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形象与华人文化的媒介镜像
——基于美国电视剧《初来乍到》的接受话语考察

2021-03-07 11:19杨嘉博
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族裔亚裔华裔

杨嘉博 田 浩 常 江

一、引言

媒介的全球化在加速族群、文化和生活方式交汇的同时,也在不同的社会语境和技术条件下制造文化误解,并在社会出现危机的情况下导致文化乃至政治冲突。正在经历的全球性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就广泛存在着不同国家之间因文化差异而出现的观念冲突,这些冲突甚至有可能使全球文化的格局向着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因此,对于文化差异及其内在逻辑机理的理解,不仅关乎文化差异本身,也与我们身处其中的历史的走向息息相关。而在文化差异的生产和流通机制中,大众媒体对特定文化及族群的再现(representation)方式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中国与欧美文化之间的误解在当代全球媒介中的“基因”,就源于两种文化体内的主流媒介系统观照和塑造对方的实践。

美国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欧美文化体,其对不同族裔,尤其是少数族裔的媒介再现长期受到学界的关注。华人在美国流行媒介上的形象再现有着悠久而独特的历史,这种再现机制也在某种程度上与中美文化冲突的方式相暗合。在文化全球化和中西文化对话交融的背景下,通过对当代美国流行媒介上华人群体及其日常生活的形象,以及美国本土观众对上述形象的接受情况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准确地把握中国文化在中西跨文化交流机制中的“可传播性”和“可接受性”问题,探求正确处理中西方文化差异、避免尖锐文化冲突的方式。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本项研究得以展开,并期望通过一项针对华人形象和华人文化在欧美主流媒介中的呈现方式及其受众解读实践的考察,实现对于文化差异、文化误解和文化冲突背后的媒介逻辑的准确理解。同时,也尝试在对研究结论进行理论化的基础上,对全球文化交流在当下呈现出了特征和发展规律做出解读。

二、美国媒介上的华人形象史

在美国流行文化史和种族文化史的研究中,华人往往作为亚裔的一部分受到学者的关注。在美国流行媒介上,亚裔群体的形象曾长期存在着底层特征,这与亚裔群体在美国历史中的边缘身份有关。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亚裔移民主要作为矿工与铁路工人涌入美国。由于生活方式与当时的主流移民群体——欧洲人不同,兼勤劳能干,他们很快成为本地人忌惮和歧视的对象,不但面临着严格的社会控制,无法与欧洲移民实现同工同酬,而且在社会保障领域也广受歧视,长期无法拥有美国公民身份。[1]这表明,美国人对亚裔群体的集体认知和态度首要是经济和政治关系的反应。例如,美国第一位华裔女星黄柳霜,在其演艺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大都是被抛弃的底层女性。她扮演过2次妓女、6次舞女,这些形象大体代表早期华人群体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的地位。[2]这样的集体(文化)态度很快对现实的政治经济结构进行了再生产:美国社会从20世纪初期起日益表现出对亚洲移民的敌意,他们要么被排外法案驱逐出境,要么在美国境内被主流文化妖魔化。[3]“黄祸”(Yellow Peril)一词成为美国流行文化对亚裔形象最为普遍的一种种族主义表述,体现了作为主流人群的美国白人对外形迥异、文化奇特、从事社会底层工作的群体始终怀有的恐惧感与敌意。“黄祸”话语在流行媒介上最有代表性的意象就是英国小说家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于1913年创造出“傅满洲博士”(Dr.Fu Manch),这一虚构人物“高大、消瘦,长得像猫一样;肩膀很高,眉毛如撒旦,面庞像莎士比亚;额发全部剃掉,双眼泛出绿光……却是一位伟大的天才,通晓从古至今的一切科学”[4]。他所控制的恐怖组织则从事着“白奴贸易”活动。随着傅满洲系列小说和电影的流行,这一形象成为后世欧美大众认知华裔形象的原型和“情结”。

