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真(1930- ),原名刘青莲,山东省夏津县太平庄人,当代女作家。著有小说集《长长的流水》《春大姐》《英雄的乐章》,散文集《山刺玫》,报告文学集《西天取宝记》等。
一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
我家住在平原上一个很小的小村庄里,不管眼睛往哪儿看,全都是平展展的土地。我常常想,山是什么样的呢?比白杨树还高吗?站在最高的山顶上,离天还有多远呢?1943年春天,党把我送上了太行山,我这才明白,原来山是石头的。山上有古庙,有绿葱葱的树林。山下,有一条长长的小溪,它弯弯曲曲地往下流,流到什么地方去。我觉得,我是在一个甜蜜的梦里。
我们全家人,都从山东跑到冀南来参加了革命工作。真气人,去年敌人几次大“扫荡”,到处都盖起了炮楼,挖了一道道的封锁沟,把我们冀南抗日根据地,割成碎片片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样,冀南区党委党校也不会搬到太行山的小村庄里来住,我也就看不见山了。
来到太行山的第二天,组织部的王干事把我叫了去,问我:“这里有整风大队,也有学校,你想整风还是上学?”
我想了想问:“和我一起来的大同志都干什么?”
王干事说:“当然啰,他们都整风。”
我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也整风。大同志干的事,都是最有用、最光荣的,我还能落后吗?”
没想到,旁边坐着一个女同志,她插嘴说:“你这么小个孩子,整风干什么,上学去吧!”
我盯了她一眼,她脸上有许多黑点点,看那样子,也是刚从平原上来的。我很不满意地顶了她几句:“噢!光许你整风,不许人家整风?我偏要整风,看你把我怎么着!”
王干事笑了:“好好,叫你整风。”他转身对那女同志说:“你看她小哇,她从九岁就到革命队伍里来了,当过宣传员、交通员,被敌人逮捕过两次。叫她先整整风,提高提高思想也好。”
我很想对那女同志说:“怎么样?这一下把你那嘴堵住了吧?”她却笑眯眯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那就走吧!”
我把身子一扭:“你是干什么的呀?”
王干事急忙站起来说:“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李云风同志,枣南县妇救会主任,现在是整风六队的小组长,就把你分配在她的组里,以后要听她的话。”
我心里想,真倒霉!
来到女同志宿舍,看她那个热闹劲吧。又是跟房东借大盆,又是去担热水,还拿出她的手巾和肥皂,下命令一样对我说:“脱了衣裳,洗!”
嗬!这是干什么呀,热气腾腾一大盆水,又不是宰猪哩。我站着不动,她推了我一下:“先洗头。”
我一当上交通员,为了工作方便,就剃成个光秃了。
我觉得挺委屈地说:“人家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有,洗哪家子的头哇?”
“没有头发,上边也是土。”
“没有土怎么长庄稼呢?”
“我看你又调皮,又不讲卫生。”
“在敌占区,人家整天滚得像个泥蛋蛋,也没人叫我洗这洗那的。就是你那道道多。”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伸手把我的头摁进水里,看这一顿洗哟,从头到脚,她差一点剥下我一层皮来。洗完了,她喘着粗气说:“看!比一个小猪强多了。”
我噘起嘴说:“人家那一身土气儿,是从冀南带来的,叫你这一收拾,连一点家乡味儿也没有咧。”
“等你学习好了,再回去嗅你那家乡味吧!”
忽啦,大门外涌进来十多个女同志,梳两条长辫子的,短发的,一个个唱着,大声说笑着。她们不再梳假髻了,也不再装成个农民的小媳妇儿了。一离开敌人的眼睛,看把她们疯的,都想上天呀!她们一看见我,就围上来嚷开了:“我们队又来了个女同志?噢!这么小哇?”
“这不是个半大小子吗?头发呢?”
“你也整风?给你提个意见,你哭起来怎么办?”
