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思道与薛道衡诗歌比较研究

2021-03-08 00:08谢雨霏
皖西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歌

谢雨霏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隋朝是由南北朝向唐朝的过渡时期。伴随着开皇九年隋朝灭陈,终于结束了自西晋以来的南北分裂局面。隋朝虽然国祚短暂,但也正是各种文化学术的交汇时期,其地位不可小觑。南朝讲究辞藻声律,北朝较为质朴刚健,一直以来南朝文学都领先于北朝文学。然而随着国家的统一,南北朝文学在隋朝开始逐渐呈现出合流的趋势。虞世基、江总、许善心等南朝文人的入迁给隋代文坛带来了新鲜的血液,交往日渐频繁,也让卢思道与薛道衡从中汲取了更多精华,并创作出了独具特色的优秀诗篇。

一、卢思道与薛道衡生平事迹考

卢思道,字子行,出自望族范阳卢氏。卢思道的祖父卢渊是北魏重臣,谦和儒雅,治家有方。卢思道出生于这样的贵族家庭中,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还曾师从于“北朝三才”之一的邢劭。在北齐文宣帝驾崩后,朝廷命当朝的文人士大夫们各自写十首挽歌,再从中选择优秀的作品录用,其他人最多也不过被收录一两首,只有卢思道竟独自得了八首,因而被人称作“八米卢郎”[1](P1075)。卢思道一生“凡更臣三代,易官十七”[2](P4699)。曾任北齐黄门侍郎;北周灭齐后,授仪同三司;隋朝初年,官至散骑侍郎。卢思道也自恃才高,为人处世洒脱不羁,经常因此开罪别人,导致官途沦滞不畅。但是他对自己的这些遭遇并不挂怀,唐人张说称赞其“公处屯安贞,赋诗颓饮,视得失蔑如也。”[2](P4699)

薛道衡,字玄卿,出自河东薛氏,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北魏重臣。最初薛道衡在北齐做官,后来再入北周、隋为官。隋时授内史侍郎、仪同三司。薛道衡天资聪颖,从小就专心一志,很喜爱读书。在十三岁时,就作了《国侨赞》,文章很有才思,阅者都为之赞叹。南朝使臣傅縡出访北齐时,作五十韵,薛道衡也作诗相和,魏收曰:“傅縡所谓以蚓投鱼耳。”[3](P1406)就是说傅縡的诗是抛砖引玉,引出了薛道衡如珠玉般的佳作。根据《隋书》的记载,隋文帝杨坚也很欣赏薛道衡的才华,曾夸赞他诗歌文章写得好。而薛道衡不仅擅长写文作诗,还很有政治头脑和军事谋略。曾建议北齐统治者防范北周;还曾纵论天下,认为隋伐陈必胜。

卢思道和薛道衡一样都是由北朝入仕隋,两人年纪相近、出身相仿,在当世也都负有盛名。这样共同的人生经历,使他们在创作上必定会产生共鸣。但同时,薛道衡在政治方面非常具有远见,颇受朝廷重用,杨素、房彦谦等人都与他交好。卢思道则为人更加狂傲,仕途坎坷不得志,还因参与了同乡人的谋反差点被处死。因此人生际遇以及思想的差异也造成了他们在创作诗歌时的差别。通过对卢、薛二人诗歌作品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进一步还原隋朝诗歌的真实面貌,理清其演变逻辑。

二、卢思道与薛道衡对南朝诗歌的接受

卢思道所创作的诗歌,读来清新淡雅,颇具艺术美感。虽然内容上没有太大新意,但是题材却丰富多样,如写人、写景、咏物、怀古、游仙、赠别等。

在描写人物方面,卢思道的诗歌里有着很深的南朝诗的影子。他创作的《采莲曲》是乐府诗旧题,汉代以及南北朝时期,就有不少佳作流传。

曲浦戏妖姬,轻盈不自持。擎荷爱圆水,折藕弄长丝。

佩动裙风入,妆销粉汗滋。菱歌惜不唱,须待暝归时。[4](P2631)

卢思道这首诗,采用了白描手法,文辞虽然不多,却也非常注重细节上的处理,如“佩动”“妆销”“汗滋”等词,都较为生动地表现出了采莲女劳动时的姿态。

又如《美女篇》,三国时期的曹植和南北朝时期的萧纲就曾经以此为题名创作过五言古诗。

京洛多妖艳,余香爱物华。俱临邓渠水,共采邺园花。

时摇五明扇,聊驻七香车。情疏看笑浅,娇深眄欲斜。

微津染长黛,新溜湿轻纱。莫言人未解,随君独问家。[4](P2629)

此诗颇具宫体诗的风格,绮丽而轻艳,卢思道对女性的外在样貌进行了大胆描摹。“五明扇”和“七香车”意在说明女子出身高贵,“时摇”“聊驻”则衬托出了她优雅的举止。“微津染长黛,新溜湿轻纱。”青黑色的长眉,轻薄的纱衣,都沾染了早春的水波。此外,诗中还细腻地描绘了女子的情态,“情疏看笑浅,娇深眄欲斜。”一颦一笑好似美人就在眼前,具象而立体。