然而,自20世纪40—50年代以来,亚裔的基本形象发生转变,逐渐演变成美国流行媒介上的“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20世纪50年代后期,由于美国国内局势的变化与美国对亚洲政策的转变,美国政府借助媒介对于华人群体形象的塑造逐渐集中于华裔美国人成功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华裔的美国梦”从此成为华裔群体身上常见的形象标签。[5]威廉·彼得森(William Petersen)1966年在《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模范少数族裔意指所有的亚裔美国人群体都努力工作,极其重视子女教育,他们通过自力更生在美国社会中迅速崛起,因而他们是在经济地位和教育成果上的成功“模范”。[6]陈查理(Charlie Chan)是这一“文化转型”中的典型代表。他是美国作家厄尔·比格斯(Earl Biggers)在1925—1932年间创造出的一个矮胖、温顺、谦卑的华人侦探。这种丧失了男子气概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被学者批评为是完全丧失了真实性,而沦为一种完全的“象征性符号”。[7]根据一些研究者的观点,美国媒体对于模范少数族裔的象征性的处理实际上是在为主流文化背书:它表明美国社会结构允许任何少数族裔追求美国梦,对所有的族裔都不存在歧视。[8]

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影视作品中的华裔形象呈现出更加丰富多元的特征。从功夫电影中的武打英雄到情景喜剧中的华人极客,华裔形象以各种面目、职业、性格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是总的来说,在主流影视作品中,华裔角色往往是点缀性的存在,通常与主线叙事关系疏远,华裔角色仍然是一种边缘化的文化元素。这表明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态度仍然在“我们”与“他们”之间犹疑,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二元结构。

中国的影响力和美国华人数量的提升,正在不断重塑美国流行观念中对华人及其文化的认知。2010年的全美人口普查显示,在美国的移民总人口中有超过五分之四的移民来自拉丁美洲、亚洲、非洲或加勒比地区,这使得美国的种族构成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性。[9]其中,数量超过1730万的亚裔移民占美国总人口的5.6%。[10]亚裔美国人是美国仅次于拉丁美洲人的增长最快的族群。[11]与之相关,一些研究也表明,亚裔美国人在主流媒介上的形象正在发生正面转变,这与其在社会中的经济与政治地位提升息息相关。曾被美国白人视为“不受欢迎”和“不可同化”的亚裔美国人已经成为该国最“适婚”的少数族裔[12],华人则是亚裔美国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在跨文化语境中探究华人在美国的整体社会地位,准确把握美国主流文化对华人形象的构建的机制与策略,并以之为起点理解媒介全球化语境下的中西方文化差异和文化冲突背后的逻辑,成为媒介与文化研究学者们关注的话题。

尽管从傅满洲诞生的1913年以来,华裔美国人群体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不断发生变化,其媒介形象也日益多元、中性化。但究其本质,华裔群体仍然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位置,其作为少数族裔被轻视与被操纵的弱势地位未发生根本的变化。而这种刻板印象式的形象再现机制,又与中西方文化差异及其尖锐化在当下的表现有着深层的文化关联。因而,探究美国流行媒介对华人群体的形象建构机制,剖析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群体及其文化的接受情况,成为理解中西方文化误解与差异的必由之路。

为实现上述目标,本文进行一项文化研究视角下的质化研究。本文选取具有代表性的强度个案,即2015年开始美国广播公司(ABC)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喜剧《初来乍到》(FreshofftheBoat)在美国主流影视评论网站IMDB上的本土观众评论,通过使用话语分析的方法,主要使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剖析美国民众在观看这部由该国主流电视体制生产的、全面呈现华人群体日常生活的文化产品时所采用的接受策略,并在微观、动态和语境化的阐释中,探讨中西方文化冲突的逻辑。

三、理论框架:第三空间及其内涵

本文所使用的主要理论框架是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the third space theory)。“第三空间”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地理学家爱德华·索亚(Edward W.Soja)在福柯(M.Foucault)的“异质空间”概念和列斐伏尔(H.Lefebvre)的“历史—社会—空间”三元辩证法的基础上提出并发展。索亚认为,在传统的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之外还存在着超越前两者的第三空间,其源于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肯定性解构”和“启发性重构”。[13]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将这一概念引申至文化分析领域,他在对第三世界文学翻译机制的考察中指出,第三空间是一种罅隙、混杂的阈限空间(liminal space),它既“不单属于自我,也不单属于他者”,而是居于两者之外的中间位置,混合两种文化的特征。[14]

