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 缘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北京 102488)
土地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之一,为人类的衣食之源、生命之本和栖息之所,人类始终与其休戚相关、命运与共。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们热爱土地、敬仰土地,并赋予土地多重的文化底蕴和神话色彩。与之对应,古今中外的文学家们也将自己对土地的热爱和对乡土的眷恋倾注于笔尖,创造出大量关于乡土题材的作品。纵观中西文学史,几乎每个时期都不乏作家对土地的讴歌和礼赞、对农业生活的想象和叙述。换言之,土地是文学所描写的永恒主题之一。
在乡土文学经典作品中,美国作家赛珍珠①赛珍珠是珀尔·赛登斯屈克·卜凯(Pearl Sydenstricker Buck,1892―1973)的中文译名。(Pearl Sydenstricker Buck,1892―1973)对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叙写可谓独树一帜。1892年,尚在襁褓之中的赛珍珠远离故土、随父母来到中国,且于中国生活长达四十年之久。为方便工作,赛珍珠的父母与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相互走访,因此赛珍珠自幼便能熟练使用中文与英语两种语言,且对中国百姓的日常生活亦有较多的感性认识。婚后,赛珍珠作为丈夫卜凯的助手和翻译,用五年的时间深入安徽宿州,从事中国农业经济方面的调研,在此期间,她广泛考察农村生活,了解中国农民的生存环境、生产方式、生活状况等,掌握了大量真实的关于中国农村的第一手相关资料,为她创作中国题材的乡土小说积累了丰富的史料,也为她关于中国大地的叙写提供了相关事实依据和基础。在代表作品《大地》中,赛珍珠试图对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给予全景式的描述,以将她眼中的“乡土中国”呈现给西方读者。
顾名思义,在农民史诗《大地》中,土地是其所展现的重要主题。正如伯蒂尔·林布莱德所指出赛珍珠“给我们展示了家族的兴衰以及作为这些家族基础的土地”①在赛珍珠发表授奖演说之前,伯蒂尔·林布莱德在位于萨尔特舍巴登的斯德哥尔摩天文台对赛珍珠所作出的评价。参见:赛珍珠. 大地三部曲[M]. 吴克明,赵文书,张俊焕,译.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955。。《大地》的主人公王龙怀着虔诚之心,将其毕生精力花费在土地上,与地不可分离,其一生都在与地打交道。尽管王龙的儿子们一度在新旧的冲突中无根无基地漂泊着,但他的孙子最终还是回归田园,实现了人与地之间的和解。归根到底,人与地之间的关系是由土地的经济社会价值决定的。在赛珍珠笔下,土地是财富之源,也是家庭之基石。
中国古代以小农经济为基础,在土地上耕作的农民是封建赋役的主要承担者,也是财富的创造者。如果失去了农民的支持,封建国家将失去统治的根基。因此,农业被视为立国之本,而商业被看为立国之末,重农抑商一直是古代中国国家治理的重要指导思想,正所谓“力农者安,专商者危”。
赛珍珠在《大地》中着力叙写主人公王龙从一个只有几亩祖传田地的庄稼人到成为拥有八百亩田产大户的转变历程,意在阐明两个基本观点:一则表明土地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是人们衣食和财富的源泉;二则表明只有人们勤恳劳作、勤俭节约,才能提升土地资源的利用效率,创造出更多财富,正如英国经济学家威廉·配第所言:“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1]《大地》开篇便呈现出中国农村静谧、和谐、人与自然融合的美好画面,展示出中国农民对土地的高度依赖感。主人公王龙生活在一个小村子里,拥有的不过是一小块祖传的土地和一头耕牛,然而,“正是这块儿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2]24,“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铺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2]4。这些试图说明,在农耕社会,人们依附于土地生活,食物、厨房、住屋,乃至做饭的灶都来自土地。也正因如此,在王龙看来,地与人是血脉相连的,人不能失去土地,就像人不能失去自己的血肉一样[2]24。因此,当他好吃懒做的叔叔因生活窘迫来找他要钱时,王龙痛苦地说:“这是从我身上割肉给他呀。”[2]53土地之所以如人的血肉一样重要,是因为土地是农民的财富来源、是农民的生存保障。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曾指出,“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3]2,在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3]2。自古以来,中国农民“很忠实地守着这直接向土里去讨生活的传统”[3]2。无论是赛珍珠笔下的“血肉”,还是费孝通笔下的“命根”,这两种对土地的比喻均生动刻画了土地之于农民的重要性,农民之所以离不开土地,是因为种地乃是他们最重要的谋生办法,离开了土地,其便失去了收入来源和生存根基。
