,即与传统对抗。
时代的“叛逆”精神体现在各个方面,时尚界、文化产业等都通过创造多元化的主题来力图表现时代的“叛逆”精神,迪士尼公司也尝试表现出它的“叛逆”思维。反转经典模式便是对传统童话的颠覆与改写,以此呈现给当代人不一样的价值观。扩展到文艺领域,这种“叛逆”可理解为前代作品对迪士尼的“负影响”。“负影响”是比较文学中的重要概念,指后来的作者有意打破前人的影响,“是一种相互反动、相互敌对的情形,也是以个人主义的名义拒绝接受老一辈作家作品中被认为是过时的东西”[3]。迪士尼通过不断解构原有童话来创造出童话新模式,正是一种主观摆脱前代作品却客观接受了“负影响”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