混杂性(hybridity)是霍米·巴巴后殖民理论的核心概念,第三空间理论也与这一概念有着紧密的联系。霍米·巴巴认为,多元文化的形式无不处于一个连续的混杂过程中。[15]在多种文化实现交流的过程中,不同文化绝非相互排斥,而是处于相互渗透的影响之中。因此,混杂性推动生产了一种第三空间,进而推动建立了一种有别于传统视角的新的权威文化结构。[16]在这样的生产过程中,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成为基本的结构性因素,不同文化立场得以在第三空间中显现与对话。因此,从第三空间入手,可以帮助我们从一个新的理论视角理解文化“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在交流过程中的互动机制。[17]

第三空间理论同样能够帮助我们以新的观念审视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融合,进而实现对不同文化和群体的互动过程的准确理解。在开放的第三空间内,不同文化互相碰撞融合,产生新的文化形态,进而促进暧昧的文化结构诞生。文化之间的协商与龃龉促使不同文化群体产生不同的心理认同,能够要求不同文化群体在新的角度中重新审视既有的文化,愈加凸显全球化背景下的移民问题的复杂性与独特性。[18]霍米·巴巴对处在混杂状态中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心理复杂性尤为关注。他认为,一方面,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处于“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关系中,即“间性”(in-between);另一方面,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在社会角色、经济、地位等多方面发生着复杂的变化,进而对“自我与他者”的身份产生重新估值。[14]这些都对本文的话语分析方向产生了明确的启发。

本文选择第三空间理论作为分析的框架,主要原因在于美国主流文化与美国华人文化的地位在当前的流行文化生态中正呈现出与第三空间理论所描述的相似特征。得益于美国流行文化工业规模化的生产与明确的传播结构,美国华人文化产品成为再现美国华人族群与其他族群之间复杂关系的载体,我们可以通过对美国流行文化中以华人和中国文化为核心元素的产品的考察与分析,形成对上述关系的清晰认识。而且,如果将中国文化视作一种整体性的研究对象,则需要借助一种宏观视角对其加以分析。这固然会导致稍显宏阔的研究过程与结论,却也正是本文试图实现的方向指引。因而,本文认为,在第三空间理论的框架下,以美国主流电视剧为切入口,通过分析美国普通民众对华人文化制品的接受分析,可以为我们研究美国社会中主流文化与华裔文化之间的交往过程提供有价值的经验,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化差异在当代媒介环境下的存在方式。

四、研究设计:对强度个案的话语分析

本文主要采用话语分析的方法,对美国电视剧《初来乍到》(FreshofftheBoat)2015年2月至2019年12月在美国主流影视评论网站IMDB上的观众评论进行话语分析,以获取美国主流观众对华人形象与华人文化的接受策略。强度个案主要是指在个案选择过程中遴选在特征、历程或经验等方面具有强度(intensity)的个案。本文所选择的个案即为具有较强社会影响力的美国电视剧《初来乍到》。

《初来乍到》是2015年2月首播的情景喜剧,目前已播出3季。该剧主演全部是亚裔面孔,在收视率上取得了成功。剧本改编自华裔美国厨师黄颐铭的回忆录《初来乍到:回忆录》,主要内容是华裔美国人实现其“美国梦”的过程:一个华裔家庭举家迁往奥兰多经营牛排餐厅,并在此过程中逐渐融入美国社会的故事。剧中的主要人物形象男主人路易斯·黄和女主人杰西卡·黄的形象集合了美国民众对华裔的诸多想象。通过分析观众对该剧的接受过程,可以尝试理解美国主流社会对华裔美国人文化的接受机制。本文选择《初来乍到》作为研究对象,并认为其在剧集影响方面具有较大的影响力,主要出于三方面的原因:首先,该电视剧是近20年来美国电视荧屏上出现的唯一一部全华裔演员主演的流行剧集,也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第二部全亚裔面孔的美国电视剧。其次,该剧的播出方美国广播公司(ABC)则是美国传统三大电视网之一,具有无可争议的主流地位。再次,除了在时间跨度上的代表性,该电视剧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在美国社会中实现较好口碑的亚裔生活题材的电视剧(超过两万名观众的平均评分为7.8分),对于探索美国主流文化对亚裔文化的接受过程具有重要意义。影视评论网站IMDB则是当前美国社会中最大的观众评论平台,可供我们进行分析材料筛选。