土地虽然是农民的“命根”和“血肉”,但它并不能自动创造财富,只有人们在土地上勤恳耕耘,土地才会给予人类以回馈。《大地》的主人公王龙和阿兰夫妇俩细心地耕耘,并努力增加耕地产出,并节约家庭支出。在冬天不下地的日子里,阿兰就在家缝补衣服、修理家具:“如果一个陶罐漏水,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把它扔在一边,嚷嚷着买个新的。相反,她把土和粘土和成泥,补上裂缝,用火慢慢地一烧,结果就变得和新的一样好用。”[2]36当阿兰修理家具的时候,王龙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游手好闲,而是检查并修理农具“他拿出竹耙进行检查,绳子断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种的麻做的新绳串联好,耙齿坏了,他就灵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2]36。辛勤的汗水和节俭的家风使他们获得较多的收入,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他们过得更富足温暖。
在劳动的过程中,生产工具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农耕文明时代,生产工具相对简陋,对于普通农户而言,牛、耙子、犁就是最常见的工具。因此对于农民而言,其极为珍贵。赛珍珠在《大地》中着力表现了农民对农耕工具及耕牛的珍惜和爱护。牛对农民而言,不再是牲畜,而是他们劳动的同伴。当自然灾害降临时,王龙一家濒临饿死的边缘。当老人建议王龙将家中的耕牛吃掉时,王龙惊呼:“我们怎么能吃这条牛呢?我们还怎么耕地呀?”[2]57可见,牛在王龙心中所占分量之足。到最后饿的不得不杀牛充饥时,王龙痛苦地躺在床上,用被子将牛头蒙住,以避免听到牛被杀的惨叫声。此后,王龙一家逃离土地,躲过了饥荒。当王龙获得一笔意外之财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家的土地上。在返乡途中,王龙看中了一头正在耕田的牛,他不惜高价买下了这头耕牛,“他把金子递给农夫,看着农夫把牛从轭上卸下来,他握住穿着牛鼻子的缰绳把牛牵走,心理充满了得到牛的激动”[2]112。在乡土中国,“三十亩地一头牛”代表了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赛珍珠敏锐地捕捉到此主题,并在《大地》中给予了清晰的呈现。
简言之,赛珍珠笔下王龙生存和致富的秘诀是“依托土地——辛勤劳动——创造财富”。这也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大多数农民的谋生之道。进一步说,在工业化时代尚未到来之前,农民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土地上,用着简单原始的农业工具进行耕作,以维持基本的生计。可以说,土地是农民生存的基础和命脉,正因为土地对人类的恩泽绵延不止,人们才将“人类之母”“财富之母”的美誉赋予土地。
对农民而言,土地不仅是重要的经济来源,也是维系家庭生活的基石和根本。《大地》中的王龙常说:“有土地便有一种安全感。”[2]225当灾难来临时,王龙的叔叔伙同村里的其他人抢走了王龙家中仅有的干豆子、干玉米以及桌子、凳子、木床等家具。面对此种情形,虽然王龙也曾感恐惧,但当他一想到土地,他便倍觉欣慰:“他们无法从我这里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里的收成,现在都已变成了无法拿走的东西。要是我留着钱,他们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钱买了东西储存起来,他们也已全部拿去。可我现在还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2]60王龙的想法与古人如出一辙:“天下货财所积,则时时有水火盗贼之忧。至珍异之物,尤易招易速祸。草野之人有十金之积则不能高枕而卧。独有田产,不忧水火、不忧盗贼。虽有强暴之人,不能竟夺尺寸;虽有万钧之力,亦不能负之以趋。”[4]有地才有家,拥有自己的土地是中国农民最深切的渴望。
