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蕊岚
(重庆移通学院,重庆 401520)
《长恨歌》是白居易以唐玄宗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的故事为内容,结合史实、民间传说创作的一篇叙事长诗,全诗以玄宗宫中宠美、安史之乱中失美、马嵬兵变后思美,蓬莱仙山寻美为线索。诗歌成功塑造了丰富饱满,却又颇具争议的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形象。关于《长恨歌》中贵妃的形象的争议主要包括,以陈鸿《长恨歌传》中“惩尤物,窒乱阶”为凭证的祸国尤物说,和以白居易自述“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的至情爱人说。该文则以《长恨歌》诗歌文本为主,对比相关史料和文学创作,对贵妃形象的悲剧性进行深入的分析[1]。
杨贵妃以羞花之姿,名列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旧唐书》记载为“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太真姿质丰艳”,《新唐书》也有记载“妃姿质天挺”。诗歌中白居易分别从4 个层面描写贵妃的美。
《长恨歌》开篇写“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写了两层含义:一是玄宗对美色的标准与汉武帝的李夫人一般,需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二是一个帝王集全国之力仍多年求之不得,通过侧面烘托,铺垫贵妃之美。
“天生丽质难自弃”是对贵妃美貌笼统的描写,下文具体写道“温泉水滑洗凝脂”。白居易引用《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之美的句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贵妃容貌。这里虽然仅选取了“凝脂”这一处,但美人的整个形象跃然纸上。
后文玄宗幸蜀归来,在宫中睹物思人,感慨“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同李白在《清平调三首》中手法如出一辙,“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皆是以花喻人,凸显贵妃的容貌之美。此外,诗文中还使用“云鬓花颜”“雪肤花貌”“玉颜”“玉容”等词汇直接称赞贵妃容貌。
华清赐浴除了写出了容貌美,还凸显了贵妃的情态美。“侍儿扶起娇无力”则是一幅美女出浴图。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一文中描写荷塘之美:“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可见,美人出浴既具有“袅娜”的形态美,又具有“羞涩”的情态美。诗歌如同一幅剪影,模糊、笼统,却给人无限遐想。
此外,诗歌中还渲染了贵妃悲喜的不同情态。欢愉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悲伤时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完美诠释贵妃的美不仅在皮相,也在骨相。
贵妃之美,既在于容貌、形态的外在之美,又具有才情美。《旧唐书》记载: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新唐书》记载: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虽然两史略有差异,但都可见,贵妃能歌善舞,通晓音律,并且机智聪颖。贵妃与玄宗一起教习梨园子弟,一起创作霓裳羽衣舞曲。在《长恨歌》诗文中也有“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谩舞凝丝竹”“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描写,包括玄宗幸蜀归来,睹物思人时也特别提到“梨园弟子白发新”,可见,贵妃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长恨歌》中贵妃在马嵬兵变时遭到了玄宗的背叛与抛弃,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蓬莱仙山中,听闻天子使臣的到来仍然是“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甚至还“含情凝睇谢君王”“唯将旧物表深情”,这里的贵妃是柔顺和长情的。与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中“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善妒且狠辣的贵妃形象迥然相异,可见《长恨歌》着意刻画了一个具有性情美的贵妃形象。
总之,在《长恨歌》中玉环是外在美和内在美的结合,是人间至美的象征。可美也成为其个人悲剧的导火索[2]。