本文的话语分析材料均通过互联网得到。研究者首先获取影视评论网站IMDB上截至2019年12月30日关于该电视剧的所有观众评论103条,经过初步浏览剔除其中无效内容11条,将其余观众评论作为话语分析材料进行下一步研究。在评论获取过程中,发现大多数评论由非华裔美国人给出(仅包括少部分华裔美国人),评论可以体现美国主流观众态度。在操作话语分析的过程中,本文将观众对《初来乍到》电视剧的评论作为分析材料,借助第三空间理论对其中所呈现出的话语特征进行梳理,并回答如下问题:①在接受华人形象与华人文化的过程中,美国观众主要采用何种话语表述?②这种话语表述侧重于表述什么内容,而会忽略什么内容?③观众的话语策略与能够与当前社会语境产生什么样的勾连?在进行上述考察步骤之后,本文进一步尝试在文化差异和跨文化交流的理论范畴内,讨论中西方文化在媒介场域的互动与差异机制。

五、研究发现:四种接受话语构型

经过对所获资料的话语分析,本文得出美国观众对以华裔文化为主要元素的流行媒介内容的接受体现为四种话语构型(discursive formation):文化作为娱乐制品;模范少数族裔形象的再现;性别话语的多元表达;奇观化与日常化的交替呈现。由于本文的研究框架聚焦于“作为整体的华裔文化”被美国主流受众的接受过程,因而研究结论将以综合性的视角对这一接受话语的逻辑链条进行呈现。整体而言,文化作为娱乐制品构成了美国观众对华裔文化产品接受的前提与基础,模范少数族裔与性别话语构成了这一接受过程的主流议题与倾向。而奇观化和日常化则进一步勾连了文化产品与现实生活,显示出文化产品作为“第三空间”的跨文化传播潜力。

(一)文化作为娱乐制品

很多观众首先将美国华人的文化行为作为一种普通的娱乐制品看待,亦即电视剧中的文化元素首先应该能够发挥基本的娱乐功能,而文化的价值因素则是附加的。

例如,一位观众提及自己为何喜爱这部电视剧时,将其与其他情景喜剧进行对比,认为该剧具有精良的电视剧质量。他说道:“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优秀的喜剧。在精良的制作中能够将美国式的幽默和中国文化元素结合到一起,让我们在欢乐中获得了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观众都表示,自己很喜欢带有明确20世纪90年代色彩的剧情与器物,该剧所渲染的90年代的社会氛围是被提及最多的话题之一。有人认为这是一部能够“唤醒记忆”的电视剧。例如,其中一位观众表示,“这简直是对90年代生活的再现,在有一集中他们居然在喝水晶百事可乐(Crystal Pepsi)。”关注电视剧剧情设置与时代设定,是美国观众的主要评论话语。将剧情设置与时代设定内化至美国观众对电视剧的理解过程中,既可以凸显美国观众对电视剧明确的评判标准,也能体现美国观众对华人独特的文化面貌的忽视。对此,有一些表示自己获得与电视剧情节强烈共鸣的观众表达了他们的态度:“作为一名华裔美国人,这部电视剧让我感觉很受冒犯。”“我和我的家人在20世纪90年代来到美国奋斗,我们所经历的经济与文化的困难是很难想象的。但是这部电视剧其实展现的并不是我们的生活,这完全是一部美国电视剧。”

事实上,绝大多数观众都表示,该剧能够让自己坚持看下去的主要原因在于其剧情质量较高,这种较高的质量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紧凑的剧情能够让自己获得快感;其次,剧中所设置的美国式的生活方式让自己免受文化差异的困扰;第三,90年代的设定能够唤醒自己的社会记忆。但总体上,电视剧对华人生活的美国式讲述,是以剥夺华人文化的主体属性为代价的,其目标自然在于降低其与美国主流文化的隔阂,令电视剧更加流行。由此可见,主流电视网的产业逻辑是凌驾于文化的逻辑之上的。对于电影《摘金奇缘》和《别告诉她》同样如此,大量观众首先将其视作“一部质量较高的电影”,即电影中的搞笑或引人深思的部分是最受到观众关注的,其次才是一部“中国的”电影。