在《大地》中,“买地”作者在作品中所描叙的高频事件之一。王龙能够从仅有一小块地的贫苦农民变为拥有八百顷土地的农户,这既与中国封建社会允许土地私有和买卖的特点有关,又与王龙自身的价值观念和取舍原则有关。在传统中国,人们普遍喜欢将财产埋在墙壁间或地下。然而,对于王龙来说,储蓄的财富,除了小部分藏在墙壁间和地下外,其余部分还是用以购买土地,“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用来买地,买上好的土地,让土地生产更多的东西”[2]98。可见,在王龙的意识中,土地才是财富的源泉和家庭建设的基石,这种价值理念和取舍原则必然会影响王龙的选择。因此,当王龙和阿兰知道黄家要卖地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些地买下来。当买下土地后,王龙独自走到地里,细心地丈量、想象着土地上的四块界石改为他名字时的美好场景,“这一小块地对王龙来说变成了一个标志和一种象征”[2]45。然而,这一块小小的地还远远不能满足王龙内心对土地的渴求,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从黄家买进更大面积的土地。当王龙一家逃荒回来时,王龙发现阿兰还藏着一些珠宝。于是,他坚定地对阿兰说:“我们不能这样保存着这些珠宝。必须把珠宝卖掉变成保险的东西——变成土地,因为只有土地才是最保险的。”[2]117之后,王龙再次购买了黄家更多的土地。在后来的荒年中,王龙又从村中其他贫困农户买进了大量的土地,就这样,王龙的土地面积不断累加,直至他成为当地拥有土地最多的农民。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土地,王龙只买进不卖出。当灾年来临时,城里人曾想乘机以极低的价格买入王龙的土地,他愤怒地回答道:“我的地永远不卖!我要把地一点一点挖起来,把泥土喂给孩子们吃,他们死了以后我要把他们埋在地里,还有我、我老婆和我的老爹,都宁愿死在这块生养我们的地上。”[2]69-70不仅如此,在王龙拥有了大量的土地后,他依然坚决不卖土地。正如他在临终时对儿子们最终的叮嘱和警告:“当人们开始卖地时……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末日……我们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如果你们把地卖掉,那可就完了。”[2]287
王龙将土地视为生存的基础和家庭基石的观念渗透于其对子孙后代的日常教育中。他认为,属于名门望族的黄家之所以衰败破落,是因为他们家离开了土地。因此,王龙要求儿子们刻骨铭心地记住脚下的土地。正是通过世世代代的熏陶和教育,中国传统社会视土地为财富来源和唯一保障的价值理念得以延续。正如费孝通所言:“……在这地方混熟了,他们的经验也必然就是子孙们所会得到的经验。时间的悠久是从谱系上说的,从每个人可能得到的经验说,确是同一方式的反复重演。”[3]21祖祖辈辈代代相传,以农为生的中国农民离不开土地,因为他们深切地热爱土地,并将其视为珍宝。
伯蒂尔林布莱德认为:“土地为中国农村这些家族的基础。”[5]赛珍珠在《大地》中的讲述进一步证实了土地在传统农业社会中的重要性。土地与劳动的结合,可以为农民的生活提供根本的保障,也正因为土地如此重要,所以农民才对其如此眷恋。
正因为土地是农民生存的基础、收入的来源和生活的保障,农民对土地自然会产生依恋之情和强烈的归属之感,同时这种情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乃至人生道路。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农民观念的更迭传承,这些价值和伦理观已深入人心。有学者指出:“赛珍珠在一战后的西方怀疑与怀旧的人文环境下,从冷冰冰的统计数据中看到了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结构,看到农业传统对中国文化延续的强大稳定与涵养作用。”[6]151赛珍珠在《大地》中完整地展现出中国农民的精神世界,展现出农民与土地之间密不可分、水乳交融的高度关联性。