贵妃因美丽的容貌和媚人的情态,被选入宫,获得了玄宗的宠爱。在《长恨歌》中从“春寒赐浴华清池”到“尽日君王看不足”几乎写尽了一个君王对女子的恩宠。在“始是新承恩泽时”后,更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从此后宫佳丽三千皆成摆设,不及贵妃一人。不仅有“金屋”“玉楼”这样的荣耀,玄宗甚至大肆封赏杨家诸人,最后令得天下父母皆是不重生男重生女。这段描写经常作为李杨爱情证据的一部分,然而,仔细品读会发现贵妃获宠不假,但与爱情无关。
开篇即点明是因皇帝“重色”,贵妃才被“选在君王侧”。这个“重”字在《长恨歌》的研究中,也被大势解读,讽喻说通常解读为“贪念”,爱情说通常解读为“珍重、看重”。可不论如何解释,都改变不了占有美色的本质。“春寒赐浴华清池”后贵妃便“始是新承恩泽时”,皇帝不仅“芙蓉帐暖度春宵”,还恨春宵短,一觉睡到太阳高起,甚至贪念温柔乡,不再早朝,荒废政务。“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是这一阶段李杨相处的模式。诗中对地点的描写是芙蓉帐、金屋、玉楼,对时间的描述则是春宵、夜,诗文通过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来表达这一时期玄宗对贵妃美色的迷恋和肉欲的占有[3]。
这一时期,杨贵妃的行为是:承恩、承欢、侍宴、侍夜、春从春游等;承、侍、从等一些动词不是寻常情侣、夫妻的恩爱举动,而是明显的带有下位者对上位者乖巧听话的顺从、小心翼翼地讨好意味。而玄宗的反应却是“尽日君王看不足”,此时的玄宗的身份更多的是一个看客。和贵妃看似恩爱的场面,不过是帝王对臣下的恩赏,这份赏赐不仅有帝王的专宠,还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家族的荣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帝王而言,官位、钱财并非关乎帝王的核心权力,重点在于是否赐给臣下。所以,哪怕是被人解读为爱屋及乌的封赏杨家的行为,也不过是帝王随手恩赐的一部分[4]。
玉环因美入宫为妃,因美获得帝王宠爱,可这份宠爱是一个帝王对美色的占有和权力的恩赏。诗文这一部分的描写中玉环没有思想、没有言语、没有自主行为,是玄宗权力的附属品。因为玉环被选入宫,所以她失去了自主选择爱情的权力; 又因为身份缘故,李杨相处天然带着阶级地位和政治意蕴,所以在现实的婚姻中,贵妃对于平等而平凡的爱情也是缺失的。
玄宗因沉迷美色,而荒废朝政,滥用权力,任用非人,导致安史之乱。安史之乱不仅是玄宗政治生涯的终结,也是大唐由盛到衰的转折。可这过程中背负罪名的是贵妃,因而红颜祸国;最终付出生命代价的也是贵妃,因而红颜薄命。
贵妃之死是《长恨歌》故事的一个转折点,全诗只有短短的六句诗文进行描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同为李杨爱情题材的《梧桐雨》和《长生殿》关于贵妃之死有不同的描写。《梧桐雨》中虽然李杨的故事掺杂着杨玉环与寿王的婚姻和与安禄山的私情,但是在第三折贵妃之死中,人物具有丰富的层次感。玄宗听禀陈玄礼要求处死贵妃后,怒而告诉高力士,“道与陈玄礼休没高下,岂可教妃子受刑罚”。在本能的反驳下,接着晓之以理反对诛杀贵妃,“他又无罪过,颇贤达。须不似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胫觑人”。最后,又希望能够动之以情“早间把他个哥哥坏了,总便有万千不是,看寡人也合饶过他,一地胡拿”。虽然玄宗极力阻止将士诛杀贵妃,但并没成效。最终无奈之下,玄宗赐贵妃自缢于佛堂。
《长生殿》中《埋玉》一出写得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玄宗的行为表现为:生沉吟、生作呆想、忽抱旦哭,生旦抱哭,合哭等,已将两人生离死别的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外,还有皇帝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感性选择: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 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虽然再深情的人物塑造也改变不了玄宗最终赐死贵妃的史实,但据理力争的维护和悲痛不已的离别是玄宗对贵妃真情的流露,而反观《长恨歌》玄宗的行为就要绝情和冷漠许多,六军不发无奈何,所以牺牲了贵妃,蛾眉只能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是救不得,还是不曾救? 掩面是因心中有爱不忍直视,还是心中有愧不敢直视?
《梧桐雨》中马嵬之变时贵妃的行为与情绪起伏多变。先是以多年情爱为筹码,以退为进,希望能够免于一死,(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无果后,直接哀求玄宗能够救下自己:(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最终临死前也能哀怨的叹一句:陛下好下的也!