概而言之,美国观众对该剧的接受首先是来源于该剧中美国文化所占据的主导地位,而剧中所呈现的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实质上发挥了引发观众兴趣的娱乐作用,我们不妨将其称为“文化诱饵”(cultural decoy)。华人在电视剧情节中的种种文化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将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进行暧昧地融合的过程。因此承载着这一过程的电视剧文本便可被认为是霍米·巴巴所说的“第三空间”。这种“第三空间”不仅具有明确的后殖民属性,也在市场环境中保持着明确的消费属性,是一种混杂的“文化—经济”产品。这也暗示着,任何一种文化分析都不该孤立进行,而应当与更广泛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分析相结合。

(二)模范少数族裔形象的再现

前文提到,从20世纪中叶开始,模范少数族裔取代“傅满洲”和“陈查理”成为欧美文化对于亚裔的代表性刻板印象。受儒家文化影响,亚裔美国人强调高等教育的重要性,故普遍被媒介塑造为安静、勤奋、聪明,但也十分无趣的“成功人士”。[14]霍米·巴巴认为,“第三空间”的介入将挑战那种根植于国家或地区传统之中,被过去理所当然地视为“同质的、统一的、可靠的历史身份”,形成了“既非此、又非彼,既超越、又介于双重文化领域与界限之内的状态”[19]。在美国主流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华人正是形成了一种介于双重文化领域内的独特身份。在《初来乍到》的评论中,我们也看到这种被建构出的刻板印象的彰显。正如有一位观众针对剧中与教育有关的情节所言:“剧中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的痴迷程度真是和我们所接触到的华裔父母一模一样。他们总是要求孩子的所有成绩优秀,强迫孩子学习古典音乐,评论孩子没有自己的堂兄弟勤奋。”还有观众对主角一家人与当地社会的互动发表评论:“他们完全以一种白人的方式在生活。例如剧中的大儿子艾迪痴迷于黑人音乐,简直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他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童年回忆。”其中“以一种白人的方式”暗含着这个家庭“不够模范”的意味。

以“模范少数族裔”为核心要素的主流白人叙事文本,必然对华人自身的文化叙述造成伤害。如在该剧的评论中,即有观众表示:主角一家永远乐观、积极向上的生活并不是真实的华裔生活,而是被高度美化的白人生活态度。这种带有明确目标,为了“追寻美国梦”的生活很难让人产生共鸣。也有观众指出,剧中对华裔生活的塑造,大多是借助过时的刻板印象,这表明该剧对真实的华裔生活的不尊重。这些观众都是具有批判性思维和文化史的基本知识的。在过往的研究中,学者们的发现也能佐证这一点。由于模范少数族裔的形象暗示着亚裔美国人“高强度的勤奋工作”与“缺乏社交生活”,因而他们总是少有激情、缺乏社会互动。[20]这表明亚裔美国人虽然与美国主流社会生活在同一环境中,却仍然是一种在情感上难以与白人共情的群体。[21]实际上,模范少数族裔作为一种被建构起来的话语,将亚裔美国人塑造为安静的社会精英,不仅将亚裔与其他少数族群分类开来,也忽略了亚裔美国人群体内部的多样性。这些或许反而加剧华人群体的抵触情绪。[22-23]

不过,在《初来乍到》的评论中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研究结论的证据。一般而言,模范少数族裔话语的隐含意味在于,由于亚裔美国人的成功,其他少数族裔的失败应当归结为个人能力的欠缺,而非美国社会的不平等。从这一角度来说,亚裔美国人被赋予了特殊的社会地位,成为主流社会的附庸而有助于遏制其他少数族裔。[24]但是《初来乍到》的观众评论中,美国主流社会仍然将华裔文化主导的文化作品视作与其他少数族裔相比较,赋予其与其他少数族裔相同的话语建构策略。例如,在评论中观众反复将该剧与黑人情景喜剧《人人都恨克里斯》(EverybodyhatesChris)相比。甚至有观众认为,这就是“中国人版本”的《人人都恨克里斯》。大多数第一代出生在美国的亚裔美国人都对脱离自身文化环境感到不适[25],也有其他少数族裔观众从剧集中获得了与剧中人物相似的情感共鸣。