中国封建社会的基础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土地可以给予农民生活所需。只要风调雨顺,农民可以就可以通过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来解决温饱、丰衣足食。农民一年四季的日常生活状态是融入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子对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精准刻画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7]这是对田园生活的诗式颂歌,描绘出一种令人向往的理想境界。在《大地》中,赛珍珠详细描写了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这种亲密关系。王龙一生热爱土地,在他眼里,土地不仅能给他带来财富,也能治愈他的一切烦闷。每当他双脚踏上土地,内心便感到踏实的愉悦。于他而言,“他耕种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肉体”[2]115,王龙对土地的热爱和依恋,不因自己生活处境和地位的变化而有任何改变。
为了体现出王龙对土地的迷恋,作者赛珍珠重点着墨,如在婚礼过程中,尽管王龙紧张又羞涩,但当他穿过田地、看着麦叶上闪闪发光的露珠时,心情便与常大不同:“他一时感到高兴,弯下腰查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在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2]7作为农民的王龙,看到即将收获的麦穗时便感到由衷地高兴,但他也对天气感到担心。此时,他已经忘记了今天是成亲的日子,而对庄稼收获的期待和不安已经主导了他的内心世界。作者仅以短短的几句话,就将王龙内心的情感世界精当地刻画了出来。
当灾荒来临、王龙一家人不得不离开土地之时,他想到“至少我还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2]71,这便使他感到欣慰知足。在王龙一家进城后,和其他穷人一样,在贴墙而建的席棚小村落脚。虽然当时能免于挨饿,但王龙觉得自己“不属于这种依附在一家富人墙边的低贱的人,也不属于富裕人家。他属于他的土地,只有他觉得土地在他脚下,春天能扶着犁耕地,收获时能手持镰刀,生活才能充实”[2]98。当夜深人静之时,王龙“对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样涌入他的心里”[2]83。显然,王龙厌恶这种“城市墙角”的生活,当他得知二儿子沦为城市小偷的时候,王龙便暗下决心、一定想方设法要回到土地上去。当一笔意外之财来临时,他便买了一些上好的良种、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在王龙心中,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土地,因为他的心也确实从未离开过。
在此后的岁月中,通过辛勤劳作、财富快速积累,王龙拥有了大片的土地,此时,土地仍然为他的情感依托和精神归属。有一年,当一场水灾降临,为了解脱无法下地的烦闷,他开始频繁进入城里的茶馆,迷恋上一位名叫荷花的女子,之后又将她娶回家中。这一时期,王龙离开土地,在情欲中不断沉溺堕落。最后,还是土地的召唤使他摆脱情欲的束缚、重新获得自由:“一个比爱情更深沉的声音在他心中为土地发出了呼喊。他觉得这声音比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声音都响亮。”[2]168当他再次回到土地上之后,赶牛犁地、拿锄翻土,天天在田地上劳作,虽然身体劳累,但心情却十分愉悦。于此,土地拯救和治愈了王龙,他对土地的热爱和依恋之情甚至超越了情欲。当阿兰去世、王龙一家住进城里的黄家大院时,王龙每天于天亮后穿过城门、回到土地上,感受田野的气息,也正因此,他的心情才会立即舒畅起来。随着岁月的流逝,王龙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唯一不变的是对土地的热爱与依恋。尽管他在城里安了家、拥有一定的财富,但他深知土地是整个家族的财富来源。赛珍珠笔下的王龙形象代表的是几千年来中国大地上普普通通的众多农民形象,他们世世代代以土地为生、与土地相依,他们热爱土地、依恋土地,将土地视为他们自己的生命。
农业与土地有着天然的联系,“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黏着在土地上的”[3]2。牧民可以四处漂泊,逐草而居,工人可以随时迁移,择地而居,但“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地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因此,“以农为生的人,时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3]3。土地是农民的起点和归宿。农民生于土地、长于土地,其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在土地上劳作,于死后也要入土为安,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