我说了声:“你,你才爱哭呢!”一下子冲出了包围圈,不叫她们七嘴八舌地评论我。
又一个女同志,倒是还有点农民大嫂子的味道,从门外端着饭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咱们是一个组的,我叫玉珍,给你打晚饭来了,你和云风快吃吧。”
我们吃着,她不眨眼地看我,要是我的脸皮儿薄,早叫她看臊了。谁也没有问她,她就说:“我是三分区妇救会的,是背着孩子到太行山来的,现在把孩子放到老乡家去了。”
好像她不说说,心里憋得慌。
晚上,十二个人睡在一个大炕上,她们给我擠了个空,左边是玉珍,右边是云风。玉珍在灯下给她的孩子缝夹袄,云风到房东屋里去了。我指着她的空被窝,悄悄问玉珍:“她好吗?”
玉珍作了个老大娘的表情:“咳!好着哩,高中毕业,抗战前就在济南领导学生运动。叫韩复榘抓到牢狱去三次,都是她爹用银元把她赎出来的。她爹是个商人,有一次对她说:一个大闺女家,整天在外边胡闹腾,不害羞?家里又不是没你的饭吃,你要是再叫人家抓了去,我有钱也不白白糟蹋了。云风说:你害羞,你就在家吃你的饭吧,我要是再叫人家抓进去,请别再糟蹋你那钱啦。她爹把胡子一撅,乓!摔了个大茶壶。就从那,她跑出来再也没回去。现在是我们县的县委委员了。”
嗬!不简单!
二
我们全队十多个女同志,就数云风年岁大,也数她老资格,人们都喊她大姐大姐的。整风嘛,有的女同志心眼儿小,听到一点意见,就回到宿舍来偷偷哭。我心里想,还是你们爱哭吧?我一次也没哭哩。大姐却悄悄地把人家叫出去,坐在门外的石头上,低声地说呀说,有时候说到半夜,她们才回来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偏偏对我那么厉害呢?人家都念一本本的大厚书,她却给我找来了小学的语文和算术课本,从第一册到第八册,很不客气地对我说:“除了看整风文件,你要抓紧一切时间,把这些课本读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学会,还要学会加减乘除,马虎一点也不行。”
看!我还没有长大,就有了一个婆婆。
我们住的这个村,正在闹反霸斗争,佃户们有了什么事儿,也来问她,她大步大步地迈着,去给人家想办法。谁家日子过不去了,她坐到人家炕头上,给人家出主意。连两口子打架,婆婆对儿媳妇不好,她都去劝说。人家谁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呢?她一点也不客气,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她只是一个县的妇救会主任,好像全中国都属她管着哩。老乡们看见她,眉里眼里都是笑意。两个婆娘一面锣,三个婆娘一台戏,她和大嫂子们说笑起来,她自己就满够一台戏了。偏偏一走到我面前,她的脸儿也变冷了,声音也难听了,好像我上一辈子欠她二百钱没有还她。她翻着我的笔记本说:“你把字写这么潦草!一笔一画地写嘛,还不会走路,就要跑。”
我可真生气了,你们写字不都是哗啦哗啦一写一大片吗?怎么偏偏不叫我写快了呢?人家大小也是个干部哩,听报告的时候,就不叫人家记录个什么的?倒过去竖过来她都有理:“记录的时候,可以写快一点,回来一定要清清楚楚地抄一遍。”咱敢不听吗?人家是婆婆哩。
我们住的房后边,就是那条长长的小溪。它的两岸有很多好看的石头子儿,长的,圆的;粉红的,雪白的。我把每个衣兜都装满了,像蛤蟆肚子一样鼓着,跑起路来哗哗直响。每天吃罢了晚饭,我就跑去找,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大姐早摆出我的课本等我哩,进门就问:“野够了吗?学习!”
老实说,在敌占区,我一个人到处跑惯了,愿意学习就学一会儿,不愿学就玩一玩。敌人三天两头来,还要钻地洞,没有人像她这样,两只眼睛老是盯着我。看着别人,整风就是整风呗,我可倒好,还多了一层麻烦事儿。没办法,坐下来学!可心里总觉得别扭,就盯着她的眼睛。“你说话像刀子挖人一样,不好听。”
玉珍在一边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儿可好着哩。”
我扭头顶了她几句:“当然你说她好了,你的孩子没衣裳穿,她脱下褂子来,做成小衣服,送给你,就把你的心拴住了!”