此外,观众普遍认为该剧中对中国文化具有不切实际的刻板印象,但是鲜有观众认为这是对华人的种族主义式的呈现。有观众强烈表示:“每一个剧情都有种族主义的嫌疑。在取乐于白人的同时,有多少人知道大多数亚裔美国人不在餐厅工作。中国人与韩国人并不相同。”这与当前许多研究结论相呼应。虽然目前亚裔美国人的多样性逐渐增加,但“模范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仍然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占据主要地位,这导致亚裔美国人的职业发展严重受限。例如,亚裔美国人在技术产品、商业广告中有越来越多的代表性,但亚裔模特在美国主流文化圈中很少出现。[26]

由于模范少数族裔形象的表述大行其道,华人不再被认为是美国种族平权运动的重要参与力量。也就是,美国的种族问题持续被认为是美国主流社会与非裔美国人之间的矛盾。[27]在这个意义上,包括华人在内的亚裔美国人仍然是美国主流社会忽视的边缘群体。

(三)性别话语的多元表达

性别问题是当前国际文化交流与冲突的重要议题,且呈现出与其他问题相互交织的现状,这为我们了解美国主流观众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提供了新的视角。因此在分析资料时,也着重考察了性别维度的话语建构实践。从文化史的角度看,亚裔女性虽然始终在美国主流文化中体现为边缘的形象,但整体上较有吸引力,较亚裔男性更加友好。有研究显示,西方流行文化在描绘亚裔女性时会着意描绘其女性特质与异国情调,这些特征会增强他们作为美国白人男性伴侣的吸引力。[28]这与美国国家统计数据的结果表现出同样的结论:亚裔女性受到美国男性的欢迎,他们与美国白人的通婚率是亚裔男性与美国白人的通婚率的两倍。[14]有研究认为,亚裔女性形象的吸引力一方面来源于亚洲女性自身的文化亲和力,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亚裔女性符合主流的、父权制的性别结构对传统女性的期待。[29]

总体来说,在性别的维度上,《初来乍到》的观众对于剧中人物呈现出较为定型的评价,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对以女主角为代表的亚洲女性表现出强烈的好感,认为其“代表珍爱家庭的重要力量”;另一方面,对以老奶奶和亲戚为代表的女性进行刻板印象式的理解,批评其种种“奇异的举动”。这两种话语交替呈现,表现出种族话语与性别话语在一定程度上的合流。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女主角杰西卡(由知名华人演员吴恬敏扮演)成为该剧收视率的保障,观众喜爱她因其“熟悉美国文化”和“彰显出女性的光辉”。有观众表示:“我超级喜欢杰西卡,她既美丽迷人,又坚强勇敢。”还有观众认为:“虽然她的形象并不完美,但她永远不会放弃。在家庭的支持下成功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此外,观众对她承担家庭责任、用心教育子女、时时关爱家人等传统母职行为表现出强烈的认可。有观众将女主角杰西卡的形象总结为:“她对家人充满爱心与热情,严格要求子女,并对他们寄予厚望。”甚至有观众表示:“这部电视剧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欢乐了。杰西卡就是我的偶像,我爱虎妈。”

观众对女主人公杰西卡的喜爱在一定程度上也因为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揭示了一种小范围的性别平等的模式。在剧中,杰西卡作为母亲和妻子,不仅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对家庭的经济决策也具有相当的支配权,这令许多观众感到震惊。作为一个干练、有主见的新女性,同时又成功履行了主流性别观念所赋予的母职,杰西卡让许多观众产生强烈的共鸣,认为自己也可以“和那些全职太太不一样”。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观众对女主角的喜爱表现了他们对亚裔女性形象的一种理想化的期望——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摘金奇缘》与《别告诉她》这两部电影中——但亚裔女性在美国主流文化中仍然面临着性别化和种族化话语的困扰。[30]这一点在电视剧中也有着明确的表现。比如,剧中塑造的奶奶的形象就不受观众喜爱,几乎成为保守而落后的中国文化的代表。此外,观众对电视剧中的其他家庭女性也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这表明他们并非对华人(女性)的形象或文化产生共鸣,而是将符合特定美国意识形态的女性形象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来看待。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所分析的观众评论中,关于男主角形象的评价几乎处于缺位状态,零星的评价也不过是“乐观、勇敢、慈爱”等字眼。有观众表示:“电视剧的设置中父亲是一个较为普通的角色,这可能正是为了平衡虎妈的强势的力量。”这种对亚裔男性几乎完全服膺于刻板印象的话语,进一步印证了性别维度在我们理解文化差异和文化误解中的重要性。