在《大地》中,在生命垂危之际,已在城市生活的王龙坚持要回到乡下的土坯房子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土屋中,除了吃喝和土地,他的精神世界再无其他。在他眼里,土地具有生命和情感:“他有时弯下身,从地里抓些土放在手里。他手里攥着土坐着,仿佛他手指间的泥土充满了生命。他攥着土,感到心满意足。他想着土地,想着他绝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应该回到土里的时候。”[2]285-286王龙在这块土地上耕耘一生,临终时,土地还能够为他即将枯竭的生命带来慰藉。在赛珍珠看来,中国农民世世代代早就与土地融为一体,正如她开篇写道:“从前某个时期,男男女女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当时还有房子,后来坍塌了,又变成了泥土。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要埋进土里。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轮到自己的时候。”[2]24在赛珍珠的笔下,农民与土地紧密相连、生死相依,且世世代代如此。正因如此,在阿兰和父亲死后,王龙毫不吝惜地选择自己上好的庄稼地为墓地,而挑的墓地也有足够的空地容纳他自己和他的子孙后代。王龙认为“这么一来,他的一家牢牢地在这块地方扎了根。不论是生是死,他们都歇息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2]214。是的,无论生死,他们都与土地相依,“其肉体与灵魂之财富均属于土地”[8]。对于王龙而言,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属于土地,因此入土为安也是他最完满的归宿。
综上所述,赛珍珠精准地把握住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热爱与依恋及生命终结之时土地给予农民情感的慰藉和入土为安的精神寄托,其笔下塑造的主人公王龙形象,亦是中国传统社会农民群像的一个缩影。
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农民对土地有十分深厚的感情,而赛珍珠本人也从不吝啬自己对中国农民的赞美和歌颂。赛珍珠假借《大地》主人公王龙之口所传递的土地观念,正是她本人之土地观的生动写照。那么,赛珍珠为何对土地如此尊崇、热爱,对农民怀有如此多的敬意和温情?其土地观的思想渊源又来自何方?
对赛珍珠土地观的思想源流作进一步梳理后不难发现,其土地观的核心思想不仅来源于她长期对中国农民的观察和调研,还受到欧美传统中重农主义思想的影响。正如朱骅所言:“实际上,赛珍珠的中国观受到欧美思想中的重农主义传统的影响,这一传统在1930年代美国农业危机的特殊语境下形成了赛珍珠透视中国、理解中国的‘过滤性框架’,并通过她的中国书写影响了一个时代的美国的中国观。”[6]88赛珍珠的作品《大地》不仅呈现了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乡土中国”形象,而且再现了美国的“重农神话”,其借助“乡土中国”这面镜子,来反思美国的过度现代性。
在古代中国,重农主义思想不仅有利于封建社会的稳定和统治,亦在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使得中国于一定时期内的经济发展领先于其他各国,也引起了西方各国的高度关注。从13世纪的利玛窦开始,西方传教士把一个不断强化的中国形象带回欧洲①周宁指出,西方的传教士把福音带入中国,同时也把一个强大的中华形象带回欧洲。他们发现了中国的文明,并将这种文明通过书简传达给欧洲。参见:周宁. 永远的乌托邦:西方的中国形象[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111。。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已然成为一种优越典范性的文明。因此,公元17至18世纪,欧洲兴起了长达百年的“中国潮”②“中国潮”(Chinoiserie)是17―18世纪流行于西方社会文化生活中的一种泛中国崇拜的思潮,它既指一般意义上西方人对中国事物的热情,又特指艺术生活中对所谓的“中国风格”的追慕与模仿。参见:周宁. 世纪中国潮[M]. 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1。,在此期间,西方人不仅积极引进中国的先进器物、优良技术,也模仿追慕中国的历史文化、思想制度。正如周宁所言:“启蒙时代的欧洲,尤其是法国的哲学家,将中国当作欧洲的榜样,在改造欧洲社会的各个方面利用中国形象。……明君主到哲人治国,经济上的重农主义以及国家教育。”[9]