“嘿嘿!”玉珍笑着,“不信你等着瞧,你要是没衣裳穿了,只要她有,也会送给你。”
“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我才不要呢。”
大姐拍了一下课本,忍住笑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我一面学习,一面把脸拉得老长,嘴噘得老高,总想法鼓捣出点声音来烦她的耳朵。学习完了,她老半天地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用白眼珠斜着她:“我这也不算小,三年前,我在宣传队就是排级干部待遇了。”
“哼!你叫我又想哭又想笑。”
我指点着她的眉头。“你呢?你也叫我又想哭又想笑。”
她哈哈大笑着,一把捉住我,捶了我一顿。
有一次,我没头没脑地问她:“你有几个孩子了?”
“两个。”
“谁给你看着?”
“他姥姥。”
這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她不声不响地补我那破棉袄。是啊,秋天过去,冬天又要来了,柿子树叶在一片片地往下落,落在小河里,水也有点凉了。她拉着长长的线,唱出很好听的歌,说是个摇篮曲。这一会儿,我觉得她挺可爱的,就悄悄问她:“你想孩子了吧?”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默默一笑。我劝她:“别想啦,他姥姥会心疼他们的。”
哗地一声,满屋子女同志都笑了。玉珍小声对我说:“傻丫头,人家还没结婚呢。”
我才不信呢,天下还有二十八岁不结婚的吗?我气呼呼地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婆婆家?”
她哧一声笑了:“我那是逗着你玩的。”
我使劲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你自己不害羞,自己负责,我管不着。”
玉珍把头伸到我被窝边来,悄悄对我说:“她有一个很好的爱人,前年刚说要结婚的时候,牺牲了。”
噢!我的心沉下去,偷偷瞧了瞧大姐。她的脸是平静的。微小的灯亮,有她眼里闪着光,她又唱起了摇篮曲:
宝宝,你好好地睡,
风儿等着你,带你到无边的海洋去,
闪电背着你,带你到遥远的天空去……
玉珍哑声说:“听见吗?是她自己编的,她还会作诗呢。”
我心里久久地想着,诗,什么叫诗呢?
三
从这以后,我觉得有点喜欢大姐了,她脸上的雀斑点点,也好看多了。有一次,我照着镜子想,我要是有那么白的脸,上面也有那些小黑点点,该是多么好。
一惹她生气的时候,我就想起,她爱人牺牲了,急忙不叫嘴噘着了。可是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我怎么也忍不住了。她给别人提意见,总加上“同志”两个字,说到我身上,一口一个小刘长小刘短的,好像我不算是一个干部哩。整风嘛,别人都有个什么阶级意识、立场,什么什么主义。我呢?她真瞧不起我,连个名词儿也不给我下,好像我是个偷瓜摸枣的野孩子,就配叫她这么直打直地数落我:“小刘不用功,不踏实,连个加减乘除还不会,就有点骄傲自满,不往远处看。革命需要我们干的还多哩,我们又会什么呢?”
散了会,她又教我功课。人家肚里的气还没有消嘛,我就狠狠地对她说: “一个鬼子加上两个鬼子,等于三个鬼子,这么一加,那三个鬼子也死不了。”
她又气又笑地说:“你这样想?那就什么也别学,等着吧!”
我说了声:“当然等着,等到明天早晨,我一顿吃四碗小米干饭,喝五碗野菜汤。”管她爱听不爱听呢,我撒腿就跑了。
跑到小河边,我脱了鞋,坐在一块明光光的大石头上,把两只脚儿伸进清清的水里泡着,两手打着拍子,唱起歌来: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一只小鸟,歪着头儿,从石头缝里瞧着我,好像在说:“你唱得真好,再来一个。”那还用说嘛,我一个接着一个唱下去,越唱越有劲儿。我好像在指挥着一个合唱队,小风一吹,水中一个一个闪亮的波纹,像许多只眼睛看着我哩。
我一共唱了十五支歌。天黑了,回到宿舍,我还一面唱着,一面解扣子钻被窝。
大姐一把揪住我:“没有那么便宜,你还没有做功课哩。”
我只好又拿出本本来,让她教我,她要开始教了,又忍住笑,两眼盯着我说:“你会吃小米干饭,能喝那么多野菜汤,就很不简单了,还学这个那个的干什么?”