(四)奇观化与日常化的交替呈现

多元文化共存并非美国社会中的新现象。对少数族裔施行文化保护也是美国社会公认的政治正确标准。但是,我们在分析中发现,作为被贴上模范少数族裔标签的华人不仅缺乏能够体现其主体性的文化产品,而且即使在已有的文化产品中,观众仍然会对他们文化习俗表现出一种奇观化的、近似东方主义的理解。这种接受方式与电视剧对华人生活的日常化呈现手段相互交缠、互为依据。

首先,华人的生活状态在美国主流观众的视角中主要体现为一种远距离的观赏品,对于这种观赏品,他们会表达或喜爱、或厌恶的情绪,但在这一过程中始终确保其与自己的距离和不同。例如,美国观众普遍认为,不懂英文、行动奇异的老太太就是中国人的代表,几乎承载了所有关于中国文化的负面评价。如有观众说道:“剧中所表现的移民生活并非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的英文十分流利,而且与美国文化并没有任何隔阂。唯一不同的正是奶奶的角色,她仿佛完全不懂英文。”“奶奶仿佛与整部电视剧格格不入,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剧中出现。”“奶奶看起来是那种定型的安静的亚洲奶奶的角色,从来无法预知她的行为将会是什么。”此外,电视剧中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与生活方式也成为观众嘲弄的对象。有一集里,在社区家庭主妇聚餐时,女主角杰西卡烹煮中国传统的臭豆腐,这让其他主妇对她十分反感。另外,杰西卡也非常迷信,坚持认为“4”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因此,当看到有4个房间的房子时,看到编号为4444的支票时,她都表现出极度的不适应。这种奇特的生活习惯进一步增强了中国文化的奇观色彩。在《初来乍到》的观众评论中,许多观众提到“移民家庭想要保持传统是不容易的,然而在杰西卡这里,她做了很正确的选择”。这种对本民族传统的坚持,让杰西卡的形象更加具有中国文化的色彩。

其次,华人与美国主流文化的融合过程始终是观众关注的重要对象。作为美国社会中的少数族裔,华人移民在融入美国社会中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问题,但美国观众对其中一些问题表达出较为强烈的反感情绪,将其作为华人的奇异之处加以调侃。例如,有观众认为,为了表现华人的努力与勇敢,“剧中所有的白人都仿佛是傻瓜,这简直是在歧视白人。”

在对某些中国文化元素进行奇观化处理之外,一些美国观众也能够做到对人物形象和剧情的日常化理解。不过,这种理解方式始终是将美国化的生活方式作为关注的核心,认为美国华人之所以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一部分,是因为其适应了美国生活生方式,被美国文化所接纳。比如,观众十分喜爱剧中人物痴迷于美国流行文化的情节,如家中的长子艾迪就对美国黑人音乐十分着迷,这实际上与美国主流文化对黑人文化的“接受”方式不谋而合。因而有观众对这部分剧集印象深刻,并评论道:“我对嘻哈音乐情有独钟,但我的父母并不是很赞同我学习这种音乐。所以当我看到安迪对黑人音乐的痴迷时,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少年回忆。”

霍米·巴巴认为,“第三空间”的产生有赖于被殖民者的“模仿”(mimicry)策略。受制于本民族文化的固有框架,被殖民者无法与殖民者实现完全无障碍的意义交流,因而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交流过程体现为一种同化与抵抗并存的状态。一方面,殖民者鼓励被殖民者采纳新的文化习俗、规范和价值等模仿新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在对新的文化进行模仿的同时,被殖民者往往呈现出独特的新文化状态。这种文化“含混性”同样被殖民者视作一种他者,也就是文化维度上的“第三空间”。在《初来乍到》中,以黄先生一家为代表的移民家庭所展示的正是这样的第三空间。他们一方面以美国主流社会期待的生活方式生活着,另一方面不可避免地表现出自己身上所固有的中国文化色彩,形成一种既“奇观化”又“日常化”的情境式文化属性。在一个不稳定的第三空间内,被殖民者往往会在习得殖民者文化习惯的同时舍弃一些殖民者的价值观念,生成一种与殖民者文化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文化形式。但是在观众对这种新的文化空间的接受过程中,我们却往往看到他们对那些与传统刻板观念更为相近的文化元素和话语的青睐。这一发现实际上也有助于我们对第三空间理论进行反思:它所勾勒出的以融合和混杂为特征的新型当代文化形态,或许更多只是抽象观念的产物,缺少充分的经验依据。