公元18世纪,遥远中国的重农主义思想成为许多法国改革家和学者心目中所推崇的思想,“重农主义者是西方启蒙哲学家中最后一批‘中国迷’”[10]。这其中的重农主义者便是法国的重农学派。该学派创始人为法国的经济学家魁奈,其被称为“欧洲的孔子”。魁奈试图找出古老中国繁荣昌盛、生生不息的终极原因和规律。他认为,中国以天为最高立法者、以合乎人性道德的法律为法,是按照自然法来建立的国家,其为中国带来了长期的繁荣。他呼吁,任何国家都应以中国为榜样,尊重自然法、尊重自然秩序,以寻求国家的繁荣之道。受到中国古代“道法自然”“顺天之道”“取法于天”等思想影响,魁奈提出自然法则的思想,他反对当时欧洲盛行的重商主义者的观点,主张“以农为本”。他认为农业是国家的基础,土地是国家收入的来源,也是土地所有者收入的唯一来源[11]147,“而这个来源就是通过劳动……使之肥沃的土地本身”[11]144。在魁奈看来,社会财富的构成是纯产品,而农业就是生产纯产品的来源,因此人们应该重农抑商。
18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新大陆土地资源丰富,工业尚未发达,美国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为农民。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1743—1826)受到法国重农学派及古罗马维吉尔“田园牧歌”作品的影响,提出以农立国的主张,成为19世纪早期美国思想的主流①美国当时的经济以农业为基础,当政者都具有重农意识。富兰克林、杰弗逊等重农主义者根据亚当·斯密、法国重农论者和约翰·洛克的观点为田庄生活辩护,他们认为社会的基本成分不是财产,而是财富的创造,只有收集田地上的果实才是真正的经济进步。参见:霍顿,爱德华兹. 美国文学思想背景[M]. 房炜,孟昭庆,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06。。托马斯·杰弗逊怀疑和反对工商业,他认为工商业具有奴役、欺骗和掠夺性,而其主张以农立国,发展自耕农式的小规模农业经济。托马斯·杰弗逊在《弗吉尼亚纪事》中提出建立农业理想国的构想:“使美国成为一个以农立国的、以小农为主体的、充满人情味的、牧歌式的农业共和国。”[12]在托马斯·杰弗逊看来,农业不仅可以创造财富、带来收入,而且能提升人的幸福指数。
“对于十九世纪的人来说,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所走过的道路将它带到了一个财物丰盛的黄金国,在这个幸福的国度中,重农主义者的民主精神仅仅是一个过去的一个模糊、但不可抹除的回音。”[13]重农主义思想虽然并未成为美国思想的主流,但美国人对土地的尊崇已深深扎根于其精神意识之中,同时这种思想不断在文学中予以回响。早在1782年,克雷夫科尔在《一封美国农夫的来信》中以书信体的形式,以一位名叫詹姆士的美国农夫与英国绅士的12封来信为主,分析了美国特质的形成及其原因,向西方传达了重农主义范式下的“美国性”,开创了此类文学主题的先河。“这些书信在美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在于,它同富兰克林的《自传》、杰弗逊的《弗吉尼亚纪事》等,都是早期表现国家意识的作品,成为美国思想和文学传统的源头。”[14]
伽达默尔指出,理解、描述、阐释某一事物,必然以“前理解”为前提,换言之,一个人的思想和预见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思想文化传统、生活环境以及所受教育的影响及限定。因此,作家在理解、描述、阐释他者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特定的角度。赛珍珠对中国的理解、言说、阐释受到了欧美思想文化传统、大学教育以及父母自幼给她生活环境的影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具有鲜明重农主义色彩的杰斐逊主义,深刻影响了长期居住于美国南方的赛珍珠母亲。赛珍珠在为她的母亲凯丽所写的传记《异邦客》中可以发现,其母亲家族有长期的拓疆史,曾在弗吉尼亚垦荒、建农场、修房屋、建社区,并对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赛珍珠的孩提时代,她母亲经常怀念弗吉尼亚的农业社会,在母亲的口中,美国南方的田园生活仿佛天堂一般,没有贫困、没有道德沦丧、没有等级制度。幼年时期的深刻记忆使得赛珍珠始终怀有对农村生活的偏爱和对城市生活的排斥,这种情感在《大地》中也得以充分体现,如主人公王龙在城市谋生的艰难和在田间农耕生活的富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视为其所受杰斐逊主义观点影响的有力论据。