我立刻又解扣子说:“咳!那就钻被窝儿呗。”
她笑着,捶了我一下:“把你喂肥了,又不能宰着吃,没人白白养活你,学!”
整风到八个月上,发生了倒霉的事,大姐长了一脖子淋巴结核疙瘩,叫她到卫生所去休养。她对玉珍说:“你来教她高小的功课吧。这孩子够聪明,就是太浮躁,管严一点才好。”
她又对我说:“我有时候很性急,说话不好听,你可以骂我,恨我,可是不好好学习不行。”
听了这话,我没有生气。想起了这样一件事:在我们老家,把大姐长的这种疙瘩,叫作气瘰疙瘩,说是人生了气,才得这种病的。我想来想去,觉得很难受,大姐走我也没听见。
忽一下子,我闯出门去追她了,追了二里多,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猛一转身,在那条山间的小路上站住了。我紧张地望着地脖子里的疙瘩说:“你长这个,是叫我气的吧?”
她握起我的手,说了声“不!”就淌泪了。她立刻打开包,拿出一个很新的黑皮本子,递给我说:“用它写日记吧。每天写,锻炼思想,锻炼手笔。”
我一声没出地点了点头。她又弯下身来,无限亲切地嘱咐我:“将来你会明白,革命需要有文化的好干部。”
这一次,我顺顺当当听了她的话,我第一次写日记了,开头我写着:“大姐走了,她病了。晚上看见她那空空的床铺,我想哭一场。我明白了一件事,她对我好……”
四
整风学习完了以后,我又去上了半年中学。在敌人对太行山最后一次“掃荡”中,我病了,每天发一场疟子。也叫我到卫生所去休养,和大姐住到一个屋里去。
我跑进门,她大喊了声“小刘”!向我伸出两只胳膊。她瘦了,因为缺乏必需的药品,淋巴结核串遍了全身,她的一条腿完全不能动了。我一头栽到她怀里,说不出的难过。
八九个月,我多么傻呀,就不知道来看看她。
只住了一天,我就看出来,她整天一个人坐在门板床上,性情变温和了。我这一来,她高兴得不得了,对我说话,比从前好听多了。
我发过高烧,呕吐老半天,头疼得睡不着,老是跟她说这样一些话:“我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我娘会做粉条煎饼。”“我姨家有一棵杏树,长的杏又大又红。”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这是想家了。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急忙拄着双拐,坐在我床头上来,叫我喝一些开水,轻轻给我唱一支好听的歌:
唱吧,你快乐的风,
你走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她的眼睛,通过小窗,望着远远近近的太行山顶。有两朵雪白的云,在蓝天上慢慢向东流,高山仰头望着它,好像在说:“我们怎么就飞不起来呢?”一阵秋风刮起,大山还是纹丝不动。风好像也说话了。“不行,大石头们,你们太重。”
大姐还是在歌唱着风。
医生用针灸把我的疟子制住了,叫我养一养。这时候,大姐要看我写满了日记的黑皮小本子。我很害羞,也有点怕,慢吞吞递给了她。她打开一看,默默笑了,正要往下翻,门外突然有个生人说:“小刘住在这儿吗?”我说了声:“我住在这儿,你是谁呀?”说着,他就进来了。
我不认识他。他有三十多岁,蒙着白羊肚子手巾,装成个农民的样子。他自我介绍说:“我从冀南六分区来,到延安去,路过这儿,你娘叫我给你捎来点东西。”
一听“你娘”两个字儿,我的泪水立刻涌出来,三年,我没有看见娘了。那人从包袱里,拿出两双白亮亮的细布袜子,递给我说:“冀南的同志们,老房东们,都很想你们,盼着你们学习完了快快回去,快反攻啦。”说完,他迈腿就要走。大姐着急地说:“你歇一会嘛。”“不!我还要赶路呢。”我急忙追着问他:“我娘说什么没有?”他回过头来:“噢!说啦,她说她很好,叫你别挂心她,好好学习,不要病了。”
我抱着两双袜子,低头走进门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大姐不满意地说:“真是个冒失鬼,就不给咱们多说两句儿。”
我忽然想起了袜子。敌人的封锁,又加上两年灾荒,我们冀南的同志,三年没发过衣服和津贴了。我没有手巾,每天洗了脸用衣襟擦干。棉衣拆成单,单的穿成破片片。有了两双新袜子,可真是“财主”了。我立刻蹦起来,把其中的一双往大姐手里轻巧地一放:“这一双你穿吧,你从去年冬天就没袜子穿,你的脚又坏了。”
大姐点了点头,眼圈湿润了。她把袜子细心看了看,满意地放在身边。又打开我的日记说:“你很快就要回去了,让我好好看看你这半年来的思想。”
她一页页地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我就有点心跳。她指着本子说:“是啊,你进步很快,可是……”我就怕“可是”两个字。她偏偏要说:“可是,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我念给你听:中学的算术太难了,我第一不当供给部长,第二不当会计,学这些干什么?长大了,我要干一件最不用脑子的工诈……”她仰起脸来问我:“什么工作能不用脑子呢?除非你不革命了,当神仙去。”
看,是不是?我就知道她的脾气改不了,厉害劲儿又上来咧。我耷拉下脑袋,不听也不行。
她又翻开一页说:“老师批评了你几句,你就在日记上这样骂人家呀?不叫人家批评,你怎么能长进呢?”