六、结论与讨论:从文化接受到文化误解

本文通过对描述美国华人日常生活的电视剧《初来乍到》的接受分析,借用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和话语分析的方法,尝试剖析美国流行认知中华人形象与文化被塑造和建构的机制。研究认为,要想准确理解这一问题,必须抛弃传统的二元式、刻板式的分析框架,而应在具体的历史语境和接受情境下解释这种具有高度内在混杂性的“文化空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对于文化误解背后的深层逻辑的理解。

首先,必须看到,无论何种多元的文化,在一种强势的文化的接受语境下,都是被纳入主流、主导性的框架中被解读和消化的,而理想意义上的文化民主和文化多元主义在当下是不可能实现的。也就是说,主流意识形态必然要在日常的文化生产中,对多元的文化元素进行价值规训,使之在符号与话语层面与自身共识,共同构成一致的文化规范。[14]美国观众一方面将华人的文化的商品属性置于文化属性之上,对这种文化进行去主体化的处理;另一方面也惯性地在美国文化的图式中对其与自身的相似点进行日常化处理,而对差异点进行奇观化处理。在跨文化交流的“第三空间”中,文化的融合与排斥现象往往比我们预想的更加精细,需要做深入细致的语境化分析。

其次,在当下的媒介环境下,始源性的、稳固的身份认同不复存在,无论消费者还是研究者,都应尝试在第三空间理论中打破“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关系,尝试构建一种多元的、去中心化的解读实践,接纳充满矛盾冲突与不确定性但又可以协商调整的文化身份。在研究中,我们发现这一务实的身份建构任务是可以通过对共同的文化议题进行协商性塑造来实现的——这是有效的跨文化理解得以实现的可行性策略。在跨文化传播领域内被广泛关注的文化、种族、阶级、性别维度既会构成交流的障碍,也会在特定的文化空间中成为不同文化主体对“新途径”和“新议题”进行协商的可能。出于对共同议题的关切与思考,不同的文化个体往往能够突破本身的框架,实现对异文化的接纳。这种接纳或许不够彻底,但对于“求同存异”这一最低标准而言,已经足够。

最后,在媒介数字化和全球化的时代,文化和身份的边界往往无法由其自身独立决定,而必然要在与其他文化的交汇和冲突过程中不断形成又不断消解;文化交流应当正视这一过程,采用更加灵活的策略。或者说,主流文化(无论西方文化还是中国文化)对异文化的接受过程始终无法在一个稳定的框架内实现,而一直处在变动和调适的过程中。[14]这种“不稳定性”在主流观众对于少数族裔文化的接受过程中往往被机械地分离为二元结构,但这种二元结构不可避免导向了文化误解。既然异文化在被接受和理解过程中必然要遭受读者的分割,那么多元文化生产的主体也应该在塑造自身文化身份的过程中,保持对其所面对的“主流文化”的分解和分析,吸纳甚至借用其中可用的部分,主动创造带有融合性甚至混杂性意象的文化内容,以实现更好的交流效果。

在文化差异被全球性的社会危机不断放大,甚至在特定情况下演变为文化冲突的当下,本文的研究结论具有参考意义。一方面,它要求跨文化传播的实践者和研究者摒弃传统的“自我—他者”的二元分析框架,围绕着具有当代特色的“第三空间”建立新的、流动性和语境化的文化理论与传播策略,用细致的手段对异文化的不同面向和内在纹理进行分解,以科学而非价值斗争的方式进行文化产品的生产。另一方面,它也揭示了全球文化在可预见的将来的一种必然的发展趋势,即,“文化融合”的理念将不断让位于“文化混杂”,文化误解始终存在,但文化冲突则可以通过对“第三空间”的相对独立性的维护来避免。对此,不同文化的生产主体——无论国家、社会机构还是个人——都应当做好观念和实践上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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