薛道衡曾有多次使陈的经历,因此他对于南朝诗歌较为熟悉,其代表作《昔昔盐》就有着明显的南朝齐梁诗风格。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4](P2681)

这是一首传统闺怨题材的诗歌。昔昔盐是乐府题名。开篇写景,垂柳茂盛覆盖堤岸,蘼芜再一次翠绿,池水碧波粼粼将要溢出,纷飞的花瓣落在树下小路。接着引出人物,思妇如采桑的秦罗敷、织回文旋图诗的苏蕙,她独守空闺思念着关山游子。思妇无心打扮,常常以泪洗面难展笑颜。“飞魂同夜鹊”则进一步描写了她因思念丈夫而魂不守舍的样子。接着,更是通过陈述屋内景物的“蛛网”“燕泥”来渲染思妇愁郁困苦的凄然之情。“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诗风一转,采用民歌手法来讲述战争的持久,语言简洁,节奏整齐。全篇婉转悱恻,情意连绵,可见薛道衡在学习南朝诗歌技法的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细微幽深的艺术风格。

从对南朝诗歌的学习上看,卢思道以对人物的描摹刻画见长,而薛道衡更善于在模仿的基础上加入新创的词汇、意象,并将多种文学体裁进行融合。

三、卢思道与薛道衡的北朝诗歌本色

卢思道的《从军行》具有典型的北朝诗歌风格,可谓开七言长篇边塞诗的先河。卢思道生活的时代家国动荡、战争不断,这样的人生经历融入创作当中,使他的诗歌更具现实主义色彩。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向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4](P2631)

该诗运用了很多历史典故,气势雄伟刚健。开篇写北方边塞战火照耀着甘泉宫,像飞将军李广那样的威猛将士征战祁连山。配着利剑铠甲、跨着白马金缰,神采奕奕的都是少年英豪。这些描写烘托了战争紧张严肃的氛围,充分展现了我方将士们整装待发的风采。一个“照”字更是突显了军情急迫的姿态,唐代杨炯《从军行》的“烽火照西京”就是脱胎自此句。后则是引入思妇口吻写对征人的思念之情,而“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侧面说明了战争持久胶着之态,并化用了《古诗十九首》的句子,意境悲凉。诗中还描写边塞冬日凛冽而春夏短促,长风瑟瑟而草木凋零,大雁南归去征人却不能回,思绪缠绵婉转令人哀叹。结尾再次点明了主题,“单于渭桥今已拜”单于向我军投降,战争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而“将军何处觅功名”这其实意在说明战争苦楚,给人民带来了巨大伤害,因此,不应再为功名而战,还应当休养生息才是。这首诗豪迈铿锵,语言雄健有力,一定程度消解了齐梁浮华文风的盛行,对初唐边塞诗的发展起到了非常积极的影响。

关于边塞战争的题材,薛道衡也做过两首五言长篇《出塞》诗。卢薛二人生长于北朝,这也是他们共通的经历。《出塞》(其一)描写了出兵边关的场景:“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4](P2680)秋日天高露珠成团,将军出征一派肃杀,胡地风沙弥漫,明月高悬陇山苍寒。《出塞》(其二)则描写了即将开战的情形“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4](P2680)边关烽火一触即发,朝廷连夜紧急发兵,将军策马长驱直指鞮汗。此段描写气势磅礴、氛围异常紧张,不由激起热血沸腾,怀抱着必胜的信念这才是北朝将士的本色。诗歌文辞鲜活生动,可见薛道衡文学功底之深厚。

《豫章行》是乐府诗题,一般用以表现生命短暂、离别辛酸等主题,该诗题曾被曹植、陆机、沈约等人创作过,均采用五言诗体。薛道衡的《豫章行》与众不同,是首七言古体,可谓一种诗调新变。相对于五言来说,七言的内容会更加丰富,声调婉转顿挫,有利于表现复杂的情感。“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描写得依旧是征人思妇题材。“鸳鸯水上萍初合,鸣鹤园中花并新。”春天里万物生长、自由惬意,主人公借用鸳鸯、并蒂花成双成对的意象,来反衬自己孤单寂寞的心绪。诗末写“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6](P504)构思独特,情真而意切。

此外,薛道衡还作咏史诗《昭君辞》,全诗用第一人称讲述了出塞全过程,构思新颖,代入感极强。其中“胡风带秋月。嘶马杂笳声。毛裘易罗绮。毡帐代金屏。”[4](P2680)可谓佳句,胡地的风沙凛冽,一轮秋月当空,嘶叫的马声夹杂着胡笳吹奏的乐曲。胡地没有丝绸衣物和金屏,只有兽皮制的衣服和毡制的帐篷。描写细腻动人,凸显了胡地风物特征,更从场景上渲染了昭君内心的悲鸣和思乡之情,读来极具真实感。于是“愁逐塞云生”,忧愁无可诉说,与这边塞的彩云相逐而生。