据此,有学者已经系统论证:“赛珍珠的中国农村题材书写所延续的不是1930年代中国乡土小说传统,而是以克雷科尔的《一个美国农夫的来信》为代表的美国重农主义书写传统。”[6]129进一步讲,赛珍珠笔下的王龙人物形象,生动地展现了她对美国重农生活的倾慕和怀念。文本中刻画的王龙的勤劳致富、对财富的积累等方面的优良品质特征是杰斐逊主义模式下“美国自耕农”形象品质的再现。有学者指出:“赛珍珠太过急切地想要在王龙身上实现她自己的重农主义道德理想:美德创造财富,农业创造和谐,和谐维持美德。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出于对真实的中国人的礼赞,而是通过想象一遥远文化中的农民,重塑自己的美国思想,并对美国过度的现代性提出批评。”[6]128需要注意的是,虽然赛珍珠高度认同中国传统文化,但她终究是位美国人,其写作语言是英语,读者为美国民众。因此,其小说创作的现实意蕴,以批判美国重商主义经济模式导致的各种经济社会问题为主。
总之,中国古代重农主义思想,经由欧洲大陆传至美国①参见:周宁. 永远的乌托邦:西方的中国形象[M] .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霍顿,爱德华兹. 美国文学思想背景[M]. 房炜,孟昭庆,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构成美国传统思想文化传统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赛珍珠的土地观。《大地》虽然以中国农村为素材,但欧美重农主义思想亦是作家写作的思想之源,赛珍珠饱含对土地的深厚情感,踏上中国大地,深入接触中国农民,最终创作出《大地》《儿子们》《分家》等经典作品。这些作品一方面勾勒出生动的“乡土中国”形象,也再现了18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的“重农神话”,同时借助这一“乡土中国”形象,赛珍珠力图唤起美国读者心目中的田园梦想。
“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的理念是串联《大地》文本前后的思想主线,也是赛珍珠的土地观的思想呈现之一。这部经典作品细致刻画了中国农民对土地深深的依恋和强烈的归属之感,其阐释热爱土地、守护土地、与土地生死相依是中国农民的核心价值观。虽然《大地》讲述的固然是中国农民的故事,但同时也在讲述全世界农民的故事。正如保罗·A·多伊尔在其所著的《赛珍珠》中指出:“那些人不仅仅是中国农民,他们还代表了遍布全球的农民。他们同在抗争,同在欢乐,亦同在失望。这一点立刻就被读者所认可。”[15]可见,赛珍珠创作的作品《大地》并不仅仅是为了呈现“乡土中国”,其笔下的农民世界不仅具有民族性,也具有普遍性。根据人类学家奥斯卡·汉德林的观点,全世界的农民都具有相似性的生活,具体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农民都苦恋自己的土地;第二,农民从心底里都离不开自己居住的村庄或社区;第三,家是农民的“宇宙”的中心;第四,婚姻是他获得财源和物质生活的前提;第五,恪守代代寓居祖屋、靠男裔传嗣的准则[16]。赛珍珠着力刻画的是普天之下农民的共同困境、共同生活。赛珍珠在自传《我的中国世界》中也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我觉得,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农民是人类的优秀分子。然而,由于他们目不识丁而不被人注意,这简直是人类的一大损失。”[17]285她认为,中国农民具有强大的力量,他们的心地善良、精明智慧,也正因如此,赛珍珠想要为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农民群体发声:“我多想让他们知道农民是值得尊敬的啊!我想告诉他们,虽然那些农民目不识丁,但他们绝非无知,他们对生活的了解、他们的智慧和懂得的哲理至少比这些年轻人多得多,也毫无疑问地超出了许多老学究。”[17]156在赛珍珠看来,农民拥有人类最真挚的感情:“他们活得最真实,最接近土地,最接近生和死,最接近欢笑和泪水。走访农家成了我自己寻找生活真实的途径。在农民当中,我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17]156
归根结底,《大地》《儿子们》《分家》等作品之所以成为佳作,并不在于它们讲述了“中国的”故事,而在于它们透过“中国人”的故事刻画了“人”所具有的一切共性。赛珍珠在《忠告尚未诞生的小说家》的演讲中认为,读者爱读《大地》,“并非因为它是中国的,而是因为其中有许多的‘人’……他们真正喜欢的,乃是其中的与他们自己有些相似而还可以了解的人类;他们所以喜欢那些故事,乃是因为它与无论什么地方的故事有些相像”[18]。总之,赛珍珠通过对中国农民的深入观察,创作出了一系列理解农民、同情农民、尊重农民的作品,颂扬了普天之下的农民以及普天之下所有伟大而平凡的人。