《长生殿》中杨贵妃是一个至情至爱的象征。在六军哗变之际,妃子自请以死保皇帝平安: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临死前叮咛牵挂: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侍奉。再为我转奉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
与前面两者不同,《长恨歌》中只一句“宛转蛾眉马前死”,没有诀别,没有留念,没有挣扎,没有叹惋,一切归于静默,静默得犹如一池死水。
在《梧桐雨》和《长生殿》中贵妃不管是本能求生,还是为爱求死;不管最终是怨还是念,都是有情感和温度的。而《长恨歌》中贵妃临死前哀婉缠绵,终归平静,可这种平静代表的却是一种心死。相和流的血与泪是对生命即将逝去的哀叹,也是对世道惨淡、帝王无情的绝望。
背负祸国罪名已是贵妃的悲哀,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更是悲哀,此时,那个曾与你海誓山盟的人,却竟然是掩面、回看,贵妃悲哀尤盛[5]。
贵妃再一次正式出现是在诗文的结尾部分:皇帝派遣临邛道士寻找芳魂,在上天入地求之不得后,终于在海上仙山得见。这一部分通常被解读为李杨爱情之深沉真挚,尤其是在《长恨歌》爱情主体说中更是被视为山盟海誓和至死不渝,是李杨爱情超越时空的升华。可这恰是贵妃无助与无奈的深深悲凉。诗文大写特写玄宗对贵妃的思念,从时间、空间、行为多角度入手,构成一幅立体的丈夫悼亡图。从空间上讲,入蜀途中是“圣主朝朝暮暮情”,在行宫见月伤心,闻铃断肠,归途中“到此踌躇不能去”“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后“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迁居西宫南殿更是“孤灯挑尽未成眠”。诗文几乎是一步一景,处处浸润着玄宗浓郁的思念之情。从时间上讲,新旧唐书均记载,玄宗幸蜀归来为至德二年12月。此时,显然是不能因“芙蓉如面柳如眉”而睹物思人的,但“太液芙蓉未央柳”与后文“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相结合,却能很好地表现时间的变化。后文还选用了代表秋季意象的“秋草”“落叶满阶”,以及代表夏季意象的“夕殿萤飞”“耿耿星河”等来凸显这种思念是“经冬复历春”,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从行为上讲,玄宗更是“伤心”“肠断”“尽沾衣”“信马归”“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最终让临邛道士驭气排风,上天入地寻找贵妃芳魂。可见,玄宗的思念,不仅表现在日常的行为举止,还在于尽最大努力的寻求。
玄宗是沉溺过往、无法自拔的一只困兽;然而,贵妃却是被困囚笼,无法逃脱的一只飞鸟。
诗歌写临邛道士见到贵妃的住所是 “楼阁玲珑五云起”,金阙、玉扃,突出建筑之华贵;珠箔、银屏,突显装饰之精美;小玉、双成,展现地位之尊崇。根据史书记载,杨玉环本身的成长环境是不能享有这样的富裕和尊贵的,那么,这样的生活环境和待遇,必是入宫为妃后享有的。同时期,陈鸿所作《长恨歌传》里更是有一处:道士所见太真仙子更是: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珮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诗歌中对贵妃仙山生活的环境和行为描写,处处体现贵妃仍旧过着与宫中非常相似的生活。所以,对贵妃而言,即使死亡,也无法脱离身为贵妃的处境。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虽然长恨歌一开篇交代杨玉环的身份是“杨家有女初长成”,但这只是白居易创作诗歌时的人为过滤。《长恨歌传》明确写道: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在《新唐书》中更是有记载: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而太真得幸。可见,“太真”这一名号是玄宗为占儿媳而使用的障眼法。不管后来玄宗与贵妃是如何的深爱都无法掩盖这是一段不伦之恋的事实。然而,已经魂归仙山的贵妃却还是使用了“太真”这一带有不堪过往的称号。诗歌巧妙运用一个称号,连接起贵妃的生前死后,进而表达出贵妃的身份是死亡也无法摆脱的。
论及所感,玄宗睹旧物、遇故人,而怀念过往;而贵妃却是面对相似的环境,相同的名号,无法摆脱。论及所失,玄宗在失去贵妃的同时,还有权力和地位的丧失,但这也是因为自己“从此君王不早朝”,荒废朝政导致;而贵妃在入宫为妃失去爱情、马嵬兵变时失去生命和被困仙山时失去自由,皆是被动的。论及所为:玄宗的思念和悲伤是外化的:发泄情绪、付诸行动;而贵妃的悲哀是内敛深藏的,只能“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论及所限,玄宗的悲伤是短暂的,会随着人生老死而结束,因而“天长地久有时尽”;而贵妃的悲哀是永恒的,因为“蓬莱宫中日夜长”,仙界时间恒稳绵长,所以“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全诗浓墨重彩写玄宗的思念,但恰是这一对比更突显贵妃深沉的悲哀与悲凉[6]。
《长恨歌》虽是白居易与好友同游仙游寺,话及此,受王质夫邀请试为之歌。但因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诗人在写李杨故事的悲剧的同时,更是塑造了一个至美的贵妃形象,并从宫中获宠、红颜惨死、仙山受困3 个方面展示了人物的悲惨命运。
《长恨歌》问世一千年后,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了一首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两位诗人时隔千年,地处东西,却都道出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生命、爱情、自由。《长恨歌》正是从这3 个层面出发,借助对贵妃错失爱情、痛失生命和永失自由的描写,展现美好生命被束缚,失去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而被彻底毁灭的事实,升华了诗歌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