明代胡应麟对卢薛的《从军行》《豫章行》颇为推崇,认为是“六朝歌行可入唐者”[5](P47)。可以说边塞诗是卢薛二人非常擅长创作的题材,从内容上看无论是描写塞外风物、战争场景还是征人思妇,他们都信手拈来。没有华丽的辞藻和过多的形式技巧,其中风骨直继建安。同时也开启了唐代边塞诗之先声。

四、卢思道和薛道衡对诗歌艺术的开拓

卢思道擅长摹写山水景物,语言古朴清雅,艺术手法多样。如《赠李若诗》,对仗工整,韵律和谐“初发清漳浦,春草正萋萋。今留素浐曲,夏木已成蹊。”[4](P2633)从记忆中芳草丰茂的春天,到如今树木繁盛的夏日。采用虚景与实景相结合的艺术手法,给予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

再如《游梁城诗》,气象开阔而清冷,“亭皋落照尽,原野沍寒初。鸟散空城夕,烟销古树疏。”[4](P2634)水边落日将尽,原野上寒气凝结,飞鸟四散而去,雾气氤氲只见古树寥落。面对此一派寂静苍茫的景象,心头不觉升起一股悲凉之意。诗句采用了大量寒疏意象进行叠加,没有一个虚词,直观且具象,如迫在眉睫,直击人心。

《听鸣蝉篇》是卢思道一篇著名的代表作。《北史》说其诗:“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3](P1398)连庾信览后都深深赞赏。“听鸣蝉,此听悲无极”,开篇先为全诗定下了“极悲”基调。“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流乱罢更续,酸伤合更离。”不仅是写蝉,其实更是在写人,命途流乱不由选择,个中辛酸只有己知。“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4](P2637)卢思道用了陆机素衣化缁和潘岳早生白发的典故,来阐发自己的思乡之情。长安城里鸣钟列鼎,殿宇辉煌,但自己早生了归去田园之心,秋日菊花茂盛、林间焚鱼岂不快哉!清人张玉谷认为此诗开王杨卢骆之源[6](P523)。

薛道衡的创作中,有一些比较闲适恬淡的短篇小诗,颇具可读性。如《人日思归》《夏晚诗》《咏苔纸诗》,不仅风格上清新明丽,而且充满情思,让人回味无穷。

《人日思归》是薛道衡出使陈时所作的一首思归诗。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4](P2686)

前两句是说正逢新春,本应是喜庆之日,然而旧岁入新年,这样算来自己已经离家两年了,读来倍感思乡情切之意。后两句巧妙引入了“雁归”和“花发”的意象。春季大雁北归,而远在异乡的人却不能归。然而对于家乡的思念之情,早已在花开之前就已经萌发。这两句诗不仅构思精巧,而且语言凝练,紧扣思归的主题,诗歌意境深远有余味。薛道衡的这首诗非常符合格律诗的标准,这也说明隋代诗人对声律形式方面有着积极追求。

《夏晚诗》也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歌清远空澄,颇有唐人诗歌的神韵。

流火稍西倾。夕影遍曾城。高天澄远色。秋气入蝉声。[4](P2686)

《诗经》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大火星心宿于七月时从天空中逐渐向西降下,暑气渐渐消散,天气即将转凉。夕阳拂照着城阙,天空高朗澄澈,秋天的气息伴随着阵阵蝉鸣袭来。该诗意境幽远,尤其后两句空澄隽永,是难得佳句。

在《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诗》一诗中,所描述的景色清寒深幽,“月冷疑秋夜。山寒落夏霜。遥空澄暮色。清景散余光。”[4](P2682)月色清冷疑是秋夜,空山寒凉夏季降霜。遥看远方暮色空澄,清丽的美景笼罩在落日余晖中。薛道衡在这首诗里又用了“澄”字,其另一首诗《重酬杨仆射山亭诗》中也写过“暮暮澄秋色”的句子[4](P2683),可以说他的美学趣向是偏爱“澄净”的。

五、结语

薛道衡和卢思道一同由北朝入隋,共同经历了战火纷争与政权更迭的跌宕人生。从两人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北朝人刚健直率的印记,但随着南北朝的交往互通,也让他们的诗歌沾染了南朝文学里绮媚轻艳的特征。隋一代,是南北文学合流的重要时期,卢思道和薛道衡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卢思道的诗歌一部分是对南朝诗的模仿,在艺术手法上没有太多创新。但是,他的《从军行》很有北地特点,气象开阔雄浑。而《听鸣蝉篇》更是南北融合的代表之作。与卢思道相比,薛道衡对南朝诗歌的学习更加深入,如《昔昔盐》在模仿之中得到超越;《豫章行》《出塞》等作品则是北朝诗歌的典范。除此之外,薛道衡在诗歌的章法布局上更加精巧高妙,角度新奇多变,颇具开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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