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置梦的房间
在许多人心中,大清王朝的盛世光景,到乾隆时期就早早收场了,就像《四库》馆阁里那些缤纷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地消蚀和黯淡。这一点,乾隆爷绝对没有想到。他看得见身前,却望不断身后。所以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永远是顺治皇帝定鼎北京的豪情,以及康熙、雍正时代史诗般的雄壮,谁还能相信这样的基业能被蚕食、掏空,变成割地赔款,一败涂地?
乾隆一朝,开疆拓土、靖边安民,黄河青山,万马千军,他的气魄,丝毫不输给秦皇汉武——中国的疆域,除了元朝,清朝最大,广达1300万平方公里,大部分要归功于乾隆;而他一生写下四万余首诗,主持编纂《四库全书》,又让唐宗宋祖“略输文采”了。乾隆的时代,被花团锦簇包裹着,密不透风。一进倦勤斋,我就看见了他的得意与自足。
在故宫林林总总的宫殿中,游客们并不在意偏居东北一隅的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今天的游客,可以穿越衍祺门,步入曾经深锁的园林。花园叠山理水,古木交柯,与中轴线建筑大开大合的刚硬线条比起来,花园内回环的曲线透露出主人对家园内部的向往。在花园的最北端,倦勤斋寂静、朴素,并不嚣张,但走进去,就会立刻感觉到它“低调的奢华”。
这座建筑坐北朝南,面阔九间,东为五间,西为四间,面积不大,也没有礼制性的设施,但它的修饰、摆设,处处透着精心和讲究,唯皇家才能为之。它的内檐装修罩隔大框都是以紫檀为材料的,造价昂贵,却又不失文人气;分隔室内空间的隔扇,鸡翅木框架拼接成灯笼框、冰裂纹或者是步步锦,中间还嵌着玉石——当然是乾隆最喜欢的新疆和田玉;隔子中间,嵌着轻薄的夹纱,略有点透明,似玻璃而坚韧耐用,上面可以写诗,可以绘画,更可以刺绣各种图案,倦勤斋的夹纱,一律是双面绣,图案是缠枝花卉,行针运线步步精巧,配色也十分清准,浓淡相宜。倦勤斋的竹黄工艺、竹丝镶嵌、双面绣、髹漆工艺都是在江南完成的,渗透着江南草木泥土的芳香。
阅尽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宫殿一角,建立了自己的退隐之所。“倦勤”,说明他累了,要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个人的”乾隆。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梦。如果说国是他的大梦,那么家就是他的小梦。倦勤斋,就是装置梦的房间,是他为自己的梦设计的一个容器、他的“太虚幻境”,它柔软、妥帖、安稳,与梦的形状严丝合缝。
天下太平
乾隆皇帝曾经六下江南,没有什么样的景致他不曾见过。江南水乡,杭嘉二府,糅合着诗歌和音乐的韵律,如梦似幻。在嘉兴,烟雨楼上,他手握折扇,临风站着,自己的江山,原是这般的美丽和浩荡。他深爱着江南,把江南的许多事物都带回了北方,当然,包括烟雨楼,也奠定了倦勤斋后来的装饰。
公元1795年,是乾隆六十年。这一年,乾隆老了。他已经85岁,如山的奏折,他已不堪重负。他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该告老还乡了。他的“乡”,不在遥远的东北,却在庄严宫殿的背后。
于是,乾隆皇帝的隐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开始,就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兴建了。那里曾经是明代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的旧址,康熙时代建为宁寿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宫,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再建的。
为了表达对祖父康熙大帝的尊重,他表示过自己的执政时间不会超过祖父的61年,终于,乾隆的年号,在乾隆六十年定格了,公元1796年,是嘉庆元年,乾隆亲自参加了在太和殿为儿子举行的登基大典,通过皇位的“禅让”,为自己60年帝王生涯完美收官。
乾隆退得安心,退得潇洒。走不动的乾隆,无须再千里迢迢赶往江南,倦勤斋就是他的江南。他要在那里,像守财奴一样守着帝国的繁荣和他此生的幸福。
水月镜花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宁寿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
沧海桑田之后,倦勤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样子。我轻轻走进去,光线微微颤动,从空格里透进来,依旧是那么干净,仿佛目光,从起伏繁复的花纹上一一掠过,又仿佛一只手,轻轻地拭去时间的尘埃,也抚去它曾经的快乐与哀伤。
这一刻,才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无惊”。
皇帝的秘密花园——其实,我想说,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也没住过。
谁都不会想到,他时时前往施工现场,亲自督造的理想国,竟然成了一座废园。
因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终是大的。那个习惯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荡的乾隆大帝,怎可能习惯这春光摇漾、藤蔓丝缠的微小花園,像个怨妇一样闲庭信步、临水自照?
“禅让”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预想得如尧舜一般伟大,但这预想毫无准确性。他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权力,权力如毒瘾,拿得起,放不下。
他仍然住在养心殿,而并没有按照清朝的礼制,在禅位后搬走。朝廷的一切大权,依旧独揽在他手中。他给自己揽权的行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训政。嘉庆三年,他进行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说:“三载以来,孜孜训政,弗敢稍自暇逸。”
无论他怎样夸大自己的奉献精神,也无论他怎样渲染天下的太平与祥和,都改变不了天下的私人享有性质,哪怕离开权力一步,他都会产生深深的焦虑。无论这宫殿里有多少的风花雪月、蕉窗泉阁、琴棋书画、曲水流觞,纵然宫殿里到处植满了陶弘景之松、苏东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陆放翁之菊,再供几块米芾所拜之石,养几尾庄周所知之鱼,配上林逋的老梅闲鹤,宫殿仍旧是宫殿,权力仍然是宫殿的第一主题。风轻云淡,那永远是宫殿的表象;刀光剑影,那才是宫殿的本质。他在这宫殿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春秋,无处不布满他的影子、气息,他已经和那些庄严的殿堂融为一体,他就是宫殿,宫殿就是他。他离不开权力,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离不开他的江湖。一个政治家,假如变成了一片闲云、一只野鹤,在威严的宫殿里,会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养心殿。
假如梦也是物质,在时间中变成文物,那么宁寿宫花园,就是收藏这些残骸的仓库。对乾隆来说,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那扇画出的那道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
(摘自海豚出版社《故宫记:祝勇建筑笔记》一书)DA2BB033-1F08-442A-B97B-CEBFA2A61E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