好家伙!我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了,每根汗毛都长错地方了,脚趾头也太短了,耳朵不该东一个西一个,腿肚子也不该脸朝后了。我的脸越拉越长,反正是没好地方啦,不好就不好吧。
她只管看日记,没有注意我,又往下看:“你看,你每天都这样检讨:我不用功,要求自己不严格。怎么光检讨不改呢?这样下去,不是变成个兵油子了吗?”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愤怒地望着她。整风的时候,我听说国民党里才有兵油子哩,他们歪戴着帽,趿拉着鞋,抽大烟,抢人家东西,打内战,陷害了我们那么多新四军,都是混帐王八蛋。她怎么敢把我和他们相比呢?我的泪水一下子气出来,伸手拿过那双袜子,不送给她了。我要送给小喜去,她和我一起到太行山来的时候,脚上长满了血泡。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小闺女儿,从来不说我长说我短的。
大姐愣住了,想笑,又把脸绷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低头用红笔批改我的日记。她愿意怎么批就怎么批,反正日记本我也不要咧。
晚饭号响了,我把饭打来,往她面前狠狠一顿,她盛上一碗小米加黑豆的干饭吃着,说:“把整风的精神全忘啦?又变成了蝎子的尾巴,不能动啦?光叫顺风吹着你长?把你放在神台上,供着你长?拿轿抬着你长?”
我嘴上说:“你管我怎么长啦?反正越长越高,不会越长越短。”心里却有点怯了,按整风的精神说,我是有点不虚心哩。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听见人家批评,怎么就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呢?一直到熄灯,我们谁也没理谁。
深夜,整个太行山都在静静安睡,只有我睡不着。风儿不刮了,树叶不响了。天边的月牙儿,好像怕人家把地球偷走了,默默看守着。远处,有一条小瀑布,哗哗哗,日夜不停地往下流,往下流。忽然,东面很远的远处,传来咕咚、咕咚深沉的炮声。是啊,今夜我们的平原上,在打仗了。打哪个县城呢?封锁沟好过吗?城墙好攻吗?平原,我想你了。
大姐在她的门板铺上轻轻坐起来,小窗前立刻现出一个清秀的黑影。窗外遥远的天边,三颗小星星在眨眼。她静静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这炮声,这炮声……”
又沉闷了。她要是能和我说上一句話,多么好。不!她还生我的气呢。我翻了一个身,她忽然小声问:“小刘,睡着了吗?”她的声音多好听啊,我差一点哭起来,说:“没有。”
“想什么哪?”
“想平原。”
又停了很久,她说:“在苏联,有一个叫高尔基的,小时候,他是个很苦的孩子。有一次,姥姥把他送到伏尔加河边,抱上了大木船……”
就从这,每夜睡不着了,她就给我讲故事,讲保尔,讲《铁流》,讲《祥林嫂》,她知道的可多哩。听着她讲的故事,就像有一种甜蜜美妙的东西,在我心里慢慢融化着。天上的小星星,也好像会说话了,太行山在点头笑,树叶也会唱歌了。我回想着小时候和过去的很多事,一切都变得更有意思,更美好了。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长长的流水》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